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走出尘土飞扬的工业区小路,郁仪一路上还惦记鸡,不停叨念,怎么建栏、怎么防疫、怎么提高出栏率,以及有朝一日想搞套美式装备,至少那个神奇的不用鸡就能孵蛋的装备。
余豪开大空调,恨香薰没多没几个,想象草田村那山清水秀,尤其住的村委楼,要被鸡厂一祸害,还能待吗?想到赶紧劝:
“有孵蛋器也不能想养多少就养多少,挤一起臭死人的。”
郁仪不提鸡了,余豪等车串上大路,深叹口气:“劝你别打这主意,周忱随口一说的事,你也别当圣旨似的。好好做智能改造的事,这事做好了再说。”
“谈何容易。”
郁仪叹得更深,把副驾往后放了一截,后仰闭眼,不胜沉重的样子。
“还是缺钱?”
“觉得是难以解决的钱。”
郁仪眼皮紧抿,手抓上椅面凸出的皮,牙关微颤,像是相当恨自己没钱——把“钱”字说得,恨不得咬碎吃掉。
待平静后,转向余豪说:“你看汤总春风得意吧,不过表面,搞那套智能设备是他的不归路,东西奇贵,负债上亿,即便申请到补贴,也是杯水车薪。所以,人家才想尽办法开财源。”
“鸡汤茶这种都想得出来,原来是逼上绝路急中生智。”余豪冷冷取笑。
郁仪没管取笑,继续说自己的:“汤总有底子,搞智能还搞得这么窘迫,更不谈我。本来信心全没,但他讲了一大通鼓励,总算把我鼓出点劲。”
从绝望到欣慰神情,只是一瞬。余豪瞟眼郁仪,这样神情,只在周忱替她解决难题时有,那种倚赖相信,这么容易,就被另一人给偷走了?
“嚯,你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更冷笑地。
“有点,”郁仪一口接下,嘴角也露笑,“汤总九十年代是省府的人,大好前程不要,一人下海,折腾好多,卖汽水捣腾菜,猪牛都养过,这五年才上正轨。真是水深火热,练出的真金。”
郁仪说得目光迷离,看向余豪笑:“不容易。他不容易的事多去了,随便讲一两件,都很鼓舞。”
“哦,那人该长你一大截,长辈。”余豪惊见那仰慕表情,真不喜欢,泼冷水,“长辈的教训总是一箩筐,再加点心思,也就好哄你们这种小女孩。”
终于惹恼郁仪,眉眼一横,大呼小叫地要停车,踢门拍窗地造反。余豪找个马路牙子,丢下人后,决定还是奉劝句:
“你老毛病改改吧,别为了办成事,什么都出卖,”极小心说,“献身这种,尤其不好,自重点。”
郁仪车门一拍,再踢一脚:“是,我是好哄,穷途末路只剩献身,被人一骗就中。”
“要你改改呢。”余豪大胆探出头喊。
郁仪扬长而去:“不改,反正,我要想法筹钱,使尽浑身解数都要。”
傍晚的工业区寥落无人,被阳光的余晖笼罩,寂静又苍凉。
余豪目送郁仪走向片厂房——积木似的,列阵在天际尽头。她碳灰的衣摆被风搅动,绑脑后的马尾扬起一缕,飒飒远离,只影独向天地,嗯,比初见时的粉红抹胸裙,的确美得更动魄了。
也美得有几分可怜。
余豪开车跟上去,看在可怜份上,好声好气喊:“这么晚还去哪,送你回家吧,算报鸡腿饭之恩。”
“不用送,前面是。”郁仪大踏步不停。
前面依稀东鼎集团破落的总部,余豪眯斜眼:“你搬厂里住了?”
“厂房空着,也不用租金,不是想方设法筹钱么?”
他这才想起郁仪家拆迁的事,虽说雪中送炭,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宅基被端了,又抠门惜钱,这是要流浪汉一样,窝进随时可能被征收的空屋?
红瓷砖厂牌后,显眼的一栋白楼房,在黄昏里暗淡,上世纪竖条瓷砖像又黑了一层。铁皮窗户有的破损,哐哐作响,春天雨多,有的窗户口萌出两根草,草屑气伴着满目的荒凉气,不觉扑面而来。
但有窗口亮起灯,还烧饭味飘出,是伴着烟火气息的灯。
“佩服,你能屈能伸至此。”余豪下车,倒是想见识下郁仪能屈能伸的程度了。
郁仪落落大方,白楼的玻璃门能按出灰手印,她毫不在意拉开,请余豪和绾音参观。
这白楼是以往的办公房,格局类似老筒子楼,条件还好,倒不至于流浪汉似的窝烂尾毛坯屋,但究竟不是住人地方,生活的窘迫差不多。
两废弃的办公桌一拼,成厨房案板,小乐妈正热火朝天做饭,煤气罐、打火灶、油盐酱醋乱的一批。地面散着塑料袋和麻袋,洗菜水、油水横流,还有一扁鱼缸,养的据说是郁仪爸自己去吊的鱼。
“要不嫌弃,再将就蹭顿饭?有个大会议桌坐得下。”郁仪面无表情地热情。
余豪心里很嫌弃,但嘴上不说:“你不嫌弃,我嫌弃什么,草田村不是同甘共苦过。”
郁仪立马撸袖子,去麻袋掏了两勺米,舀水一淘,自己丢进大电饭锅。余豪可想见这饭的“美味”,真庆幸中午鸡腿饭吃得饱。
走廊往下,才发现这住的不只郁仪一家,还有剩下的些工人,可能没找到下家,又不想租房,仍窝在原厂里。小白楼比厂房好,拉上电通上水,高低床一搬来,成了两人一间的逍遥窝。也是只有十几人,一楼办公房够他们逍遥。
那些人还念老板旧恩,郁仪走过去,无论抠脚还是挖鼻的,齐刷刷站起,行注目礼等候指令的样子。
余豪认出上次谈判时见的男工,明白那些排山倒海的缝纫机阵,正是这些人摆的。就想,郁仪跑来跟人同吃同住,也是对人家的死忠,有所回报。
不只能屈能伸,还有同舟共济,共克艰难。
走廊尽头是个会议室,传出香喷喷味。扁长的会议桌上,已长龙似的摆好碗阵。红漆桌油腻似血,碗样式不一,大小各种,铁缸装着的大锅菜,正被从地上搬到桌上。
眼前这油光水滑,乌七八糟,余豪咽咽恶心,以敬佩郁仪的心情,自觉排队去电饭锅舀饭。
“今天喝杯辞别酒。”
忽一声招呼,郁仪站定,变戏法似的从桌下拉出一箱啤酒,砰砰启开,沿桌边摆。以一种嘶哑,却沉厚威严的声音:
“我要离开一阵,这里拜托各位,”举瓶闷一大口,“我回想尽办法,尽我全力,让这里重现辉煌,请各位相信我。”
水磨石楼梯上二楼。二楼只两间房亮灯,一间郁仪住,一间保姆小乐妈住。灯光微弱,余豪打开手机灯照,靠近郁仪,觉得她一阵酒气外,脸颊红热,一脚踏空就要往前扑。
刚才豪气干云的郁董消失,成了醉醺醺软绵绵的一团。
要不是绾音在旁边,实在是想欺负人阿。
不过做出来的“欺负”,只是捏紧郁仪手问:“你离开去哪儿?”
