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小年当天，史朝义一行终于赶回范阳，一路风霜，外衣也未换，一踏进安府后院，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一院梨花，洁白清香。细细小雪中，凉亭风吹人动，亭子里支起火炉，围着石桌三名双鬟髻发的女孩子忙忙碌碌，绿衣裳的女孩子脆生生叫，“安二哥！看我包的汤圆！呀……是朝义哥哥回来了！“

        “朝义！你来得正好！“安庆绪从屋里出来，拉着史朝义去房里换衣净面洗手，兄弟俩把臂携手去凉亭，”今日小年，晚上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对了朝义，你听说过小年吃汤圆吗？珍珠说她家乡习俗小年要吃汤圆，她做汤圆呢！“

        两人进凉亭，亭子里一下挤了五个人，安锦绣机灵，拉着史朝英退下，史朝英打倒安守忠安守义帮郭珍珠跑出府一事后安庆绪也没赶她走，一是她是史朝义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二是阴差阳错，经此一事后虽然郭珍珠跟他斗气，但最后一院子梨花换回佳人一声“安二哥“，别说史朝英打人，就是拆了他的安府他都觉得值。

        郭珍珠两只手上都是白白的糯米粉，细白小巧的指头指指点点一桌圆溜溜的汤圆，“朝义哥哥，你喜欢什么馅儿呀？安二哥喜欢咸口，我做了肉馅，锦绣和朝英都喜欢甜口，我做了芝麻馅，我喜欢桂花酿的馅儿，你喜欢……“

        ”我也喜欢桂花酿馅儿。“史朝义接口，他净了手，不过君子远庖厨，他背手笑盈盈看郭珍珠从一支火炉上取下一只瓦罐，拿布包手掀开瓦罐的盖子，再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取出一封烘成焦色的荷叶包，打开荷叶包，是一层密密的白糖一层金黄的桂花，两者混合，包以荷叶在文火炉里烘烤三日，就成了桂花酿的馅儿。

        放回瓦罐到火炉上时史朝义也来帮忙，不想两人手撞了一撞，“呀……“郭珍珠叫了声，也不知是烫到还是撞痛，”烫不烫？“安庆绪抢抽她一双手，就着胸前衣襟猛擦她手指上米粉和桂花酿馅。“烫！烫！“郭珍珠嘬了一口两根食指，把手捂在耳朵上，”放耳朵上就不烫了！““傻丫头，哪听的说辞！”安庆绪好笑也心疼，抓下她手，学她样也一根根放唇上嘬一口，把她双手按到自己耳朵上。“我哥哥说的……“”胡说，还好只烫红了……“”真的嘛，我哥哥说耳朵温度最低……“”好好，先回屋去涂点药……“

        安庆绪半拉半哄压郭珍珠进屋去，留下史朝义和一桌子汤圆，他背手看了会儿，开始卷袖动手包汤圆，一份份的汤圆粉圆已分好，一颗颗的桂花酿馅儿也搓得了，只需要把汤圆粉圆压扁，放进颗桂花酿馅儿，再包起搓圆就行。饶是他七窍心肝，居然把汤圆捏得歪瓜裂枣，开肠破肚般惨不忍睹。史朝英捂嘴忍笑，来亭里帮他。

        君子远庖厨，史朝义继续背手，不再管汤圆。他再回想刚才那两人融融的一幕他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再见自家的丫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在胸闷。

        “朝英，我让你守着小姐，不是让你守着她跟别人亲亲我我——”他一下省起住口，“不是让你放她离开范阳，她就是要走，你也得跟着她走，守着她，明白么！”史朝义背手离开凉亭，朝英有点吃惊，跟在他身后一下下点头。

        待到晚饭，安锦绣和史朝英把饭菜都安排到郭珍珠的屋子外间，外间安锦绣的炕撤了，铺了软毡，支了桌椅，放了炭火盆，一屋暖活。郭珍珠畏冷，这几日也身子不爽，晚饭再去前厅来来去去折腾安庆绪心疼，反正这府他做主，规矩他说了算，这些日安府的晚饭都在她的屋子里开饭。

        三人吃了小年的团圆饭，安庆绪嗜肉，绝口不碰甜食，郭珍珠不爱肉食，见甜眉开眼笑，两人南辕北辙的口味，一张桌子一半咸一半甜，史朝义坐中间，因为他咸甜不忌。最后一道，安锦绣上饺子，史朝英上汤圆。“我们家乡小年就是吃汤圆，寓意团团圆圆。”郭珍珠咬着桂花酿馅儿的汤圆说。“这是江南那儿的习俗吧？”史朝义吃的也是桂花酿的汤圆，他的武功是南疆四恶教的，南疆四恶曾叫三苗四恶，在蜀中一带恶名昭著才北逃到南疆，四恶中唯一的女师傅家乡在姑苏，曾怀念地跟他讲起家乡的风俗趣事。

        “你生在灵武，你家乡在宁夏，属安北郡，你是北人，北方有佳人，你们家乡小年吃饺子！”安庆绪忍了一下午了，哈哈好笑地撸郭珍珠的发，她嫌弃碗里的肉馅饺子，他一筷子夹起吞下。

