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情如纸,几页凉薄
卓仁沉淀在她的记忆里难以自拔,目光晃动间,仿佛在儿子身上看到几分丈夫年轻时的影子。
她定了定神,再望向朝牧时,便轻声说了句:“儿啊,再舞一遍兽王百战刀,给阿妈看看!”
朝牧闻言点了点头,拿起了平常阿爸教导他练功时亲手为他做的那把木刀,想了想,又放下来,旋即在门边拾起一把柴刀,走到院落中央,摆开架势,一板一眼的练起刀来。
灵蛇吐信,灵猴探路,灵豹潜隐,灵虎扑杀......当十八式刀法舞了一遍后,朝牧已经是汗如雨下。
卓仁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朝牧打完一整套兽王百战刀法,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但那笑容只是一闪而逝,遂即正色道:“我的儿啊,如果你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行常人所不能行,决常人所不能决,成常人所不能成,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报仇的念头,免得白白耽误了卿卿性命,咱们拓岩家三代单传,阿妈可不想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
朝牧坚定道:“阿妈,我知晓那群杀害阿爸的歹人手段厉害,尤其是那使双刀的魔头,更是实力非凡,儿深知现在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阿爸说的对,咱拓岩家的‘七星箭法’与‘兽王百战刀’并不输于任何人,儿子再苦练个十年八年的,定能削下敌首,为父报仇!”
卓仁的目光在朝牧身上停顿了片刻,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可知咱家的仇人究竟是谁?”
朝牧面露疑惑,没能领会阿妈话中的含意。
卓仁的目光逐渐冰冷,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你可知我拓岩家究竟为何会遭此杀身之祸吗?”
不待朝牧回答,她便自顾自的答道,“如果你稍稍留心的话就会发现,最近这些年,咱们周边这些自由民越来越少了。小时候跟你玩的很好的那些小伙伴,加洋家的、次坦家的、轮珠家的,三年前全部都举家入了奴籍,我们以前的邻居洛桑家也在一年前入了奴籍,为什么我们搬到这深山老林里,还不是为了躲避那些苛捐杂税吗?这几年,什么什一税、礼佛税,诸多税种层出不穷,普通百姓哪里负担的起,为求活命,只能自降为奴,当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好手段啊!”
朝牧听的似懂非懂,他还有点摸不清这些与自家突遭横祸有什么关系,只听得阿妈继续说道,“你阿爸不肯服气,不但带着咱们母子两个躲进这深山当中,还准备拉拢他那一帮兄弟跟着他一起干,老人们常说,老虎想要称霸森林,事先就必然会驱逐狼群,我们这几家猎户哪里能算作是狼群啊,在人家亲王眼里,恐怕连只蚂蚁都算不上,抬抬手,也就顺手碾死了,我们拓岩家不过是人家杀鸡儆猴的祭品罢了。”
朝牧听的通体发寒,他原以为只是普通马匪的打家劫舍,没有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听阿妈这么一说,现在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夜的那场殊死搏杀,朝牧也从中发现了些许端倪。如果是普通的三五个毛贼,别说虐杀阿爸了,恐怕对方被羽箭钉死时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看来不是自家‘七星箭法’和‘兽王百战刀’不济事,而是对方实在是高出太多太多了,而且这背后竟还牵涉到亲王势力——松赞家!
松赞家是近50年间突然崛起的新兴势力,其崛起的传奇程度几乎可以媲美行脚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
其一代家主松赞栾雄据说在征战冰原妖族时立下了赫赫战功,随后居然和梵宫攀上了关系,受封亲王,荣归故里,并且借着这股不可抑制的攀升气运,依靠着在北方尸山血海间搏杀出来的雄兵劲旅,成功挤掉了原本的几家亲王势力,成为了虎踞在西土佛国西南一隅的庞然大物。
因为距离梵宫这个政治中心太远,他们这一系列小动作倒是没有引起梵宫的太多注意,事后据说有人看见他们将成箱成箱的金银送进梵宫,此后便将鲸吞的势力范围逐渐稳固下来。
松赞栾雄病重后,一生戎马的老亲王居然挑选了不爱习武,却喜欢钻研佛经的大儿子继承了家主之位,这便是松赞家的现任家主,江央的亲生父亲,人称“笑面善人”的松赞博海!
