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荒宅
丑娘自然是傅瑶君，她也知道叶书白在乌桐县。
她意外的是，她总觉得怀王查案，就算轻车简行、易容乔装，也该是在县城中的某个角落伺机而动，布置手下人去干活。
却不料他混上了自家货船。
傅瑶君多看了一眼叶书白如今的扮相，枯瘦，脸色发青，本来令人过目不忘的五官再无半分突出处。
普通。
普通到丢在渡口之上，不过是泯然众人的普通人罢了。
唯独那双前世未曾得见，今生第一眼就给了自己很深印象的眼睛，在错愕间流露了本来的桃花之艳，又在瞬间褪去艳色，藏得不漏痕迹。
她移开眼睛，低下头，还是那个又丑又悍的卖水丑娘。
“加茶吧。”耳边，响起叶书白透着虚弱的声音。
傅瑶君已经抱起了茶罐子，犹豫之下又放了回去，抱出糖罐子打开。
“还是加糖吧，茶叶难喝。”她轻声道，声音透出不自知的温柔。
四文钱一壶的茶水，哪儿来的好茶叶？不过是最末等茶店的最末等高碎，每次只捏一点儿，沾点儿滋味，常常还有股霉味儿。
那些常年靠卖苦力为生的贫苦人，有得喝就不错了，自不会嫌弃，但怀王……
傅瑶君向来不在这等事情上留心，只今天，突然不忍心起来。
好歹是王爷之尊，为查案子做到此等地步，没看见就罢了，既然看见了，还是给他喝些好的吧。
糖虽也只是土法熬制的黄糖，但至少不是霉的。
叶书白又意外起来。
他年纪不大，不善武艺，体弱又爱受伤，但绝非娇养长大，自十二岁袭爵以来，每每查案办差，忙起来成月吃喝不定是常事；潜入民间时莫说吃糠咽菜，前面为查贪墨案子，观音土都尝过。
偏偏此时此地，一个卖水的姑娘对自己说，“茶叶难喝”。
她是担心本王喝惯好茶，所以喝了不好的茶叶，会脾胃不适吗？
叶书白忽得有些动容。
的确是傅瑶君，他看不错那双眼睛的，看人时大大方方又顾盼生辉，再怎么扮丑藏拙，都藏不住的。
她一个富贵乡里长大的女儿家，乍没了父母，又知道嫡亲二叔干了谋逆大案，该是怎么样的害怕与紧张，才会不顾一切来到这鱼龙混杂的码头，只为做些什么将功抵罪，来护住父母留下的产业和一双弟妹？
叶书白心下感慨，面上还是那等文弱气虚的样子，点点头：“好。”
说着，数出了十二个铜钱，挨次摆在桌子上。
傅瑶君在一旁倒水，见他摆铜钱的样子，不觉好笑起来。
他演戏还挺真的，数钱摆钱的样子，真的就和渡口上普通力夫一模一样。
她收起钱，数了下那边坐着的人数，又数出十二个碗来放在一边。
“客人是傅家船队的人？”她边倒水边问。
“是。”
“听那意思，客人会在这儿多留些日子？”
“是。”她问一句，叶书白答一句，很木讷的样子。
说话间，傅瑶君倒满了三大壶水：“傅家船队在这儿常来常往，以后客人路过渡口，也请多照顾我家生意。”
叶书白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
答应了好的叶书白，接下来的两天，还真的总到渡口上的刘记水店坐着，点一壶水，一坐半下午。
丑娘并不主动和他说话。
也实在是因为丑娘丑得稍微离奇了点儿，因此叶书白这等情况，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码头上的闲话更多了。
“丑是丑，但好歹是个女人。”
“看着像个痨病鬼，倒是般配。”
“许是也盯上了水店呢？那是船老六的侄子，你懂的……”
什么样的话都有，但丑娘和病鬼也不理会什么。
至第三天，傅家樟北的粮船靠岸了，叶书白上船之前，又在水店买了一碗糖水喝。
有人嘲笑道：“丑娘，你小相公要走了，你想他不？
“反正他走了，我也不会想你。”
傅瑶君嘴利地挤兑回去，目光是追着叶书白的背影，但其实一直在看自家的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
等到粮食都上了船，傅瑶君笃定，数字还是对不上。
明明都到了这紧要关头了，怎么还会对不上呢？
不过好在，叶书白在船上嘛，消息也递了出去。
想着，她收回目光，转头对老刘头道：“爷爷，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了，早日收摊子吧。”
老刘头忙站起身来，佝偻着背道：“是，是，好好。”
老刘头住在乌桐县旧城的西边，挨着城门好大一片古旧破败的房子，住的都是穷苦之人，其中不乏老刘头这样的世居乌桐之辈。
乌桐旧城的城墙不是很高，城墙之外不远处便是傅家的七座仓库所在，除了粮仓，还有盐仓、南北货仓，位置和规模都是折柳渡附近仓库里最好最大的。
