第30章 第30章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赶快擦干净，等会亚芙拉回来的时候，如果知道这两个人来过，接下来亚芙拉一定会扔掉自己的。

        她见过太多没了父母的孩子，就像丢掉根的草茎，没有人会管只会吃饭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就得学着大人们去打干活，如果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她曾经打水的时候在街角看到孩子们的尸体被拖着扔到板车上，还有人嫌弃他们浪费柴火，浪费纳税人和领主的钱。

        亚摩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直到哭着睡着，等睁开眼，几乎已经过了大半天，外面的阳光已经斜到西面，屋子里有些昏暗，老旧的房子散发着萧条破败感，就如同永远擦不干净的地板，还总是被人认为是不勤快的缘故。

        亚芙拉今晚没有回家，亚摩将头埋入膝盖间，第一次感谢没有看见亚芙拉。

        天未亮亚摩就起来，收拾好自己，土豆泥混着冷水吞下肚子，乘着阳光未升就背起铁桶往外走去，街坊头那里已经排起了队伍，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桶占据了半条街，比亚摩大一些的孩子都蹲在那里，等待打水。

        亚摩刚到，她身后已经排开四五个人，有人打招呼：“嘿，亚摩，你来啦。”

        那孩子被拍了一下脑袋，他妈妈豪不避让地说：“少跟他走得近，也不要说话。”

        亚摩抓紧铁桶，抿嘴，整个眼睛都红通通的，她的眼睛干涸了，再哭不出来。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女人似乎没意识到亚摩会回视，这个孩子以前闷声不吭，低头沉默地从不反驳，也不会还手打扔石子的孩子们，女人嘟囔了一声，再次拍了一下自己的儿子，骂咧咧走开。

        “你哭了？”男孩歪头看了她一眼，亚摩瞥了他，将自己的铁桶往前挪。

        男孩说：“我叫森贡，亚摩，我知道你，住在三十一号的亚摩。”

        亚摩不理他，接完水，在上面盖了一块板子，她还拿了一个小铁锅——正是拿来煮土豆用的，小心将铁桶拖到屋檐下，一趟趟地往回运水。

        等到运了几趟，铁桶里的水少了一半，她眯着眼睛站在角落，刚才和她拼命说话的森贡已经早就接完水，没等一会儿被他的父亲一把抓起来，一手托举着森贡，一手拎着水，很快消失在尽头。

        亚摩低下头，舀水继续往回运去，等到她回来，有人正在偷水，一些不愿意排队的孩子们开始打量别人家的水，亚摩咬着牙，瞪着眼喘着粗气，举起铁锅就冲上去，朝着最近的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敲去。

        “啊——痛死我了！”男孩大叫着，其他人围了过来，亚摩被推来撵去，摔在地上被踩了好几脚，有人想要抓她的短发，被一口咬住哇哇大叫，亚摩死命拽着铁锅，对着抓头发的男孩狠狠地打。

        “快，快，赶快拉走他！——”

        “臭小子，疯了！”

        旁边还有大人在叫好：“亚芙拉的儿子啊，终于有点血性了，揍他，快揍他。”

        还有人叫：“别压着我的花！”

        亚摩被一拳打在眼眶上，仰面就倒在地上，混乱的场面静了静，有人上去看，亚摩不松手的铁锅挥去，正中那孩子的肩膀。

        “好家伙，打他！——”

        “好样的！”

        亚摩的混战以两败俱伤结束，她一瘸一拐地继续要运水去，那围观的大人说：“你打赢了那群小孩的孩子王。”

        亚摩像是没有听见，掀开板子，发现水并没有污染，松口气扯动裂开的嘴角，那大人继续说：“你可以让他们给你搬水，这是你应有的，他们偷了水，你教训了他们，不是吗？”

        亚摩终于转过头，听话地看着还在地上叫唤的男孩子，原本沉寂的黑色眸子透露出异样的光。

        那孩子瞪了一眼大人，连忙屁滚尿流地跑走。

        “我教你啊，”那大人说，“你眼神真不错，就揪着一人打，以后也这么干，打完这个接着下一个，这样有人替你运水了，还不敢再欺负你。”

        “奥帕，不要教坏孩子——”有人远远地说，“快点，那边集市上有个外来人闹事呢！”

        那人应了一声站起来，在亚摩头顶上使劲揉了揉，说：“当你一无所有就豁出去，你会发现他们比你顾虑得更多。”

