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萧风
夜色渐浓,十六夜的圆月遥遥挂在天边,却非清晰明亮,而是朦朦胧胧如被水雾氤氲染开,模糊了光与暗的边界。
南明韫靠坐在栏上,抬头仰望着那混沌的月轮,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焦灼翻涌。
林涵湘言她有必须要做的事,他亦同样。
七年前,他跟着方大哥回了方家,才真正见识了何谓人情冷情。他父亲已经洗刷了冤屈,方阁老不在意府上多养两个人,方业成夫妇原就不喜方大哥兄弟,更遑论他们别姓之人。原本他以为是因为他们家已经彻底破亡之故才会遭人轻视,但有些事只怕未必有他想的如此简单。
譬如为何家中侍奉多年的老仆会背叛而陷害父亲?
为何卫表姐嫁人后卫家会举家迁走?
为何…那位向往自由的林姑娘会进宫去?
他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谎报年龄提前参军,便是希望能够尽早爬上高位,他想弄清楚这些“为何”。
方青衣走过回廊,见南明韫一人静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呆呆地望着那遥远的天边月,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又想家了吗?”
南明韫“嗯”了一声,望着月亮的眼中突然感觉涩涩,有些低落道,“我也在想林姑娘。”
方青衣稍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竟直接言明他在思念一位女子,这名女子还是那位身份复杂又已被指为齐王妃的林涵湘。方青衣想着南明韫也的确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不禁心下一叹,“林姑娘并非认命妥协之人,此事于她而言未必无利,你却不需太过担心。”
南明韫并非担心林涵湘的处境,而是她的心境。曾经那位随心而动、随意潇洒的林姑娘,总是在他心情低沉时回以明媚真挚的笑容来安慰他。如今她也不得不带上伪笑的面具,望着他的眼里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方青衣见南明韫不知不觉地伸手抚上了假面的皮肤,握住他的手阻止道,“你可不要冲动。若是她现在就看到你的真容,只怕你们之间真的再无可能了。”
南明韫叹息一声并不反驳,过了会儿又道,“兄长,此番我不随你外放了,我想留在京城。”
方青衣沉思片刻,拍了拍他的背脊,“也好,她若再有突然之变故,你也能帮助一二。”
方青衣心中仍半喜半忧。喜的是南明韫自来到方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今他主动提出要分头行事,方青衣颇有几分孩子长成的欣慰。忧的是南明韫执意要插手林涵湘谋算之事,不知未来是否会为明韫惹来祸事。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也不免带上几分神色。回房后,庄筱见他似有不虞,斟酌着问道,“相公可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之事?”
方青衣坐在床沿,边脱了鞋袜边道,“再有几月妹妹便要出嫁了,也不知何年才能再与她共度这团圆夜。”沉吟良久,又笑叹着呢喃道,“入宫里去有什么好呢?”
庄筱心下“咯噔”一下,微变了脸色,摸不着他说的是方乔馨还是其他人,定了定心神道,“妹妹做了太子妃,于相公的仕途上也有助益。待将来相公功成名就,也就可以庇护妹妹了。”
方青衣淡淡笑着挑开话头,“你产期将近,就不必再操心这些了。”他将庄筱揽在怀里中,“只要你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庄筱听他关心自己和腹中孩子,升起一丝甜蜜。但转念想到自己有孕之后已有数月未曾服侍他,压下心中的酸涩说道,“妾身身子沉重不便,不如今夜就让淡云服侍相公吧。”
方青衣淡淡拒绝道,“她既是你得用的丫头,就留在你身边吧。”说罢便揽着她安置了。待庄筱睡熟后,方青衣就着透过床帘的朦胧月光注视着她的睡容,不禁叹了一息。
同一片月光映照着小院廊下少年坚毅的脸上,也映在边塞城墙上守卫将领萧索的影上。
沐子英夜里不能安寝,便上城墙来巡视。城墙上几位千户正打趣着一位名叫狼毒的百户,沐子英上前去瞧,见狼毒一张黑面诡异地透出羞涩来,微笑着问道,“可是有什么喜事?”
