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郎情似海,妾意如山
卓仁瘫坐在泥地里,轻轻的抚摸着丈夫的发丝,没有再掉下一滴眼泪。
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衫,但她却毫不在意,就这样痴痴的凝望着怀中的头颅,似乎有无尽的心里话想要诉说,可惜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朝牧则跪在父亲的尸身旁,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悲愤于世道的不公,悲愤于凭什么自家要摊上这等祸事,悲愤于那些凶人以残忍至极的手段虐杀了阿爸,悲愤于阿爸被杀时,自己却只能怔怔看着,无能为力,更悲愤于自己曾经怀疑过,怀疑过一切都是骗自己的,什么七星箭法、什么兽王百战刀,什么猎熊捕虎斗山猪的故事,统统都是骗自己的,可当他见到父亲最后为保护妻儿劈出那搏命一刀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父亲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我可以死,但咱拓岩家的脊梁,不能断!”他回想着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语,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愧疚感如藤蔓般爬满他的心头,混杂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内心。
曾经的他怀疑的有多彻底,现在的他就有多痛苦。
卓仁就这样枯坐了一整晚,天光放亮时,她一言不发的背起柳生的尸身,怀抱着情郎的头颅,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一片泥泞,如同滚滚黄泉上的一叶小舟。
朝牧伸出手,想要帮着阿妈驼起父亲的尸身,于是卓仁就停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朝牧被阿妈看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也只能放下手,任由她磕磕绊绊的一路前行。
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到达卓仁和柳生曾经一起选好的合葬地,卓仁将柳生的尸身轻轻放下,而后开始徒手挖坑。
虽然昨夜下了雨,让土层有了些许松动,但长期的挖掘依然让卓仁的双手指甲外翻、皮开肉绽,可卓仁浑然未觉,依然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将土坑一点点的扩大着。
朝牧心疼的看着阿妈,终于咬了咬牙,跳下浅浅的土坑,帮着阿妈一起挖土。
卓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没有再说什么或者再做什么,转而低下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两个时辰后,一个初具规模的墓穴终于被二人合力挖掘好了。
卓仁郑重的将丈夫的尸体放到墓穴之中,并替他仔细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但无论她如何努力,浸满了泥水和血水的衣物依然还是不能妥帖如意。
做完这些,卓仁又跑到旁边的小溪里掬了一捧清水,用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的为柳生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
她就这样怔怔的看了柳生好半晌,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急忙拢了拢发鬓,又用清水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仿佛生怕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够好看,而后就极为温柔的将自己的唇瓣印在对方的唇上。
......
朝牧看着眼前这座低矮的坟包,浅浅的一层薄土,便是阴与阳、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他还记得阿妈在整理父亲衣衫时的千般不舍,他也记得阿妈在亲自丢下第一捧薄土时的毅然决然,他还记得阿妈临走之前轻飘飘的、但似乎又重逾山岳般的那句话:
“我死之前,不许立碑。”
仿佛跟随父亲一起埋葬的,还有她自己的半个灵魂。
朝牧并没有在父亲墓前伫立太久,就转过身跟随母亲归家去了。
一路之上,他都在努力思索自己和阿妈为什么能够活着。
昨夜一场风雨,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言,实在是过于剧烈的精神冲击了,加之朝牧头上还有伤,导致他的记忆画面有些杂乱无章。
但他依稀记得,那群凶人最终没有杀他,似乎还是因为父亲最后的那一席话。
他记得,天空中好像始终有鹰隼在盘桓,但似乎,父亲从没养过鹰啊?
