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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广陵一曲散天下


窗户上倒挂跳进一人,满目寒霜、浑身散发出森冷之气,径直走到桌边提起茶壶一饮而尽,又一声不吭往旁一坐。司空见道:“我原本想去终南山逛一圈,但这么多人都往那挤就不去凑热闹了,道长你我就此别过。”

        老道气得吹起胡子来:“你这娃娃怎么如此不开窍?现今这盛世之象已然掩盖不住,但纵观天下,却无盛世之兆,若要强行出现一个盛世,必定要推翻现有,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如何想不到呢?老道在终南山已居住三十余年,从未被打扰,现在出现的乱象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搅和进来,你要独善其身~难。”

        司空见很是奇怪,乱七八糟什么都扯上她干什么?老道继续道:“为今之计,不管你愿不愿意拜我这师傅,暂且跟着我,也能护你一阵。”月引绷不住嗤笑出声,道:“你无非就是看她会烧两个菜,用得着又是恐吓又是收徒的?”老道一瞬间脸红起来,凶狠道:“我是看你实在太弱,偏蠢笨之极,又喜惹是生非,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好。”月引见老道生气,很是得意,道:“我虽然功夫比不上你,但到了你这岁数自然是比你要高一截的,现在嘛,趁着年轻,行走江湖多历练历练,至于您老人家,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好,实在不行放个破碗街口一蹲,也是个好去处。”

        老道被这两个人实在气得不行,偏又无法,只得放下身段,自己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老道道号三虚,行走江湖时别说你,连你师傅都没出生,”又对司空见道,“你该听过老道名号,老道口中向来无虚空之言,当今皇后一族把持朝政军权,皇帝膝下无子,这盛世从何而来?一窝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借机生事,最终矛头都会指向你,你自己想,你能否躲得过。”

        月引虽蹦跶的厉害,对于时常从他师傅口中听到的名字还是怀有敬畏之心的,是以想反驳,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司空见蓦然听到这名字,感觉倒奇怪得很,燕寻早已替自己拜了这个师傅,如今本尊就在跟前,忍不住好笑,也不说破,道:“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生是非之心,也无惧是非,不是信不信道长,而是信与不信都无关要紧。”

        月引很欣慰,很有‘我家孩儿不负期望’之感。

        老道却是受惊于司空见言行,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任何人听到他‘三虚’的名号不管是惧怕、奉承,又或者是尊重、迎合,总是有对此生出的本能反应,比如远山,猜到他是三虚,所以一直不敢靠近,极力维持淡定,月引这样不受拘束之人,也是瞬间震动移步窗边掩饰情绪,司空见却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混不在意,他是什么人?怕是近一百年都没人用如此正常的眼神看过他。修道之人自言看破勘破,何曾真有人看破?如远山所言,他自己不也出山了吗。司空见平平淡淡看他的一眼,如看先前那个糟老头没有区别,突然明白燕寻为何会让她离京,派的人还是如此不靠谱的月引,任何东西在她眼里怕是都是虚妄,燕寻留她不住。

        司空见已准备告辞,拍了拍月引的肩膀,道:“多谢你一路帮助我,此翻我也没想好要去哪,你我也就在此别过吧。”月引一听,可不行这样,他可不想跑断腿,于是道:“我出来行走江湖,也是没想好往哪走,就跟你一起走吧。”司空见一愣,她在旅途中与人结伴再正常不过,是以没过多想法,便道:“那就走吧。”

        两人跟三虚道长告辞,三虚道长自知无法挽留,只得提醒她要小心,道:“天象怪异得很,安说现在属于皇后一脉独大,该很清晰才对,却乱成一团,龙气笼在其中,未曾分明前你还是避远些为好,老道虽立誓不再上清迁覌,但这晴儿势必不能留在这儿,少不得老道要上山一趟。”又深深看了月引一眼,知道再说也是无用,护不护得住,靠运吧。

