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雾霭朦胧,山间的雾如浪涌海啸,一点点苍翠外,都是无涯无际的白茫茫。
鸡鸣村野外。真是靠着鸡叫,才找到埋在浓雾的村口。
雾丝带一样缠满身,薄衣服沾湿,脸湿漉漉,得劈波斩浪似的,用手机光扯开雾河的一条缝,才看清楚了对面来人:
村民们三三两两,脚步急急,组成背篓队、毛驴队,冒着大雾,为又一天的生计跋涉下山。
往昔依旧,穷困依旧。
行李箱骨碌碌的轮声,混在毛驴的咩咩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余豪灭了手机灯,自觉低调点,虽拉得腰腿疼,但跟人家压弯腰,压出血泪的背负比,实是小巫见大巫。
轻轻松松顺个箱子,怕惹人家的白眼不满——正如一身整洁有型的“罗绮”,跟人家“褴褛”有着天壤之别一样。
雾被日光驱开了点,余豪没走了,为刚才的想法猛一怔——怎么会有这想法?在这村混过一阵,被卷到这村的命运,就对村民们感同身受,恨不得与之并肩?
想起,周忱在交流会上那些话,以及,被他引出的,对“阶级”赤生生的感悟……
不知不觉中,被那家伙潜移默化了吧。没他强迫,重回到这村,跟郁仪一样,定心定意要干一场地
回这村,出自内心,也不需什么借口——虽然借口防郁仪被大叔骗才来的。
帮扶这里困难重重,或许得不偿失,但大概义无反顾了。
“还能再装。”忽一声高昂狗叫,前方响起对话声。
毛驴被牵得一咩:“上次已经翻了头驴,再翻一头我可赔不起。”
“那我背着,”有人喝吼下,干劲十足地,“怎么都得多运点。”
驴队挪动,狗更是熟悉的惊心,余豪依稀辨出旺财,那长毛狗半年不见,更人高马大,毛发旺盛,虎狼似的——不消说,这气势足足的叫,是仗着背后耍威风的郁仪。
“我说运多少就运多少,安全第一。”大狗蹿上前,郁仪站定了拦住驴队。
赶驴的人停下,瘦长的身体一跄,直起背,把雷锋帽顶了顶,忽地前仰后合地成呼天抢地状:
“姐,我信,信这路通了就好了,但这要到那年那月啊,活着见得到吗。”
余豪认出这人是山窝的钉子户多杰,他媳妇阿玲,在郁仪的作坊缝衣,他也被周忱撺掇出来跑毛驴,最后连哄带骗同意了搬迁——想这人初见时没精打采的懒样,眼下虽沮丧,却是生龙活虎了。
可能是被不认输的郁仪,天天给灌鸡汤吧。
“你山里窝那么多年都不急,眼下国/家出手,勘查队都派来,急什么急。”
多杰嗫喏两声,依郁仪意,卸下两捆后上路,脸上又复劲头。余豪望迤逦山腰的背影,想这伙人,以往活着一潭死水,而今有希望有钱赚,当然要急。
郁仪穿着件硬挺的白风衣,四个大口袋,盖满正面,很是英气——跟灰旺财狗也很配,站一起迎风浴雾,可以拍户外大片。
余豪本想这么恭维的,比上次来村,那村妇似的蓝袄好很多。但眼见两层的水泥板村委楼,已被一大片小黄鸡包围,鸡山鸡海,嗡嗡哼哼,才想起这不寻常的衣估计跟那鸡总,不,汤总有关。
“你果真兼职养鸡,还养得这么声势浩大。”口是心非称赞。
郁仪领着往村委走,由旺财在一片鸡海里开路:“我说到做到。”
——精神缺缺,爱答不理,跟英气的衣着成了反差,且越往小楼走,越低头闷闷,像碰见故人触到了什么伤心事。
余豪若有所悟:“你冥冥中觉得要出现的人,没有出现?”