        “我是苏州人嘛！南方！南方有佳人！小年吃汤圆！”郭珍珠不服气。

        “你这身量体质，倒是娇弱似江南女子。”史朝义总结，两个男人齐齐摆手，让安锦绣和史朝英伺候郭珍珠回内室歇息。安庆绪不放心，离桌送进去，还在里面说，“珍珠，今日小年就放你睡了，守岁那晚可不许睡噢。”

        等安庆绪回转外间，史朝义拎着酒壶去了院里凉亭。安庆绪跟去，两人在亭里喝了几杯，史朝义说了他这一趟所见所闻，包括突厥左贤王金帐大乱，回纥叶护援手，还有郭子仪派义子去九原搬救兵两军相对的事。

        “庆绪，你做什么不去会郭子仪，这可不像你！”史朝义调侃，安庆绪脸腾涨红，他不放郭珍珠离开范阳，十成里九成九的原因，是他那不知哪来的心虚，他当初把郭珍珠带回范阳的时候的确也没好好知会过郭子仪，两年不到，郭子仪今非昔比，已不是王忠嗣麾下小小先锋，他就觉得，只要他去见郭子仪，还未开口提亲，郭子仪就会问他讨要珍珠回家！

        “京中消息可当真？”安庆绪问史朝义，西京密报，皇帝决定对突厥用兵，密旨年后即到，此次用兵，镇西节度使安北都护府为前军先锋，回纥可汗约盟左翼，北疆幽州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右翼相佐，如此他和郭子仪沙场必然相见，到时有了同战之谊再提亲，好多些胜算。

        “千真万确。不过，”史朝义看郭珍珠那间屋子，“广平王李俶甚是相帮郭子仪，此次用兵，李俶又自请监军……“

        “广平王算的什么。“安庆绪也是这般不屑，史朝义一笑。”不过，回纥叶护跟郭子仪交情甚为奇怪，两人好似一见如故，庆绪，你可小心了，郭子仪若得了回纥叶护之力，他日必成大患。“

        “知道了。”安庆绪不甚在意那个离离草原上自封的回纥第一勇士，他倒是记挂着屋里的人，“朝义，你有空给珍珠诊诊，她初葵刚至，这几日手足冰凉……”

        “珍珠来了初葵！”史朝义吃惊。

        “是啊，怎么了？晚是晚了些，你不是说她那年受了寒，初葵恐怕辛苦吗？”安庆绪也吃惊，这难道不是好事？北方女子十四岁都能当娘了，珍珠这般长法他急都急死。

        “朝英，去府里取我药箱。”史朝义本要走，这下不走了，他回屋，郭珍珠还未睡着，隔着帷帐他反反复复诊脉。“朝义，如何？你倒是说话呀！”安庆绪急，郭珍珠羞，史朝义一脸阴晴圆缺。

        “珍珠，你长大了啊！”半晌，他笑。

        两年前郭珍珠从张家画舫掉下广通渠，虽然当时对面官船上有人跳下广通渠救起了她，但十月的大运河河水有多冷，安庆绪接郭珍珠回范阳后她足足喝了半年他配的苦药，他史朝义是国手神医独孤藐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开的药，这世上不能算第一，也是第二，当时他诊得她宫寒颇为棘手，才十二岁的孩子，以后恐怕不止一辈子月信辛苦，宫寒之人受孕也是极难的，只能等她初葵后慢慢调理。因为兄弟安庆绪对她一腔用情，为宽慰庆绪，他换了说辞，说她“受了寒，初葵恐怕辛苦”，结果，她长到十四岁才来了初葵，今次倒是个绝好机会，若连续用上一段时日药，能调养好不少。

        史朝义第一次开口要住在安府一段日子，安庆绪受宠若惊，他让人在自己屋旁边收拾一间厢房，后来干脆把自己屋让给史朝义，他大哥安庆崇派人来叫他回洛阳给父亲安禄山请安，安禄山过年六十大寿，安庆绪推脱不了，快马来回，当晚就出发去洛阳，打算守岁夜前一定赶回。

        史朝义在安府一住七日，每日以大热大燥的草药煮沸给郭珍珠薰澡，药石倒是徐徐温和的汤膳，省的怕苦的小姑娘又动了倒药的小聪明。大年三十，府里八百里加急不断，洛阳的八百里加急，安庆绪大年初一才能启程回来，请他守岁夜里一定陪郭珍珠。平卢的八百里加急，二娘生辰，父亲史思明要他年节里千万回来一次。土谷浑八百里加急，郡王思念王爷，询问王爷何时回宫。

        史朝义无须权衡，他答应了安庆绪照顾她，自然留在安府。他回屋又写下一张浸浴一张汤膳方子交给安锦绣和史朝英，他这个国手神医亲传弟子从来出手矜贵，最近遇上了郭珍珠兄妹，下药开方的频率高得简直跟东市九芝堂那个冒牌坐堂的杏林圣手有的一拼。

        史朝英拿着方子就去操办，他待要换衣去趟兵马使府处理公务，安锦绣“扑通”在他面前跪下，“锦绣……求……公子……赐方！”