        两人先去租了两匹马,司空见倒没说什么,月引仰着脖子挑三捡四很是嫌弃,因没得选只能将就。又买了些吃食、用品,月引只在后头跟着要一份,从不见他拿银子,司空见就问了:“你出门都不带钱吗?”月引大刺刺回答:“带是带了的,因平时没有带银子的习惯,第一天住店就给落店里了,后来想起来也懒得回去找,麻烦,因怕再落了什么,就干脆睡屋顶了。”司空见好笑:“因没钱才要跟我一块走吗?”月引道:“是没地方去才跟你一块走,我家里有位凶得狠的叔叔,没事就找我茬,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寄人篱下,只得事事听他的,”说着掀起衣服背对着司空见,“你瞧,我背上这许多乌青都是他打的。”司空见一看,道:“没有乌青,光洁得很。”月引闻言放下衣服道:“哦,那应该是好了。”

        两人这样晃荡出城,太阳烤得焦黄的草皮、枯黄的枝木、砂石堆砌的道路无不散发出灼人的热量,司空见抹了把额头,道:“我们向南下去吧!”当先策马狂奔,月引只得跟上,边扯着嗓子大吼:“你慢点,我可受不了这马的颠簸!哎呦喂,可颠死我了。”余音还在,人已跑远。

        这一幕落在城门边上一驾由三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华丽马车上,一白衣公子端坐其上,见司空见与月引跑远,只剩了飞扬的尘土,将窗帘放下,以折扇缓缓击了几下手心,道:“这时节盛京暑气太盛,往南避一避吧。”外面一灰衣蓑帽侍从便挥了鞭子,往司空见走的方向去了。

        宛城,旧时都城,气派宏伟,历史弥留比盛京更有底蕴,分内外城。沿街两侧皆是两三层飞檐小楼,不管是店铺亦或者酒楼,无不人头攒动,喧闹非常。外城与内城交接处一张硕大的红绸旗子甚是显眼,正是‘凤悦楼’,司空见才想起爰爰来,面露愁色,道:“不知爰爰怎么样了。”月引接口:“你那小婢女,连我都被甩了几次,放心。”司空见奇怪:“什么?”月引自知失口,道:“那小姑娘坏的很,你不用担心。”

        到底挂念爰爰,随意吃了几筷就放下了。这时走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把月琴,圆圆的脸一笑抿出颗梨涡,甚是清秀可人,开口声音清脆:“公子听曲儿么?”月引挥手让走,司空见却道:“弹个你拿手的吧。”小姑娘于是回来在桌角拉过一条椅子,‘叮叮咚咚’弹了两个音,道:“公子愿意听什么?曲儿?还是新鲜事儿?”司空见道:“有没有好玩的事儿”小姑娘低头想了会儿,道:“倒有一个,公子请听。”

        有小二上来一壶茶,司空见端起茶碗先就一愣,那茶碗四周溢着些小水珠,触手冰凉,竟然是用冰镇着的一碗解暑茶。来不及疑虑,小姑娘已边弹边唱:“往北五十里,有位员外郎,良田数十倾,妻妾貌如花~~~~~”司空见听她咿呀咿呀唱着,腔调婉转声音清脆,也听不明白唱什么,就觉得极悦耳,喝着凉丝丝的茶,把爰爰也给忘了。

        一曲毕,司空见笑眯眯道:“我总觉得你们这儿的人唱歌都格外好听,不拘唱什么,都婉转如丝绕。”小姑娘咯咯笑道:“公子爱听就是琅琅的福气了,若不然再为公子唱个小调?”司空见道:“名儿也好听,配得上这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说着伸手往前一探,在她眉前勘勘划过。月引‘噗嗤’喷出一口汤,这是调戏?赶紧挥手要让琅琅走,琅琅却不理他,莞尔一笑,唱了一曲《沉醉东风》: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司空见笑道:“此曲上头”,又道,“说话还不见得,唱曲儿倒像苏杭那边,吴侬软语。”琅琅笑答:“公子好耳力,琅琅姑苏人士,两个月前才从姑苏来宛城。”司空见对苏州印象与普通大城市一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但若是姑苏,想必不一样,不由问道:“姑苏好玩吗?”琅琅俏皮转了圈眼珠,道:“自然是好的,九曲水路,花开四季,连空气都是甜的。”月引也吃完了,腿一翘,道:“这么好的地儿你怎么不在那待着?”琅琅也不着气,道:“要讨生活自然不能事事如意。”

