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竹
皇帝似是夜不能寐,因此昭阳殿的正门在日间都是紧闭的,为着叫皇帝能在白日里多睡一会。殿内点上了烛火与香炉,方阁老一走进内便觉得烟雾弥漫、直冲入鼻。
皇帝以帕捂面,不时地颤抖着身子咳嗽。太子坐在床沿,一手轻拍皇帝后背替他顺气,一手举着一只药碗。待皇帝停下咳嗽,萧旻端近药碗道,“今日是贵妃娘娘亲自盯着司药司熬的药,父皇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倒掉了。”
皇帝接过药碗,虽面露苦色但没有再令撤下,也不要人伺候便一饮而尽了。
收拾完了药碗,皇帝召方阁老上前赐座,十分亲近地说道,“朕从前便期望若能与方卿结为儿女亲家,如今有此机缘,朕心甚悦。”从前不能结亲是因为方阁老只有庶出的孙女,配与皇子为正妃出身便不够。方阁老心知皇帝说这话,是要他下决心舍去方业成,从此后能一心扶持方青衣,扶持太子。
方阁老心中酸楚,面上不露丝毫情绪道,“老臣定会好生教导家中孩子,不使他们堕了皇恩。”
皇帝点点头,欣慰道,“朕看了孟玄这孩子过去几年的卷宗,确实是能办实事的,对民生经济很有独到的见解。朕想将他调去福建,方卿意下如何?”
方阁老垂首恭敬、语怀感慨道,“陛下器重他,这是他的福气。”可不是他的福气吗。皇帝原本只是希望借婚事为太子拉拢方阁老,并未打算如此快地提拔方青衣。但如今为了替隋王收拾烂摊子,不得不迫方阁老舍弃独子,到底心里过意不去。此番直接将方青衣擢升至从四品布政使司右参议,既是对方阁老的安抚亦是警醒。
太子微笑着附和道,“舅兄在北平府提出的许多政令都令人耳目一新。譬如他与商会合作设立诸多常平店来平抑物价,确实令北寒之地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不少。”顿了顿又道,“只是舅兄到底年轻且资历尚浅,儿臣觉得不如再让舅兄在北平再多历练几年。”
皇帝摆了摆手道,“无妨,他去了福建后顶头的上官就是白卿,白卿会好好关照他的。”皇帝话中的白卿是已去世的白皇后的兄长白宁举,亦是齐王萧望的舅舅,如今任福建承宣左布政使。若说方青衣在北平府能受定国公林云贤的照顾,那他去了福建会受到何种“照顾”就要另说了。
皇帝自觉对方青衣的安排十分妥当,“贵妃特意请旨,待贵妃的妹妹生产之后再赴任吧。”
因着庄筱产期将近,且林涵湘已被指婚齐王,宫中猜测庄贵妃是想趁着这最后一段时间可劲折腾林侍中,尤其是往方府送赏必然是林侍中的差事。
林涵湘再过不久也要卸下侍中之职,回家备嫁了。此次再去方府便将沐妍带在了身边。
方青衣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笑模样,倒是不动声色地瞥了林涵湘身后的沐妍一眼,拱手作揖道,“又使侍中大人受累走这一趟了。”
林涵湘坦然受了他的礼,面带微笑却语气淡淡道,“总归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你就是与沐司籍来往了。”方青衣遂又向沐妍作揖。
沐妍福身还礼,依稀觉得对方瞧着眼熟,思索片刻猛然回忆起来,这正是太后千秋节时她在水月楼门口撞见的那个人。
方青衣引着林涵湘入内探望庄筱。庄筱如今小腹已高高隆起,靠坐在床上都觉得疲惫,更不愿意走动。
林涵湘许久不来方府,乍见她的肚子时吓了一跳。林涵湘想了想,心知这府中没有一个可靠的长辈教导庄筱,方青衣一个男人怕也不懂得女子有孕时要注意之事,才会把这胎儿养得这般大,只怕庄筱生产时不会好受。
林涵湘思虑再三,恐说出实话会增加庄筱的心理负担,便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只笑着打趣道,“你便是再觉得身上犯懒,也不能这么终日躺着,多走动走动才于你生产有益。”
庄筱面色瞧着有些憔悴,扯着笑脸懒懒道,“妾身身子不适,不便起身招待侍中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便是头一回来方府的沐妍都听出她话里的敷衍,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林涵湘仍是微笑似是毫无觉察,只对方青衣说道,“可将稳婆接来家里了?”