        噢，史朝义七窍的心思，淡笑不语。

        “奴婢……其实……属意……守义！”安锦绣豁了出去。

        安守忠安守义同胞兄弟，虽相貌相同，但截然不同的秉性。安守忠嘴碎轻浮，安守义心机沉稳，两人都跟着安庆绪，但安守义更得安庆绪重用，一直跟随左右，安守忠则管家，鸡毛蒜皮。今次安庆绪回洛阳，跟着他的本该是安守义，但安庆绪担心安守忠又犯了混病管家不利，把安守忠带走，留下了安守义。明日安庆绪就要回来了，安锦绣若是想勾住安守义的心，今晚就是最后一晚。

        “你求什么？”史朝义无可无不可地系氅问。

        “奴婢求那个……左贤王的药。”安锦绣话音刚落，史朝义翻眼看她，他只跟安庆绪讲过阿波达干向郭子仪下药，安守义在旁边听着，想是安守义告诉安守忠，安守忠又告诉了安锦绣，但是，谁告诉她阿波达干的药是他给的？

        “本副使为何会有左贤王的药？”史朝义系带动作不变，笑意盈盈。

        “公子您不是解了郭子仪的毒？您能解毒，当然就有药呀！”安锦绣想当然就说。

        噢，原来女人的心思是这样的……史朝义翻袖，两指夹了支淡黄色的短香，一粒猩红色的水丸。“守义的心性，半支燃尽足以。至于那粒东西，你该知道塞入何处。”史朝义弹指扔进安锦绣怀里。

        “锦绣谢过公子，日后……”

        “成人之美，举手之劳。”史朝义哈哈笑，拂袖而去。

        守岁的晚上，郭珍珠又是刚用过饭就精神不济，连朝英抱她浸澡抱她出浴桶都迷迷糊糊，她第一次来月事足足十来日，虽然史朝义连日诊脉换药，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过往后只要他在身边，徐徐调养，终能日益渐好。

        新年的炮竹还未到时点燃，史朝义打发史朝英回府过年。他去后院，一踏进月亮门里，鼻翼就一抽——坏了！安锦绣竟然在后院点香！

        这香是他所配，哪怕一丝一毫飘出，他也能闻得出！史朝义闯入郭珍珠屋里，屋里并无香气，不过外间冰冷，里间也无人！珍珠！他一激灵，鼻尖微动，他转身出去，向左首下人房掠去，果然，到了尽头，一缕香气似有似无——“珍珠……”他轻声叫，尽头的房门大开，里头啪啪身子撞击和羞人的回应声隐隐传出，郭珍珠赤足单衣站在门外，回头看他，她有些懵懵，有些无措，还有一些，是似懂非懂的羞涩，“朝义哥哥……我想叫锦绣……陪我看放炮竹……”

        史朝义抱郭珍珠回屋，点烛为她穿衣穿鞋，“珍珠，我带你去看放炮竹……珍珠，醒醒……”衣服还未穿好，郭珍珠已双手缠上他颈，嗯嗯叫他“朝义……哥哥……”。

        史朝义心里骂人，他这香名曰蜜欢，顾名思义，轻怜蜜爱，寻欢作乐。安锦绣要勾引安守义，问他讨药，他就给了她这香，还附送一丸可让她假做处子。坏就坏在，不知是她还是安守义没关门，巧就巧在，郭珍珠半夜睡醒想找安锦绣出去看炮竹，于是，闻到了安锦绣房里散开的香气。而这香妙在香气似有似无，寻常人一时半刻闻到只觉舒爽，半支后药性徐徐耸动，连有内力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忘形，只余沉沦，可她体质虚弱，隔着门只闻了一会，意识就迷糊了。

        史朝义手摸腰后褡裢，取一支金针，在她颈□□道扎针，很快，她迷糊睡去，只两只小手勾他颈上，他反手去拿下她手，她双手往下，搂定他腰——一瞬间，他血往上涌——

        史朝义平复片刻，抽身放她睡进床里，一抬身，郭珍珠手指勾他腰间玉饰，他半身下跌，猛压下她——

        嘶——史朝义抬手灭了烛火，挥落帷帐。他伏她身侧，满手捏着她发，强自，平复，渐渐。

        他这算不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她害怕庆绪时他百般开导哄她回去，她接受庆绪了他又一肚子桂花酿酸水，她稚嫩单纯时他毫无动心，如今葵水已来，情窍初开，他只能五味杂陈守着她为她即将嫁做兄嫂下方调理，他真是要自己的命啊，人就在枕边，投怀送抱，自作孽！要不得！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放起了炮竹，史朝义心智已定，轻手抚顺郭珍珠长发，给她盖好被子。他想抽身出去，又有些慵懒，男人强抑强忍，也真是伤身啊，他双手垫在脑后，就躺在一旁，看她好睡。

        这晚史朝义直到鸡鸣五鼓才从郭珍珠屋里出来，他想，庆绪让他陪她守岁，他言而有信，并无有违承诺。只是，郭子仪的话突然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小妹自幼体弱，若珍珠有福能得朝义这般细心体贴的夫婿守护一生，我这个做兄长的才能放心得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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