        帕奥将手里的头盔戴在亚摩脑袋上，那头盔几乎将小孩的肩膀都要装进去了，亚摩从缝隙处看他，帕奥再将头盔拿起来，仿佛这是一顶神圣的冠冕，只要戴上，就是他最大的认可：“要有血性啊，我早就说你会还手的，你晚了两年。”

        亚摩看着帕奥，而他却像是背后长眼般潇洒地朝后挥手离开，低头，亚摩看着铁桶里有些震荡的水波，也许她此刻还不是很懂，但打完架后，却明白还得要朝家里继续搬水。

        这么一耽搁，回去的时间晚了，阳光有些炙热地洒在石头路上，带着水珠的花草在花坛中轻轻摆动，她背着还有最后一点水的铁桶往回走去，身后，五六个抱着球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远去，前面路口，两三个孩子追着戴着羊皮帽的游牧人，闹着想摸他举高的骨笛。

        亚摩站在三岔路口，静静地看着那些人，经过自己，而又远去。

        她拽紧身上的绳子，张开嘴，还是闭上。

        穿着红色裙子的女人遮遮掩掩地从街边走过，又看着她再次被个陌生人拦住。

        也许她并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认识我……亚摩低头看着自己扯坏的衣服，灰头土脸，她抬起头，看着亚芙拉极力摆脱对方，最后因为那个陌生人怕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松开手，亚芙拉拽着自己的手提包匆匆拐入小巷。

        亚摩远远跟在她身后，直至随着钥匙转动把门打开，亚芙拉一回头，才发现一身乱蓬蓬的脏孩子是亚摩：“你怎么回事，一天不见就给我搞成这样？”

        亚芙拉拽着亚摩进屋，连带着铁桶里的水晃动得响，她马上松手甩了下：“快点换下来，你这样去接水，水还能喝吗？”她脸上的表情却放松了下来，走上楼去，“把自己收拾好，我有点饿了，给我弄点吃的。”

        亚摩站在玄关，亚芙拉回头说：“快去——”

        亚摩往厨房走去，突然觉得其实亚芙拉对自己还不错，这么想着的她快速地脱掉脏衣服，露出里面的亚芙拉的旧衣服，光着两腿站在水池边清洗土豆。

        果不其然，亚芙拉没有追问亚摩为什么大早上就一团脏的模样，只要亚摩洗过脸手，她就允许对方和自己坐在一张桌子上。

        亚摩托着下巴看她吃饭，和她放在桌边的铜币，亚摩摸着胸口问道：“妈妈，铜币多少可以换银币？”

        亚芙拉头都不抬回答：“五十。”

        “那么多少银币换金币？”

        “一百，”亚芙拉拿着香料瓶加了点，看了一眼亚摩，“你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枚金币，告诉你又能怎么样？”

        亚摩心揪了一下，再提不起袒露自己拥有一枚银币的事情，接着问道：“昨天的土豆，那么多——要多少钱？”

        亚芙拉这下连话都不说了，慢条斯理地吃完土豆泥，将碗和勺子推过去又要出门。

        “妈妈，你又要去邮局了吗？”亚摩看着她鞋子都没换，连忙叫道。

        “不要叫我妈妈。”

        亚摩紧张地解释说：“你说的，只要没有外人，我就可以叫你妈妈。”

        亚芙拉从后门出去，看着亚摩，忍耐地说：“那些土豆十枚铜币，当然洋葱是赠送的，你要是无聊就自己出去玩。我现在要去干件大事，知道吗，他叫我夫人，兰斯洛德夫人——”

        亚摩听到那个字眼，连呼吸都不敢了，亚芙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的瞬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说明什么，我一定可以，一定能够得到我想要的——我得去催催邮局，瞧他们的慢速度……”

        亚摩乖乖地应声，听着熟悉的关门声，她不再幻想着自己的父亲如何，只觉得亚芙拉做妈妈再好不过了，女人不太关心自己，但不会多嘴，不会管东管西，还愿意给自己食物和多余空闲时间……还长得很漂亮。

        希望亚芙拉一辈子不会得到回信……亚摩突然在心里拼命许愿。

        亚摩低头，对着自己破洞的布鞋望了一眼，大拇趾头好像知道主人在和自己打招呼，活跃得摇动了下。

        亚摩关上门，将钥匙挂在了脖子上，好像探险般，颤抖地趴在墙上往外望。

        那巴掌就拍了她一下，她惊慌地转过头，森贡不好意思地挠头：“亚摩，你在干什么？”