进了院子，老刘头关上了破落的院门，傅瑶君这才对老刘头道：“爷爷，这些日子叨扰了。”
老刘头忙摇头，弯着腰很局促地说：“都亏了傅大老爷，我才能将水店开到现在，我那孙女也能活命。如今能帮到大姑娘，小老儿已经心满意足了。”
傅瑶君笑了笑，再次谢过他，转身进了厨房，将角落中的柴草移开。
下面的泥地上，赫然是一道暗门。
傅瑶君走下了暗门，走下了半个身子，想了想又出来，对跟着的老刘头道：“爷爷，今夜无论谁来，外间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看，也不要听，更不要管。你吃了饭，早些睡觉就是了。”
老刘头连声应是，等到傅瑶君进入地下之后，他将暗门关上，又把柴草移回原处，发了会儿呆，摸出几枚铜钱，去临街打了半壶酒。
大小姐既然让他什么都别管，好好睡觉就是，那他就好好睡觉去吧。
暗门连接的通路是笔直的，两侧还有三个紧闭的大门，路的两侧点着油灯，灯光昏暗摇曳，照得这并不很长的通路，越发幽静又阴森。
傅瑶君并不害怕，只径直走到头，再出来时，洞口处是厚密的杂草，拨开杂草，外面是处破败的旧院子，院中有颗梧桐树，枝叶还算茂盛，掩住了大半的院子。
她钻出来地洞，将洞口的杂草掩好，走到西厢门口，低头看了眼地，就知道有人来过了。
傅瑶君并不害怕，只将藏在怀中的小弩拿在手中，推开屋门，内中却别有洞天：房间一尘不染，精致的拔步床，博古架上陈设也是古朴淡雅。
只是屋中比她走时多了一道屏风，后面放着备好的热水与炭盆，一旁的龙门架上挂着干净的巾帕与一套新作的素色衣裙，一条玄色斗篷，妆台上还有支新的竹簪，合她如今守孝的身份。
傅瑶君放心下来，拿起了床边放着的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小姐放心等着。佩玉字。
字迹未干。
傅瑶君一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当是弄月也来了呢。”
实在是如此细心的布置，不像佩玉的一贯行径，想来是弄月耳提面命之故。
傅瑶君说罢，将纸条叠起扔进炭盆中，又从妆台匣子里取出药粉，将自己的脸先洗干净，而后又换洗一番。
折柳渡卖水的丑娘不见，又是傅家那个形容娇俏，举止大方的大小姐。
外间已经渐黑下来，整理好自己的傅瑶君刚刚走出西厢，忽得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怎么这个时候？
傅瑶君眉头微微蹙起，将小弩握紧，回头看去的时候，就见那杂草丛被人拨开，紧接着一个面色发青的枯瘦男子，从洞口钻了出来。
傅瑶君顿时愣住了，不可思议地唤了一声：“王爷？”
他不是已经往南边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
叶书白刚出来的时候，神色还颇为肃穆警惕，等看清眼前是傅瑶君，略一失神。
许是这两天看她易容多了，此时见她恢复本貌，纵不施粉黛，素衣竹簪，更觉清丽无双。
但盯着姑娘看，不尊重。
叶书白避开眼神，爬出地洞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颔首礼道：
“傅姑娘，这等模样着实失礼，还请勿怪。”
傅瑶君忙屈膝垂首：“王爷不必多礼，事急从权，告诉王爷地方本就是为方便行事，但王爷没往南去？”
他这几天在水店坐着的时候，傅瑶君就递了三张小纸条给他，传递史小石探来的消息。
叶书白轻语道：“往南去的船只用樟北船行的人。况且破鹊山机关，拿人拿赃要紧，他事都可稍议。”
傅瑶君听说，叹了口气：“确实顾不得两头，那王爷为何不直接去鹊山？”
“涂全往粮仓去了，姑娘既然也要抓人，”叶书白道，“索性本王借机审过，确定山中构造。”
傅瑶君顿住：“王爷果真放心让我抓他？”
叶书白点点头：“是。”
傅瑶君看着他的眼睛，含笑问：“不怕我借机杀人灭口，好摘出自家？”
叶书白没笑，正色道：“姑娘若做此想，在鹊山何必救我？又何必说那番话让本王上心？姑娘忠义，那本王自然要护姑娘周全。”
傅瑶君听得出他的真心实意。
他是真的信任自己，毫无所图地替她、替傅家周全“义商”名声。
“王爷，你真是顶好的好人。”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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