余千户重重拍了拍狼毒的背,“回指挥使,这小子的心上人终于答应和他成亲了。”
沐子英道了声“恭喜”,又笑问道,“我都不知狼毒已有心上人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狼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是林指挥使的弟子,名叫秀文。”
另一位王千户更是故作恶狠的语气道,“林姑娘这般美貌又能干的娘子,竟便宜了你这小子,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沐子英微愣了一下。他们话中的林指挥使正是凉州卫指挥使林少君。
林少君到了陕西后,当地的官员见他孤身赴任便送了他两个美貌的侍女,美其名曰伺候他的衣食起居。林少君没有推拒,将两人都收下了,觉着她们原来的名字太花红柳绿,便为她们改了名,一个唤作秀文,一个唤作良武。
林少君头一回见她们时,看见良武眼睛便放了光,凑上去仔细打量她一阵说,“你这身子骨比另一个强多了。”一席话说的良武羞红了脸,而秀文嫉妒得咬牙。谁料他下一句竟是,“你就拜我为师,跟着我习武吧。”
于是他便当真带着良武日日练武。秀文见状心下不平,向林少君提出她也要学武。林少君盯着秀文思索半晌,直看得秀文快流下泪来,方道,“我为你另寻一位师父吧。”就把秀文送去了山西林容君的身边。
林容君见她厨上手艺好,且又识文断字,便收下她做徒弟,传她一些医术。秀文学了几年,在大同府倒也成了一位有些名气的女食医。常有官家太太请她入府指点养生之法。
林容君去世后,秀文又回了陕西。这些年过去,却没多少人还记得林秀文其实是林容君的弟子。
狼毒能娶到林秀文为妻,胸中实在欢畅。沐子英也为他的笑容所感染,笑道,“待你们成婚之时,我必也要送上一份贺礼。”
狼毒人还年轻、不知就里,以为是沐子英赏识他才给他做脸。一旁几位千户倒是知晓,当年林夫人还在时便曾说,等林秀文出嫁时要为她置办一份嫁妆。
狼毒拱手道谢,被众人打趣得烦了,便转了话头道,“这个月该到的军备又迟了十日,自凉州之役除了李元衷后,户部拖延军粮军备已不是第一次了,是否该上报?”
余千户叹了口气道,“便是上报了又能如何?”自凉州战捷,朝廷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对边防就隐隐松懈了下来。余千户在大同多年,还清楚记得昔年旧事,“若非三年前被西驰族偷袭了东胜城,朝廷也不会回过神来要加重边防。”
沐子英止住了他的话,“此事我会上书。总归目前战事并不吃紧,你们都管好手下的人,莫要再随意议论。”
众人面上应承,心中未免不平。尤其是余千户等老将,尤记得三年前东胜城临战事,朝廷不及时调兵及补给,反倒下书斥责沐指挥使,若非定国公自北平增援,实不知当年那一战能否险胜。
那日,沐子英自城楼上下来,接过定国公送来的书信,方知自己的妻子在怀胎八月时早产下一名女婴后就难产而亡了。余千户还记得沐子英当时的反应,兵临城下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接过信时却是满面的难以置信,跪坐在城门口埋首哭得鬓染尘土。
林容君在大同府颇得人心。她死得蹊跷,在大同府也传过一段时间的流言,都说她是被京城的权贵害死的。流言虽被沐子英压了下去,余千户等人略知晓些京城的消息,私下仍仍会悄悄嘀咕。
沐子英见他们都不再说话,心下叹气便下了城墙。回府之后还不待他饮上一口茶,随侍沐柯便前来请安。沐子英还未开口请他坐下一起喝杯茶,沐柯便直接炸给了他一个消息,“京城传信来说,陛下下旨册封定国公之女林涵湘为齐王正妃,定于明年二月成婚。”
沐子英心口一颤,蓦地举掌击向桌面,站起身来喝问,“你说什么!”
沐柯被他这一喝吓到,有些不忍启齿,但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沐子英,“这是林侍中带给您的信。”
沐子英接过信封,却生情怯,一时不敢打开。一旁的沐柯等得心颤,出声唤了他几声。沐子英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小心地撕开漆封,展信开来,见上面写道:
此生无缘,不必挂念。
沐子英缓缓坐回了原位,拧紧眉头盯着这一行字,半晌沉声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将事情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是要逼迫他吗?
沐柯以为沐子英话中的“他”是指皇帝,想了想回道,“先前春闱一案,陛下查出幕后之人乃是隋王,许是怕定国公也会因姻亲身份而站到隋王的船上去,才会想出这种制衡之法。”
沐子英面露不屑道,“我以为只有深宫妇人才会一位地依靠联姻来平衡势力。”他冷笑道,“他欠我的也该还回来了。”
沐子英转头吩咐沐柯道,“我修书一封,你去一趟北平,务必亲手交给定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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