方青衣答还未请来,林涵湘便道,“女子生产或早或晚都有可能,早些将稳婆接来,以免届时手脚忙乱。”
庄筱见他们二人一个说一个听,氛围自然无比,好似被人拿锥子钻着心,扶着肚子插话道,“相公,妾身突然觉得有些疼。”
方青衣面露讶色,急忙吩咐小厮去请稳婆,上前扶着她,“可是感觉要生产了?”
庄筱摇了摇头,“只方才有些疼,现在又好了,妾身也说不上来,不如请大夫来瞧瞧。”说着,对着林涵湘略带歉意道,“今日怕是不便久留大人了。”
林涵湘先前来时与她相处倒也寻常,也不知道今日她是闹得哪出,听得这话便道,“也不必再请旁的大夫了,我替你瞧瞧吧。”说罢,上前拉开庄筱的衣袖,探上了脉息。
方青衣打量着她的神情,瞧不出什么异色来,便问,“怎么样?可有什么不对吗?”
林涵湘收回手指,接过一旁木香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道,“应是临近产期的正常反应,无碍。请了稳婆来就是了,大夫倒是不必了。”
方青衣点了点,转身安抚了庄筱几句,叮嘱她若能起身便让丫鬟掺着走动几圈,又对林涵湘说道,“侍中大人也不便久留,先请书房一叙吧。”
林涵湘也记挂着来方府的真正目的,转身便走去了书房。方青衣跟在她身后,见沐妍脚步未动,便道,“沐姑娘也请一道吧。”
庄筱的目光原本一心盯在方青衣与林涵湘二人身上,听得方青衣唤沐妍为“沐姑娘”,心中又是一突。那沐妍穿着分明是宫中女官,为何不以官职相称。
她以眼神示意身边侍女跟去书房盯着他们说话。
林涵湘走入书房,一眼便瞧见坐在桌前的许久不见的南明韫。上次相见还是皇帝指婚那日,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南明韫抬起头来,目中恰好也落进了林涵湘,直视着她缓缓站起身来,两人只这么沉默地对视着。
一旁的方青衣轻咳了一声,主动挑起话头,“九畹言说查到了我想要的消息,可是真事?”
林涵湘斜觑了他一眼,“阿妍,拿给他吧。”
沐妍听见“九畹”这个小字,再看方青衣的眼神便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不善,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小沓书册,“这是我们所查到的钦安公主在宫中生活过的所有的蛛丝马迹了。”
书册上记道:元衡九年,北驰族的王子李宜忠入京贺皇帝万寿节。寿宴之后不久,皇帝便赏赐了成太后的侄孙女一套公主制式的发冠与礼服。
按理皇帝原是要认成姑娘为义女,封为公主和亲北驰族。然而事实是这位成姑娘后来入了后宫,正是如今在后宫中存在感极低的成淑妃。
成淑妃寻常都闭宫念佛,便是宫宴上也少见她人影。如今看来,她这般深居简出只怕与当年的变故有关。皇帝睡了自己的义女,若是流传出去皇室的脸面是难安放了,应也是为了顾全皇帝的脸面才会寻了卫姑娘作替代,因为那段时间里卫姑娘恰好留住在凤仪殿。
方玉华当时刚被立为皇后不久,皇帝对她尚有几分敬重。方玉华留卫静纾住在凤仪殿,一是看在她是公主后嗣的面上,二也是为了给自己的侄子方青衣做脸,再没想到这一留卫静纾便再没能回家。至于为何皇帝会将整个卫家都处理了,却仍是查不到其根由。
林涵湘想到庄笙与卫静纾极其相似的经历,一个或许是方玉华的无心之过,一个却是她有意算计,不禁为两位女子以及方青衣叹一句“造孽”。
南明韫看过书册后,见方青衣似是怔愣在原地,但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方青衣是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愠怒,便出言劝道,“既然知晓了当初和亲之人的确是卫表姐,就一定要将她救回。”
方青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对林涵湘笑笑,“我欠你一个人情。”说罢,走到桌椅后的画桶里面取出一卷轴,“此物暂押在九畹处,以作凭证。”这是方青衣考虑到林涵湘不能完全信任他,所以给出信物。
林涵湘展开卷轴,见所绘乃是“风雪不侵”青竹图,题有“欲结岁寒盟不去,忘机相对画图中”[1]卷后有方青衣的私印,落款却写着“兰”。
沐妍站在林涵湘身后,见这工笔熟悉忍不住眼皮一跳,装作无意地打趣道,“依这诗句所言,所绘分明该是兰竹图的‘兰’只在落款中吗?却不知这‘兰’是何人?”
方青衣望着那幅画的目光比往常更显柔和,轻声道,“这幅画是我仿她所作,而她是我既忘又忘不掉的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移到了林涵湘脸上,双目对视的瞬间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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