没料郁仪一点不软,反手一抡,他被扯上领口,背抵墙上,手机噗通落地。郁仪晃着眼喃喃:“你问我?”
余豪觉得不对劲,愣住点头。郁仪变本加厉,欺身而上,想要把人堵住:
“你不出来,我当然是去找你,我等这么久你都不出来,我怎么能不去找你?”
哀怨哀怨的,梦呓似的声音,那大眼里迷离万丈,闪闪耀耀。余豪明白这颤动的情绪是对谁,哄着人地往旁边躲:“没那么久,才见不过一星期。”
“别想逃!”
郁仪呼呼喘气,大叫喝令——下手也奇重,手钳子似的把余豪外套剐了,衬衫扣也崩掉几个,且就着落一半的衣服管束手腕……
“救命。”余豪想起她连毛毯掀周忱的样子,都不觉一阵战栗。
“郁仪姐……”绾音也吃惊地喊,连带捡手机。
那手机光,堪堪打到拉锯的两人中间。余豪被逼得半俯,一肩已脱出,郁仪目露惊喜地抓,脚又一跄,直接扑向那肩头。
余豪本能地杀猪叫了,清清楚楚感到,两颗门牙磕他骨头上,郁仪干脆嘴巴一张,狠咬了口。
代人受过呀。不禁强烈怀疑,这人是不总做蠢梦,梦里把周忱为所欲为在——揉圆捏扁、啃啃咬咬想怎么就怎么来?
满腔的求而不得,如此发泄?
余豪想着,不忍这时候掰开人,摇醒人。除了求而不得,她还有很多委屈、受难、困苦,兴许一股脑栽周忱头上——那么坚强,只这迷离时才好发泄下。
僵持。楼梯口忽响脚步声,接着一声熟悉的爆喝:“你们在干什么!”
余豪不及看身上,只见郁仪爸似喷火的恐龙,脚跺楼梯震响,狠撸袖子就要来揍他这个骗色的。哎,好心也没用了,横胳膊肘,把郁仪一把抵开,拉好衣服对攻来的家长:
“您女儿真的挺需要钱,”很无辜地点衬衫上血迹,“您看,咬我在逼我借她钱。”
看在钱的份上,看在让人万般无奈的阿堵物份上,郁仪爸勉为其难不管女儿清白,让余豪跟着郁仪到房间,当然是跟着个绾音的情况下。
“你离开去哪儿?”
房间一桌一沙发,极简极简,沙发上铺着条毛毯,桌上摆一排瓶瓶罐罐,除此之外,只剩两个大行李箱,一黑一白,整装待发。
郁仪没再“你问我?”已经被吼清醒了,怪不好意思地一言不发,坐沙发上,低头抠沙发缝。
“真要去草田村养鸡?”
这问是余豪想到的,没想到的是郁仪毫不犹疑答:“嗯,汤总陪我去。”
“我还准备陪你去呢,结果被鸠占鹊巢。”
郁仪拍沙发站起:“你会养鸡吗,懂技术么?”
余豪不想提鸡这茬:“我可以让你恍恍惚惚当梦中人,那汤总可不行,年纪大了,这么巴巴跟着是对你有图谋。你不要对某人求而不得,就来者不拒地找替代品。”
“无聊。”郁仪再没羞怯,冷眼一横。
“你知道我被催钱像催命,但凡一点希望,都得抓紧。在帮扶项目,还百万件的货等着交,能快完成一点,就多一点回款的希望。”
“汤总为工厂改造,使尽解数开财源,这点我怎能不好好学他?顺便养鸡,不养白不养。”
这义正辞严得,余豪无话可说,揉揉肩膀,龇牙咧嘴,想象郁仪和她的“新欢”在草田村工业养鸡、臭气熏天场景。真是越想越不待见,只想找点话堵她:
“那村周忱还是一把手,你搞新产业,跟他商量过没?”
郁仪慢慢坐回沙发上,再梦呓似的:“嗯,这里能做的,我都做了,冥冥中,觉得他是时候出现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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