        因为不想看到亚芙拉失落地回来，也许更不想承担怒火。

        亚摩不说话，拽着自己的棕黄色的帽子盖在脑袋上，也遮住了她的眼睛。

        森贡一点也没有被冷落的情绪，欢乐像只鸟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围着亚摩高兴地说：“我们上次本来想去护城河游泳，可惜爸爸说那里的死水不如北河，可是我央求了他好久，他都不敢带我去。”

        他自言自语，哼哧哧笑了起来，凑近亚摩：“妈妈和他狠狠打了一架，说不许带我去，但我说，等我不再被拦着出不了城，我一定要去那里游泳，那里的鱼可大了，烤起来特别好吃。”

        亚摩听到吃的时候，肚子动了下，森贡听到了那咕噜声大叫道：“你没吃饱饭吗？”

        亚摩这下连听也不愿意听他说话了。

        森贡只有五岁，哥哥们总不喜欢带他玩，但他也比一般孩子们皮实，力气也大，拽着亚摩往回走，猪尾巴巷的后段，有个正摆摊子的壮汉坐着，招呼着来往顾客，看到森贡就大声说：“你都没好好吃饭就出去了，快点吃完！”

        森贡大声说：“啰嗦……”他扭头将亚摩放开，“你在这里等下，我拿肉给你。”

        那壮汉着实有点新奇，看了两眼低头盖着帽子的亚摩，似乎在努力辨认，但是那脸完全被遮住，又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今天的儿子有点奇怪，竟然找了个闷声不响的孩子玩耍。

        森贡很快跑出来，抓起亚摩就跑，两人跑过了好几条街，超出了亚摩平日的活动范围，直至他们停下里，亚摩的面前展开一只油乎乎的胖手，森贡露出白亮亮的牙齿：“吃吧，我爸爸烧的猪肉可好吃了。”

        亚摩被塞了满口，刹那间就维持着张嘴的姿势，森贡歪头：“不好吃吗，大家都可喜欢我们家的卤肉呢。”他话音刚落，就见亚摩凶狠抓着肉条，用力地咬着，撕着，森贡咧开嘴笑着歪头看她，觉得可好玩了。

        只是这样看着太累，森贡要去抓她的帽子，亚摩猛然退后一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好吧，”森贡将手擦在衣服上，等待亚摩吃完，“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基地，走吧！”

        这一天一定是亚摩玩得最开心的，她将所有烦恼都丢开了，完全被森贡好好藏起来的石头吸引了过去，森贡送了一块长得像小狗的白色鹅卵石，几乎要透得发亮，如果举起来放在阳光下，就像漂亮的宝石。

        森贡嘿嘿笑，亚摩看着他，也扯着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了，明天我继续找你玩。”

        亚芙拉今晚也没有回来，亚摩摸着枕头边洗得干干净净的石头，期待地等待天亮，她站在巷子口，森贡今天带了了几个玩得要好的伙伴，都是五六岁的样子，他们住得远，不太清楚亚摩的妈妈，他们在小路上张开手臂，嘴里学着马儿的声音，拼命地往人群里挤。

        差点被挤到河道里的大人骂道：“你们这些臭小子！”

        亚摩看着其他人做着鬼脸毫不在意，也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

        他们站在栅栏内，望着外面护城河里，几个大孩子不顾守城民兵的阻拦正在赤条条比赛，水很干净，没有放置很久散发怪味的样子，亚摩从没有在这个时间段在外，她沐浴在阳光下，眯着眼，看着那些全身没一块布料的大男孩子们，眼里有一丝向往。

        “瞧我的，”森贡用树叶拿起一块马粪，朝着一个大男孩砸去，正中那人的脸，有些甚至落在了对方的嘴里。亚摩感同身受地发出一声糟糕透顶的叹息。

        周围的人都哄了一下笑起来，气得那个大男孩拼命洗脸，等他站起来，哪里还找到扔自己的混蛋，他狠狠地拍打着水面。

        亚摩飞奔着，拼命地压着自己的帽子和森贡狂奔在四通八达的城镇中，两人飞快地跑着，像是把所有力气都拿来跑步，仿佛生命就剩下跑步的意义，两人终于停下来，森贡哈哈呼吸着，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亚摩，说：“我知道他总是欺负你，你还和他打了一架。”

        亚摩收起笑，森贡说：“以后打架的话，我陪你，我还有四个哥哥呢，你是我的好哥们，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亚摩缓缓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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