博海继位后,一改父亲残忍暴虐的姿态,整天整天到处去穷苦人家施粥施饭。他本就生的慈眉善目,加之对待谁都和和气气、谦和有礼,整日笑吟吟的,出口说话必先诵念“阿弥陀佛”,很快便得了一个“善人”名号。
可是随着他越发和善,其治下百姓的日子却越过越差,最后连有些田产的中等人家都过不下去了,纷纷破产成为川仁家的奴隶,于是也开始有人在背后悄悄骂上一句,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而后随着这些人家的全部死绝,背后议论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松赞栾雄还有一个小儿子,名叫松赞呼雷,传言曾在梵宫外院学过武,现今正统领着十万松赞军嫡系,据说这位军神可是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凶残暴虐,手段狠辣,最喜杀人,单单提起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啼,但大伙只是听过,却没见过,因为真正见过的人全都死了。
而且朝牧曾听阿爸说过,跟外界恶意揣测的不同,其实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如果说博海是隐藏在黑夜中的猎人的话,那呼雷就是他手中的一把快刀,这把刀替他斩去一切风雨,让他安坐王位,不动如山。
朝牧本就不是笨人,相反,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聪慧,之所以表现的有些迟钝,不过是因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郎,不会将过多注意力投放在这些权力倾轧的无聊事上,在母亲的提醒下,他自然能够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想通这些关节,朝牧只感觉被胸腹之间沸腾的杀意所激荡。
“松赞家!”
......
秋去冬来,转眼间,已经到了腊月初六。
卓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中时不时飘荡的雪花,她拿着铁铲,拎起木桶,一路走到家门口的小溪边去取水。
溪面早已结冰,只见她握紧铁铲,一铲碎掉了溪面上的薄冰,将木桶小心翼翼的探到碎开的冰面里取水,而她的双手则早已满是冻疮。
朝牧去打猎了,家中只剩她一个人,缸里的青稞面粉早已见底,若不是朝牧已经能够猎到些野兔、野鸡填补不足,那青稞面估计也不会支撑到这么久。
孩子懂事了,她很欣慰,但也觉得有些对他不起。
在高原上,丈夫走了后,留给女人的活计本就不多,她去山下求爷爷告奶奶的,只揽下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但在这个奴隶越来越多,自由民越来越少的世道里,挣下的些许银钱根本不够养活他们母子俩的。
于是乎,只能由朝牧这副稚嫩的肩膀帮着担起家庭的担子,孩子白天打猎,晚上练箭练刀,甚是辛苦,但自己这个做阿妈的,甚至不能给他做上些好的吃食,补补身体。
脸上有些冰凉,又有几片雪花落下了,卓仁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大雪封山,母子俩的生活可就更难熬喽。
想到这些,卓仁决定还是要下山去碰碰运气。
她还记得十月初五那天,那些个本准备投靠柳生的“结义弟兄”都齐聚到她家,一个个拍着胸脯表示要替柳生好好照顾他们孤儿寡母。
结果仅仅过五天,就在柳生头七的当天,松赞博海带人过来吊唁时,“委婉”的表达出“如果不是拓岩家执意要搬到这深山老林,远离了松赞家的庇护,就不会遭此祸事”的敲打意味后,柳生的那些所谓的“结义弟兄”就都连面都不敢再露一下了。
对于这些,卓仁从没往心里去过,但随着日子越来越难,快到要活不下去时,有些该拉下的脸皮终究还是要拉的。
入冬之后,卓仁开始一家一家的上门拜会,而所谓拜会,也无非是祈求些米面吃食罢了。
刚开始这些人自觉理亏,还都有些吞吞吐吐,到后来要么劝说她入了奴籍,要么就是闭门谢客,要么干脆让自家婆娘出面将卓仁打骂一顿,算是彻底和拓岩家划清了界限。
未时一刻,卓仁走进了强巴家的院子里,在她的记忆中,强巴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是和丈夫关系最好的一位,因为丈夫曾经在打猎时救过他的命,但她没能等到强巴,一个粗壮彪悍的女人代表强巴接待了她。
“强巴家嫂子,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看这天气,可能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请你,请你借给我们半袋面,就半袋,让我们熬过这个冬天就好,来年开春,我一定双倍还给你,求求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对母子吧。”
粗壮女人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泼辣的声音已经响起:“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克死了丈夫的丧门星,克死丈夫还不够啊,还要把晦气带到我们家来……”
之后的话语已经没有意义了,无非都是些毫无营养的叫骂声。
卓仁失魂落魄的从强巴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熬过这个严冬。
雪大了。
漫天的风雪飘舞,遮蔽了她的视线,走到近处她才看清,一道身影已经在墙根下等着自己了。
卓仁惊奇问道:“朝牧你什么时候来的?“
朝牧回答到:“从阿妈你进那个院子开始我就在这里了,打完猎回家时刚好遇到,阿妈你当时心不在焉的,就没看到我,于是就一路跟过来了。”
卓仁刚想要说些什么,朝牧已经抢先说道:“我觉得阿爸最后那句话说的对,‘要活着’,如果人都没了,考虑这些那些还有意义吗?当不当奴隶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有的人腿跪下了,心也跟着跪下了,有些人腿虽然跪下了,但心始终没跪”朝牧笑了一下“我琢磨着,我们怎么也比那些心跟腿都跟着跪下的,要强上许多吧!”
忽然间听到这么一席话,卓仁某些纠结的情绪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佛历伽蓝年腊月初七。
拓岩家,脱民,入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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