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你
乌桐县的折柳渡是备州最大的渡口,亦是天下闻名的三大渡之一,不但因为折柳渡水势、地势最适合做渡口,也因为折柳渡再往前行二百里,便是入海口了。
先帝文宗时力排众议开放海禁,允许民间百姓与海上诸国通商,从此折柳渡上船来客往繁华不尽,乌桐县也从昔日贯穿南北的官道旁的中等县城,发展成了备州最繁荣的县城。
傅渊也是借此之势,有了如今的家业。
如今许多人依附渡口讨生活,力夫、纤夫、车夫、马夫许多,相应的茶铺、小食店、大车店、土货店等小本买卖人家更多,但其中最惹眼的,却是最简陋的刘记水店。
刘记水店是折柳渡上最老的铺子之一,早在海禁未开,折柳渡只是小渡口的时候,刘姓掌柜就在最靠近渡口的地方,支起了水摊。
从刘阿哥到阿刘叔再到如今老刘头,四十余年刘记牢牢地占据这黄金摊位,买的却是只有在渡口干粗活的人,才会喝的加茶、糖或盐巴的热水,价钱也从没变过。
现在的老刘头已经六十四岁了,老得头昏眼花,身子佝偻,还有些耳背。
常在折柳渡来往的客商都知道,老刘头娶过媳妇,但没了;有过一个儿子,也娶过媳妇,但也没了;只剩一个小孙女儿,还活着,今年该是十六七岁,可长得特别丑,身体特别不好,随时也可能没了。
老刘头开店的钱,都填了孙女的药钱。
总之,盯着老刘头一家的人,都是盯着水店的黄金位置,想要等老刘头走了,立刻抢过来。
当然,并非那些有钱人可怜老刘头爷孙孤苦,所以不抢他的。
其实乌桐县人惦记那黄金位置二十多年了,也曾有人使过毒辣手段,想据为己有。
幸而那时候傅渊遇见,便帮老刘头保了性命和位置。
傅大老爷作为有个榜眼弟弟的备州首富,地位自然崇高的,什么黑白两路的人都要给些面子,所以那之后,刘家水店再无灾祸。
可惜如今傅大老爷夫妻都没了,老刘头的水店想留给孙女肯定是不行的了,眼下也不过是因为傅渊余威仍在,家里还有个大小姐理事,因此没人生事罢了。
毕竟老刘头也没多少日子能活,等人没了再动手,也是一样的。
不过意外的是,老刘头那丑孙女儿的身体,最近竟然又行了。
从四天前起,刘记水铺多了个瘦弱、娇小、风吹吹就倒,说话声音和蚊子似的丑姑娘,干着烧水、收钱的活计,叫老刘头“爷爷”,老刘头则叫她“丑娘”。
原来这就是老刘头的孙女儿啊。
渡口上不少人是头回看见丑娘,但只看一眼,非但终生难忘,还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叫丑娘。
因为属实太丑了!
青红色的胎记占了大半边的脸,没有胎记的那小半边脸上蜡黄,还有不少麻子。
让不敢再看第二眼的那种丑,以至于丑娘在这四天,除了胎记外,没人说得清她到底长什么样。
那丑娘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吓人,从此用个细布掩住大半边的脸。
“那梁山水泊里有个唤作青面兽杨雄的,见了你孙女儿,都得把绰号让出来。”渡口上干活的多是男人,无视就要闲磕牙,有个专门帮人算账写信的不及第秀才,来买水喝的时候,当着老刘头的如此调侃。
老刘头佝偻着背,赔着笑脸,不敢说什么。
丑娘也不生气,只在数了钱之后,很认真地对那秀才道:“青面兽是杨志,杨雄是病关索。客人钱给多了。”
说着,将一枚铜钱扔还给他:“客人把这文钱给那边书舍里的说书先生,纵然听不了一段书,也能让他把一百单八将说一遍给客人听,省得再搞错了。”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尖,还带点儿沙哑,难听得厉害,但口齿意外伶俐。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秀才涨红了脸,袖了钱,恨恨地啐了一口:“呸!管是什么青面兽病关索的,你丑得都占了。”
“我丑,但我可没卖弄学问。”丑娘扇着炉火,一句不让。
众人笑得更欢乐了。
那秀才气得骂了声“有辱斯文”,掩面快步跑开了。
“老刘头,你孙女儿牙齿厉害着呢,不好找婆家的。”有人笑说。
老刘头嘿嘿笑着,不接话,更佝偻了。
丑娘并不害臊,迎面就说:“我牙齿厉害,但也不吃你家的米。”
才一天,丑娘又泼又丑的名声就传遍了渡口,那些人还是爱嘲笑她,但不敢当面说什么了。
其实别人不惹丑娘的话,她是不大说话的,且她干活也并不利索,尤其抬水的时候,身子东倒西歪的,让人看着心惊。
“果然是病秧子才好。”有人评价。
但丑娘收钱的时候,算得又快又准。
“倒是个好账房。”又有人道。
丑娘权当没听见了,闲下来便坐在个破竹凳子上的时候,就对着江上的船发呆,不知道的人偶尔撞到那直勾勾的目光,以为她不但丑,而且还傻。
反倒是老刘头,自从这个丑娘来了摊子之后,活得似乎年轻了一些,笑容也多了一些。
这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渡口上依旧人声鼎沸,人群川流不息。
“傅家粮号的船靠岸咯!”
