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北宋交子诞生,及纸币是非(二)
咱们书接上文,接着来说纸币交子。再开说之前呢,先给上期节目做个小补充,这一句话没说到差点被人抓到小尾巴。有哥们儿,听完上期就来质问我“怎么就不是四川人民嫌铁钱重,靠着聪明才智发明了交子啦?”对于这个问题啊,四川人民的聪明才智那是值得肯定滴,但是不是仅仅嫌铁钱重就发明了交子,那是不一定滴。除了上期咱们已经说过的那些原因和历史背景,这里再补充一下:在当时的蜀地,其实还有一种货币,如果能称之为货币的话。即,锦帛、布匹。大宗交易,这种以物换物再配合铁钱交易的方式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的。其实把锦帛、布匹当作货币用以交易从东周就已经开始了,一直到晚清民国都还有这种交易方式。特别是锦帛,在一些时期是直接与黄金挂钩的,价值非常高。但这种实物交换的方式,能否称为严格意义上的货币,金融界、历史界一直也没有定论。上期的时候也确实忘了交代这种方式。所以,说明这一点后,大家想,在交子出现之前,并不是任何交易都要用铁钱的,大宗的交易是可以用其它代替的,甚至有黄金和白银。但在当时的黄金和白银,在普通交易中流通性很低,它们只是资产还不能称之为货币。白银真正起到货币流通作用,那的到南宋中晚期了,到了明清那才是白银帝国的天下,而黄金在中国历史上作为货币流通更少见,几乎没有。更多的是一种重大资产和奢侈品的存在。好了,补充说完了。
上回书说到,蜀地十六家富商靠着自身实力和在当地的信誉联合发行了交子,成立了一个类似美联储的民间中央银行。但,很快这个民间中央银行被某人盯上了。(音频:喜马拉雅—搜索“财经聊斋”,加关注,最新章节随时听)
这就是交子从民办到官办的第一位关键人物,益州知州大人张咏。关于这位张大人,也算是北宋一位名臣,在文学领域或许更为人熟知,唐诗宋词里收入了其不少作品,而且是两次入蜀为官。而这次就是他的第二次入蜀之时。张咏刚到成都的时候,蜀地的“争闹”刚刚结束,十六富商正联名发行新交子。张咏看到了十六富商取代原来交子铺这一个过程,心里盘算着那怎么能让这十六富商也像以前的交子铺那样,丧失信誉,从而搞垮它呢?
张咏首先会晤了十六富商的头面人物王昌懿,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王昌懿表示要全力支持新任知州大人搞好工作,张咏则强调益州官府高度重视交子发行工作,将以府衙的官方名义确认发行交子的特准权;张咏还指出,为了体现官民一家亲,十六富商要为益州官府承担一部分公共费用,比如,无偿为衙门修建河堤了、建粮仓了、赈济老弱孤寡等……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对十六富商来说,获得官府特准权,相当于最终确认了交子的合法性,十六家“民营银行”就变成国家中央银行了。交子发行的背景是十六富商卓著的市场声誉,如果官府再为十六富商明确交子发行权,就更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
为金融特许牌照出点血,很值!
这种金融特许牌照不管是在古代还是在当代,那都是稀缺资源。现代我国的金融牌照有:银行、保险、信托、券商、期货、基金、第三方支付等12种,你随便拿到一个,什么都不用干,躺着数钱就行了。
而这位张知州,也颇有现代金融头脑。他认识到,铸币权有着特殊的价值,交子发行权其实是一种特殊的收入(即铸币税)。铸币税是指货币铸造成本低于其面值而产生的差额。由于铸币权通常只有统治者拥有,因此它是一个种特殊的税收,是政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简单地讲就是发行货币的收益,比如:一张100美元的钞票印刷成本也许只有一美元,但是却能购买100美元的商品,其中的99美元差价就是铸币税,是政府财政的重要来源。有着现代金融学头脑的张知州,估计早已参透了铸币税的重要性。如此重要的资源,又怎么可能真的让给民间呢?张知州要放长线钓大鱼。
此后,十六富商就会定期、不定期向衙门支付一笔交子。张咏拿到这些交子,也不怎么提现,十六富商手中的铁钱储备并未因此显著下降,双方相安无事多年,交子也就这么流通着。
张咏到任后第四年的某一天,十六富商之首的王昌懿家中突然出现了一批不速之客,这些人左手拿着大批交子,右手拿着明晃晃的刀枪,要求当场对付现金。一副不给钱就要命的架势,并且口中高喊,我们是张知州派来的!王昌懿是十六家富商中的首富,如果他倒下,十六富商将无一幸免,当天,十六家富商硬咬着牙兑付了这些现金。