        司空见道:“听你一曲,我也还一曲吧,”瞥见一青衫男子,戴着素白帷帽,后面跟一小童抱着长琴,顺口喊了声:“哎~这位小哥琴借我一用行么?”热闹的厅里都为之一静,众人都看着司空见,司空见尤自不觉,走上前去,因帷帽遮避并不能见到对方容貌,只觉甚是清冷。对方见司空见走将过去也觉意外,便示意小童将琴给她。

        司空见接了琴除去套袋,那琴与手的贴合令她欣喜。她是个极其喜欢音乐的人,年少时因为腿骨受伤行动不便,学琴排忧,相较他人实在太晚了些,但打从心里的喜欢让她一天练八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所以总收到邻居的投诉,她妈干脆跟她去乡下住了大半年,到后来的十八般乐器样样顺手粘来,都因喜欢之故。所以在接到这样一具琴,她滑过琴弦的手,竟激动的有些颤动。

        司空见不善于表达,不善于认人,不善于说话,好像她的所有‘不善于’皆因为‘人’。

        这把琴比其他古琴略长三分,琴面未曾上漆,恒久远的老木已被岁月打磨地如重新上了一层皮肤,甚至已经认不出它原木的木料,时间的流逝未曾让它变得沧桑,只觉厚重。司空见轻抚过琴身,盘膝坐下,遂将腰带解了垫在琴尾,因她只穿了单衣,否则倒是会脱衣服用来垫琴,将琴头至于膝上,世间便只剩了她与琴。

        素手纤纤慢慢拨动琴弦,目光散散尽落得空洞。

        司空见一时兴起借的这琴,只接到手的那一刹便觉与琴意相通,她摸过许许多多的琴,奏过许许多多的曲,从没有过这样似被人附体之感,她想,只有一曲《广陵散》,才不辜负了抚此琴。

        她缓缓拨的第一个音,震撼的是所有听到琴音的人。

        琴音悠长、缓慢,浑厚、空灵,君弦与臣弦同时定音。《广陵散》是所有古琴曲里唯一有杀伐之意的曲,司空见却将它奏得风凛傲骨、超凡脱俗。琴音最先定住的凤悦楼里的人,继而是外头走动的行人,再次之走兽飞禽。

        琴音婉转清扬、荡气回肠,娓娓述说的既不是聂政,也不是稽康。靠窗独坐一老者,眉发皆全白,左手执一酒杯,杯内涟漪着的是他的年少肆意,终于为的前程委屈了那月光般温柔的姑娘;旁边那桌上是两位三四十岁的壮年,同伴到同窗再到同僚,争论不休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却在对方眼里蓦然见到了早已被生活磨灭了的年少热诚;琴的主人,帷帽轻荡,他的少年,早已入土,不负重来~~~~~

        司空见的琴,弹的不是任何人,是琴本身,坦率天真、赤诚善良、忠于自我的少年,直至琴音戛然而止。

        司空见将琴还给帷帽少年,道了声“多谢”,对方颔首带着小童径直上楼进入厢房,厢房内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满身贵气,温言道:“遥生琴艺越发进益了。”少年将帷帽取下,挂在柜上,清清冷冷道:“不是我,”站着将黑缎般的长发略整理,转身入座。

        干净修长的眉尾、微微上翘的眼梢、挺拔细腻的鼻子、恰到好处的下巴、略显干燥的薄唇,不管凝视多少遍,依然压不下血脉膨胀之感。可惜,如此倾世绝颜竟生得男儿身。

        中年男子一手搭于椅背,一手至于桌上,以食指敲了两下桌,翻过手掌,朝遥生勾了勾手指,遥生低眉顺目跪坐到他身边,他缓缓勾起遥生的下巴,触之如鹅脂,道:“十日后启程回盛京,要找你娘亲也可尽得些方便,只是我的身份却不能带着你,”遥生不语,他接下去道:“寿王举办的百花宴我好不容易才替你拿到一张函文,你可得花些心思,若得了他的青眼,自可名正言顺入盛京了。”他慢慢磨搓遥生的下巴,道:“寿王身份尊贵,虽偏居闽越,于鉴赏一道却自有他的一套,此翻太后大寿,他早于半年前就启程从杭州绕来,一路不知已收罗了多少美色,一路收罗一路扔,也不知道最后有几人能让他带入京。”他放下手,遥生回座,听他似不经意道:“刚才那琴音,便是我,都有几分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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