不等郁仪回应,撞见了蹲着赶鸡的汤总,再眼神一黯,嗤笑句:“没料到要出现的人,却巴巴地鞍前马后送殷勤。”
“他不出现我正好大展拳脚,”郁仪抽鼻子,伤感扫空,对着那汤总身旁活蹦乱跳的鸡,“我干什么都行,老书记都支持我。”
“嗯,找到新靠山了?”余豪见汤总一身白布服地走来。
“哦,听说你学设计,身后公司是房产大亨,有心建设山村,不容易啊。”
汤总依然和煦绵白脸,不见外地一顿夸人。
余豪手里拎着设计稿,是打算跟村书记吹吹蓝图的,顿时被夸得不好否认:“履行社会责任,也是觉得在城里修墓碑似的楼,没意思,想到这里做些有挑战的。”
“正好,”汤总眼中泛光,扶余豪肩头,“不见意的话,或说尝试下挑战,帮忙设计下鸡窝,比起房子,这里更需要鸡窝。”
余豪傻眼:“我一向只设计人住的。”
“比起这些虚头巴脑,鸡窝更实在点,”郁仪拿余豪举起的设计图,顺手翻看,表情是一文不值的断定,“我觉得,你先谈鸡窝,老书记不定更有兴趣。”
草田村的愚公书记,跟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余豪回想那开山凿石的场面,这人的圆滚滚黑胖身,似要与石头拼命,虾壳似的手,青筋颤凸,还有歇息时,铁白烟杆排忧闷的样子——那艰难,历历写法这人的每一分气质上。
眼前李书记还是圆墩墩,却焕然一新了,套了件深蓝色西装,头发短而工整,很衬头型,脸洗得干净,挂着憨憨腼腆的笑。手还赤红,不过像是搁桌上搓红的,不安生似的搓个不停。
“你不是要建房子吗,来来来,刚好勘查队在这儿,一起聊,嗯,一起聊。”
李书记搓着手,把余豪让在旁边板凳上,如迎救星似的。
余豪一屁股坐下,想这书记以往的神气样——大概深山老林里独尊太久,而今被评楷模,被到拉外面见了圈世面,才这对外来的人畏缩了吧,尤其听来有些头面的。
有头面的,是沙发上坐的两人,套着橘色户外衣,腰挂黑乎乎的设备,带墨镜正襟危坐,加脸上横肉,颇有一副□□大佬样。经介绍,人家是华南局地勘队员,冷面严肃,专业派头十足。
余豪想起周忱失踪的那场交流会,会后,他和郁仪被大领导召见。听过会上慷慨言辞,大领导没否认修路,但也没同意,只模棱两可地说先勘查。
确实说话算话了。
“修路危险性很高,建房子这事,想都别想。”
余豪还没开口,就被一人怼死。
那人老成,摸根烟抽,腿叉开坐,很不耐烦样:“复杂山体,危害等级一级。搞十多天了,跋山涉水啊,做到岩组调查这步,崩塌堆积体、顺层滑坡,活动又频繁,这种山体条件,真心建议再不要碰。”
说得一脸嫌弃样。李书记手搓得更厉害,只口角略略张合,脸憋通红,兴许难得见的曙光,又被这话瞬间打回暗夜,不甘,满心地不想认!
“没这么绝对吧,上世纪有人勘查过,还做过工程,瞧这村委楼建二十多年,山腰里做的,不也没事。”
余豪想于兹云的那份手稿,褐黄纸上,透纸而出的细致和真诚——那年代,艰苦十倍百倍,人家跋山涉水不知多少都没叫。眼前,某局专业人士,测了十几天,怎么就遭了酷刑一样?
鄙视这两货。不过想想,时代不同,这赚不来几个钱还赔命的事,也真不是人干的。
“估计二位碰上塌方了,有气可以理解,死里逃生吗,”乘那两货反驳前笑,“但别影响科学判断,贵局可为两位背书在,冷静冷静,客观点再看看?”
好言好语想缓和。一人打腿而起问:“你地质专业的?”