忽得有人喊了一嗓子,岸边那些等工的人立刻围了过去,踮着脚往前挤,想要讨份工。
折柳渡上傅家用人是最良心的,扛一包米能给五个铜板,别人家才给三个;一旦磕了碰了坏了的,虽然会骂几句,但也不会要人赔偿。
谁不爱给这样的东家干活呢?
舟船靠岸,挺着个圆肚子,穿着身深蓝绣万字纹绸衣,头戴四方巾的涂掌柜,抱着肚子从船舱里走出来,也不看下面那些人,只对身边的年轻伙计道:
“先把粮食移到仓里,休息两日,等后日樟北那边的粮到了,合并一处再往南州去。”
他吩咐一句,年轻伙计答应一句,鞠躬作揖地送了涂掌柜上了马车,便又趾高气昂地数出三十个或熟悉,或看着就力大的人。
“今日运到仓里,后日还是这里,还是你们这些人,把粮食再运回船上去。这可是两份的活,便宜你们了,去那边登记拿了牌子,钱一袋再给你们加一文,后日搬完了一总再给,不能出纰漏。”他拿着架子道。
选上的人喜气洋洋地开始搬运,没选上的人气得骂人的,但也只无可奈何。
不远处的水店之中,丑娘坐在炉子前看水,手扇着扇子,眼睛一会儿看船,一会儿看往那边傅家粮仓去的粮车,心内估算着数目。
老刘头见状,佝偻着腰凑到她面前,卑微又恭敬地说:“姑娘去看看光景吧,我来。”
丑娘没动,笑说:“爷爷歇着吧,我这儿看着挺好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没了那种尖酸与嘶哑,反而很好听。
老刘头不安地坐回到了躺椅上,脸上不敢再出现什么表情。
干了几十年了,这几天最惬意呢。
丑娘还在那儿计算着这次靠岸的粮食数目,直算到粮都卸了下来,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算错了。
数目一定不对,但她不可能算错的。
自小就练的,怎么会错?
丑娘这边正奇怪,那边船夫们也下了船,其中一个中年壮汉跑到了年轻伙计面前,笑道:
“小王哥辛苦了,若没事,我们先去歇着了?”
年轻伙计笑了声,摸出个荷包递给他:“李叔这一趟辛苦了,”说着,又向跟在他身后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扬了扬下巴,“那就是你侄子?”
“远亲侄子,”中年汉子笑得很豪爽,“身子骨不行,也没力气,好在识字,能算账,我们头儿就让我带着他跑跑船,赚些老婆本儿。还不错吧?来了大半个月了,从没记错过数呢。”
粮铺伙计呵呵笑着,没评论。
那年轻人确实识字能算,但写十个字十个是白字。
只是船队上嘛,认字已经不错。
“是啊,好好跟着你历练历练也好。”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年轻伙计自去忙其他,中年汉子则拿着荷包,对着手下人一招呼,都坐到了刘记水铺外面的几张破凳子上。
中年人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钱,放进年轻人:“这些是你的。”
年轻人接过来一数,抬头道:“阿叔,多了。”
声音很弱,气很不足。
中年人皱着眉啧了一声。
旁边人忙推他,七嘴八舌笑道:“傻小子,你阿叔是让你去买些水来,分给弟兄们的。”
“半个月了,怎么这点儿眼力都不涨?”
“是该历练历练了。”
年轻人在众人的推搡中,和反应慢半拍似地起身,走到炉子前,对丑娘道:“掌柜的,要三壶水,多少钱?”
丑娘也站起身,口中问道:“三文钱一壶的白水,四文钱一壶的有茶,糖,或者盐巴。”
声音还是又尖又哑,很不好听。
“要茶——”年轻人正要说话,刚好就和丑娘对上了眼睛,顿时愣住了。
丑娘看着眼前的眼睛,也愣住了。
王爷?
傅姑娘?
莫非认错人了?
两个人差点儿怀疑自己的眼睛,只是一怔后又不约而同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是他/她的话,竟挺让自己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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