如果说知州大人有急事,集中兑换一批铁钱,事情也说得过去。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太寻常了。张知州隔三岔五的就来这么一出,而且每次都是声势浩大,吸引无数围观者。成都市面上也出现了种种传闻:有人说知州大人带着士兵去了王昌懿的家,这哥们是不是犯事了;有人说,知州张咏带人去王昌懿家取钱,但并未取到,一怒之下知州大人查封了王昌懿家;还有人说,十六富商跟以前的交子铺没什么区别,他们把大家的钱都拿去买宅子买地、甚至放高利贷了,现在,连张知州都取不到现钱,这不都带着人抄家去了……各种消息是不胫而走,所有传闻都归结到一个结论:大家一起去十六富商那里兑付现金吧!再不去就换不到钱了!争闹的一幕,又将上演。
这次还算比较幸运,因为十六富商发行新交子也就四年左右,一方面在维持信誉方面做的还不错,一方面新交子多数集中在成都少数富户手中。这些人占了交子数量的大头,他们知道内情,也知道交子挤兑的危险性:如果这十六家富商最终真的不能兑付现金,所有人的财产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最后,成都富商公议,富人都不参与挤兑,但要求十六家富商承诺分期兑换现金,兑换现金后是否再次转存由存款者自定。
这一次张咏没能一举挤垮十六家富商,也看到了对手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别着急,张知州还有后招。
《宋史·食货志》记载,“张咏镇蜀,一交一绪,以三年为一界而换之”。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张咏定下了一个“三年为一界而换之”的规矩。你十六家富商不是与大户们签订了定期兑换现金的协议吗,为了公平起见,你们要跟所有交子持有人签订这样的兑换协议,而且要每三年为一界,到期十六富商必须向所有持币人兑换一次现金。(音频:喜马拉雅—搜索“财经聊斋”,加关注,最新章节随时听)
这招真是又狠又损啊,原本十六富商想凭借交子实现自己的信用扩张,用信用扩张来创造货币,创造货币来产生其它金融衍生品。而此规定一出,不但不能扩张货币,还要定期把所有现金都兑换给持币人。那说好的金融特许权呢?这不就是当了个仓库保管员吗,而且这个保管员还要给官府干各种杂役,一分钱加班费没有,还倒贴官老爷!!!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就在第一界兑换即将到期的时候,张咏被调走了。张知州没有看到他击垮民间交子的历史性时刻,略带遗憾的走了;而蜀地的十六家富商也暗自高兴,希望下一位知州能给个喘息的机会。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失望了。走的是掘墓人,来的是终结者。
第二位关键人物——薛田,登场了。 如果说前任张咏只是有金融头脑,而这位薛田薛大人那可是真正在金融机构里历练过的。他的履历中有三司度支判官这样的经历。这个三司度支判官是专门管钱粮的活儿,相当于现在的财政厅长兼央行分行行长。薛田金融从业经验多年,熟悉货币运行规律。他接过了前任张咏的接力棒,打垮民间交子,将之收归朝廷所有。
张咏走后,成都市面已经有了公议:为保证交子发行,交子仍以三年为界,到期可以兑换为现钱,也可以将旧交子换成新交子。在实际运行中,绝大部分人都选择将旧交子换为新交子。
现在,薛田来了。他上任之时,北宋和党项已经打了很多年,上一期已经介绍了这个战争的背景,不了解的可以自行去听听上一期。蜀地距离前线很近,不但面临着物资走私、铁钱大量流出的局面,也要负责为前线的本方将士提供粮食、布匹、生铁等战争物资,收上来的钱经常不够花,用现代的话就是“财政赤字”严重。但如果衙门掌握了交子发行权,有了前面说过的铸币税,那,就不一样了!
大中祥符末年,薛田上书宋真宗,要求官府上收交子发行权。《宋朝事实》记载了薛田奏折的内容,大致如下:
第一,货币代表着钱财,成都十六富商就如同汉代七王之乱中的刘濞,一旦有了铸币权就会有很多想法,甚至起兵叛乱,何况蜀地本身就是一个多事之地。
第二,与党项人战争久拖不决,关键之一就是党项人从蜀地弄走了很多铁钱。如果官府发行交子,就可以杜绝铁钱出境。
第三,如果官府有了交子发行权,就可以无需敛财而保证军需。当然,官府也不能白白为民间印刷交子,可以效仿最初的交子铺收取3%工本费!
结论就是:应该禁止民间私印交子,改成官办。(废交子不复用,则贸易非便,但请官为置务,禁民私造)。
在薛田的协助下,益州知州寇瑊下令查封了印刷场、库房、印鉴等交子发行的相关场所。对于这个命令,十六家富商马上公议,停发、停兑现钱。
存款者要兑换现钱?对不起,不能兑换。不是不给你兑换,是官府有文件,冤有头、债有主,前面右转找官府!