“学设计的。”
“那叽叽歪歪什么,想修房子,去筹钱抢其他地皮,没钱别想吃房产这饭,抠深山老林,有什么意思。”
余豪才不要被鄙视:“我科斯集团,这里造房,是做公益帮扶项目。”
“还不是想尽办法抢地皮,做这个,□□跟你们减税减费,青眼相加,增抢地皮筹码。工程干多,什么没见过,就没见过这挖空心思,跑穷乡僻壤的。”
余豪垂头,好吧,人家工程老油条了,想必房产勘探的肥肉没做,被安排跑这里,已亏了不少钱,窝一肚子气在。
两个人都站起,更不耐烦地走向李书记:
“报告书明天出来,等专家评审一过,那就定,今天先跟您说到这。”
话毕扬长而去。老书记应声颓到,好容易整出的“体面”,随着绝望泄了大半。他不甘心,又拿出开山的搏命劲,握紧拳,弓上背,一跃而起去赶那两个人。
结果撞到余豪。哎呦一声,余豪手上的图摊了满地。老书记见一片花花绿绿,不忍下脚,纸稿便银河似的,把追赶的步伐挡住了。
“哎,我帮你去追。”余豪扶扶肩,怪不好意思。
那俩橘红衣服,听到动静,脚步倒是慢了点,余豪乘机大喊:“喂,旅游房产开发,拜托勘测可以不?路不好修,建房至少看一看?钱按惯例,一分不少……”
人家回头一撇,仍不敢兴趣:“别碰,没听明白,钱再多也不想勘。”
一人可能对图纸有兴趣,蹲下瞧了眼:“你们开发上瘾理解,但适可而止,这地方真不适合建,风险大,别没人抢就觉得是香饽饽。”
余豪才不觉得是香饽饽,他也想物色其他啊,但鬼使神差,偏偏盯上了这里,宿命一样甩不掉。不过此时不想辩,受这两人透骨的鄙视,怎么也得挽点面子:
“其实说实话,我是受人委托,来建鸡窝的。木板塑料搭鸡窝,不存在风险吧。钱吗,灵活点赚,这些图当鸡窝也能建,且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山间屋舍的设计,确是虚头巴脑,路尚不能修,这只能实现在遥遥无期的未来了。余豪捡着图稿,为他和绾音的心血默哀一分钟。
“有创意,那群鸡吵死了,这啥时候建?”
两勘探队员居然不走了,饶有兴致地问起鸡窝。也是门外小鸡排山倒海,片隙不留,不等人赶赶好,实不好走出去。
“这事眼前能做,急。门口的汤总,搞了个机器,蛋是哗哗地变小鸡,天天这么变,真没地方装。”李书记也插嘴。
余豪实不想糟蹋艺术,不想继续这话题:“那烦两位手下留情,行行好,再认真勘一下,别把修路希望堵死。”
反正蹲着,说得快跪地上:“要不建鸡窝有啥意思,还不大把地运不出去,这里人眼睁睁看着不能卖。门口那群小可爱,老死深山,暴殄天物啊。”
“也不是,大把的鸡养好了,背到镇上买,能增不少收入的。要是每家建个这样鸡房,多好。”李书记又插嘴,哽咽着说,手在眼睛抹了把,沾湿一片。
余豪没想到统一战线破裂,回瞪一样。却见老书记也跪了,老泪纵横:“这路,明天是判死刑,我们也认。祖祖辈辈都这样,大不了手挑肩背地过下去,手挑肩背也能过好。”
“过不好!”门外一声狗叫,还一声比狗叫更厉的,郁仪一步跨进。
站在旺财旁边,山雾衬托,又是户外大片的气势:“你们开山凿土五年,挖了塌塌了挖,要是过得好,何必不要命地干这种蠢事。”
说着走向闻声抬头的勘探队员:“你们看电视不,看新闻不,这位老书记是全国楷模,全国没几个人的。拜托看看,这个村的绝望,这个村血泪斑斑,这个村前仆后继死不认命的人,拜托了解了解。”
“知道你们不简单,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难,”队员里稍长的一个摊手,“说老实话,怕担责任,□□委托的,但凡风险,那得尽量谨慎,出一点点事,单位领导那下不了台。”
“一点风险就夸张得彻底否定,”郁仪吵架式,“是被社会磨的良心麻木,但不能良心泯灭。”
另一个被惹火上前:“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是客观评价,这活讲科学根据。”
越吵越糟糕,余豪觉得郁仪这气势,还不如他滑稽讨好有用。眼看那对吵的人把郁仪一抡,大步踏出,猛轰小鸡头也不回地走。
郁仪被推得摔倒,扶上桌子勉强站,人也软下来,偷偷沁泪,一抽一抽地。没修路希望,她也同样绝望吧。
满地狼藉,一通无可奈何。余豪望那片黄压压,只想改善下心情。望着望着,惊见那可恶的两货停步了,还点头哈腰一片热情,朝雾中浮现的几个人。
更惊见,那梦境一般的白茫茫中,恍惚浮现出的笑,赫然是周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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