冥冥中,那支鹰隼的影子正在和父亲的形象一点点重合起来,最终他们二者合二为一,父亲便化作了一支巨大的雄鹰,翱翔在天空中,默默的守护着他们这对母子。
他似乎也听到,某个凶人向那双刀客说着什么“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没想到被双刀客一脚踹翻在泥地里,满脸凶厉的说道,“说了十刀就是十刀,你当我说过的话都是放屁是吗?再敢多说一句,就活剐了你。”
这中间哪段记忆为实,哪段记忆为虚,真真假假的,已经分辨不清了。
朝牧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路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阿妈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阿妈走的如此之快,或许是在下意识的想要远离那个低矮的土丘吧?”十二岁的少年在心中想道。
当他再一次看到自家那所木屋时,远远的已经有炊烟升起。
纵使万千悲伤,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朝牧想起阿爸最后的那句“要活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胡乱的抹了两把,生怕在勾起阿妈不好的回忆,强自镇定的推开了家门。
“快过来吃饭吧。”
阿妈见他进门,连忙招呼他坐下,甚至还露出一个他每次从外面归家时都必然会露出的微笑,就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天知道,那个笑容看起来有多么苦涩。
“哦!”朝牧应了一声,坐在了他通常坐着的靠北的座位上。
晚餐还算丰富,看不出是出自刚刚经过家庭巨变的女人之手,只是餐桌上摆着三双筷子,可是朝东的座位上却再也不会有人坐了。
一顿晚饭朝牧吃的不咸不淡的,他兴致不高,青稞馍馍嚼了两口就草草的咽了下去。
晚饭过后,朝牧懂事的主动收拾起碗筷,卓仁则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长弓和半截断刀。
刀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刃口外翻,显然已经是不能用了。
那弓大抵还算完好,只是弓弦断了,上面隐隐还有血迹。
昏黄的油灯下,卓仁轻轻抚摸着弓身,睹物思人。
往日活泼好动的朝牧也只能在一边呆呆的坐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卓仁最先开了口。
“你阿爸最喜欢这张弓了,每次打猎都舍不得用,没想到这次慌乱间竟然把它拿了出去。”
卓仁笑颜如花,不带丝毫苦涩的味道。
“这把弓啊,还算是我和你阿爸的定情信物呢。我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三,山里的桃花开了,满山遍野的,好不热闹啊。”
“我呢,早早就起了床,在山里面放牛,家里穷,就那么一头牛,早晨牛吃饱了,上午才有力气耕田不是。”
“而你阿爸呢,就这么迎着太阳过来了,他当时骑在马背上,高头大马的,初春的阳光又给他镀上了一身金黄,我当时就想着,这人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太阳天神吧。”
“你阿爸看见了我,就停了马,居高临下的问我,小姑娘,你可知道,这村里是不是有个老头特别擅长做弓箭呀?”
“我当时就不高兴了,撇了撇嘴,也不理他,牵着牛就往村里走。”
“他口中那个‘老头’是我爷爷,我当然就不高兴了,肯定要给他脸色看看,管他是不是什么天神呢。”
“他就骑在马上一路上跟着我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还啰啰嗦嗦的说个不停,他说,‘小姑娘,你怎么不理人啊?’‘哎呀,该不会是个哑巴吧,这也太可怜了,白白生的这般俊俏!’”
“这可把我气坏了,我就骂他,‘你才是哑巴,你们全家都是哑巴!’”
“他就在马背上没心没肺的笑着,还说了句,‘这不是会说话吗?’”
“他就这么一路跟着我进了村庄,还来到了我的家,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擅做弓箭的‘老头’就是我爷爷。”
“我就事先在背后跟爷爷说了他好多好多坏话,他不知道啊,跑过来问爷爷,‘老人家,请问做一把弓要多长时间啊?’爷爷看也不看他,就说‘一个月’,他也没再多问,‘哦’了一声,放下银钱就走了。”
“一个月后,他又过来了,还是问我爷爷,‘老人家,我的弓做好了没呀?’爷爷依然不看他,只是嘟囔一句‘没有,还要一个月’。”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他干脆也不走了,花了些银钱包了柴房,干脆就住在了我们家。”
“他会打猎,十里八乡的猎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经常带着比别人多一倍的猎物回家。”
“他打回猎物,也不要钱,就送与我阿爸阿妈烧来吃,管他一顿饱饭就成,一来二去的,阿爸阿妈倒是开始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时间长了,他打猎回来时,邻居们就问呐,‘白马家的啊,女婿又打猎回来了?’他听见了,就站在门口没好气的笑,我就跑过去掐他。”
“这冬去春来的,就是两年过去了,爷爷的弓始终没做好,可是我的心呐,就让他给偷走了。”
“我们大婚那天,爷爷亲自把弓送到了他手上,爷爷还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你要是对他不好,我打断你的腿!’他就站在那哈哈大笑道,‘爷爷不用您亲自动手,要是对卓仁不好,这条腿,我自己打折了就是!’”
“正因为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我在放牛,所以给你起名就用了‘朝牧’这两个字,哎,这一转眼,连你都这么大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在卓仁的叹息声中,朝牧已经听的是满脸泪痕,卓仁也不在意,她的目光早已穿越时光,停留在那个小小的村庄,停留在三月初三,山花烂漫的那个清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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