估计十六富商的原意是:一旦自己罢工,交子不能流通、街市再无人交易、市场陷入萧条,我看你官府怎么办!要知道,蜀地可是要靠私商为前线供应粮食等后勤物资的……
罢工?等的就是你这个!对于普通百姓,不管政府发了什么政策布告,真正不能对付现钱的只是与他直接交易的各个交子铺,而这些交子铺,众人皆知背后都是十六富商的。最后丧失信誉的也是十六富商。没有信誉,这生意干脆你就不要干了。再加上薛田的铁腕手段,十六富商已经无力回天。在接连两位知州大人的阴谋、阳谋下,十六富商的民营银行,知道是干不下去了,交出了交子的发行权。没办法,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就这样,起源于蜀地民间的交子,走完了它的第一阶段。此后交子转为官办。
仁宗天圣元年,薛田出任益州知州,在奏请朝廷许可后,立即下令在蜀地设立“交子务”,即官方纸币发行机构。也可以理解为,地方性国有银行。
自此,交子务归朝廷直属,由朝廷派人任监管,此前的交子被称为“民交子”,而此后的交子则被称为“官交子”,民交子可以等额兑换为官交子。
官交子面值一至十贯,共十种,上盖“益州”铜印及敕字、大料例、年限、背印、青面红团等六枚大印;每三年一界,界满不兑现钱,仅以新交子换旧交子,兑换时要缴3%的“纸墨费”。当年,发行官交子约126万贯,以36万贯铁钱作兑换本金,占纸币发行额的23%。也就是说,官交子的储备金率是23%。上期咱们已经说过,民交子的储备金率是70%—80%。谁的风险更大呢?官交子背靠的北宋朝廷。但朝廷就一定比民间的信誉更高吗?如果朝廷信誉值得信赖的话,为什么官交子不断的通货膨胀,贬值缩水,最后一文不值呢?这是否值得思考呢?那是后话,咱们先来看官交子刚成立的时候,他们还做了什么。
北宋朝廷为了保证官交子发行的成功,配套chu台了比较完善的管理法规和政策,其大致内容如下:
一,交子的流通期限以三年为一界,称为“兑界”,期满后必须兑换为下一界新交子,方可使用。期满不兑换,视为自动作废。
二,每印发一界交子,必须备有一定的准备金,以保证纸币铁钱能得到自由兑换;
三,禁止私人印刷交子,不仅私自印制交子的人要获刑罚,甚至连知情者以及知情不告者都要牵连入狱;
四,限定流通区域,“交子”主要限定在四川地区流通。
在这个时期,北宋政府对于交子的发行是比较谨慎的,这套金融监管体系和措施应当说在一定时期内保证了“交子”的顺利流通。并且,交子直至灭亡,也没有成为一种通行全国的货币,只是在蜀地、陕北等少数边境地区流通,属于总体风险可控。北宋王朝不久把交子作为一种御敌的武器,而且在尝到甜头后有点上瘾,最终导致官交子信誉崩溃。
仁宗宝元元年,党项首领李元昊建立西夏帝国,自称 “青天子”,称北宋皇帝为“黄天子”,意思是要与北宋王朝平起平坐。上期咱们也说了,虽然北宋当时没有真正统治西夏,但名义上还是接受北宋册封的,起码面子上过得去,这下要跟我平起平坐了,这大宋王朝也是要面子的。从此,宋夏双方零售改批发,在两千多里的战线上大打出手。
双方开战之后,北宋第一个动作不是调兵遣将,而是下令益州交子务立即增发三十万贯交子。
三十万贯交子全部带有暗记,以区别于蜀地交子,这种交子不准在北宋蜀地交易,更不准兑换铁钱,只能运往秦、延、渭、环、庆诸州支付军饷及粮商货款,而这些人会把手中的交子拿到西夏地盘上去采购物资。
这些特殊标记过的交子不能变现,流通区域仅限于宋夏边境,说白了就是一批废纸!北宋要用这张废纸去打击西夏。而党项人一开始对此并不知情。蜀地与党项,自唐以来,就贸易不断,在交子产生后,双方也开始用交子交易。党项人用交子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交子的有效性,持有交子的党项人可以在蜀地换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民交子时期,交子没有官府强制力,商人是以自身信誉来和党项人交易,在不断交易中,双方都认可了交子,这一时期的交子目的很单纯,就是交易媒介。而,交子收为官办后,它就不仅仅只是交易媒介了。因为有官府的政治影响力,在特定时刻,官府说它有效就有效,说它没效就没效。
三十万贯交子凭空流入西夏,摆明了就是想做没本钱的买卖——抢劫。
西夏地盘本来就不大,境内立刻出现了:“尺布至钱数百”、“一绢之直八九千钱”,甚至高达“五十余千” 这样的文字记载
那北宋的这种货币战争能打赢吗?后来出现的盐钞和官交子又有那些区别呢?为什么纸币这种货币没有在以后的明清被使用呢?官交子后来为什么没有成为我们现代意义上的纸币呢? 为什么我们现在都在用纸币呢?问题挺多,但一看时间不够了。今天又说不完了,这些咱们还是留到下期再说吧。
最后,我再补充一句,不管是北宋的纸币还是现在咱们用的纸币,背后都是“信用”在担保和抵押。纸币本身就是一张纸,没有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纸币背后的东西。我们之所以愿意用辛苦劳动的成果来换一堆五颜六色的纸,是因为我们确信我们能用这些纸去交换别人的劳动成果,而这又建立在别人对这张纸信用的认可上。那怎么让你、我、他,大家都信任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信用呢?这,才是其中的奥秘。
好了,下期再见吧。(音频:喜马拉雅—搜索“财经聊斋”,加关注,最新章节随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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