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坤卦
黎明前的夜总是格外幽深,月已西沉,启明星偷了个懒,迟迟不曾上来,街头即便还有两盏隐隐小灯,也是无精打采,唯有困顿肆意,泛人心头。
月引,打坐一晚,到了此也不免打了个瞌睡,一日闷热,此时起了点凉风,似心底的烦躁也一并抚平。突然!整个天地都隐于黑暗之时,月引睁开眼,瞬间接住从后面射向他天池穴的短箭!他如猫一般伏在屋顶,恰时跃起避开从左右一起射出的四枚短箭,这四枚箭不管从力道、速度、认穴准确度来说都豪无二致,他不敢轻敌,身体更加贴向屋檐。以当下对敌人的判断,对方起码在三个方向都有人,夜间也能清楚他的动向,都是暗器高手,月引慢慢闭上眼睛,将周身气息放出,如无形的巨手,去探听周围动静。左边那片屋檐后的松树上有一阵快速气流转动!他抬腿横扫,刚好射过来的短箭踢回原处,随着一声闷哼,一人跌落树下。后面破空而来的短箭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击回去。他耐心地等着,等对方动手,心里被围剿时的怒气已平歇,他的气息已随他的一呼一吸间远远传散开去,西边那间豆腐店已在做开店门的准备;旁边一家被小儿闹醒,妻子担心吵到丈夫正抱起孩子到院子里哄;北边是一团高大树木,后面坐落着一间鼓楼,旁边几个流浪汉随地躺着大打呼噜~~突然,旁边的一棵树上传来动响!很快的,利箭破空而来!月引已解决了另外三面的箭手,这最后一个~~他‘哼’了声,双手倒翻脚朝上,‘啪嗒’一声将短箭夹在鞋底之间,一个纽身已朝鼓楼飞跃而去,那树上之人见他接住短箭,已先一步滑下树,朝北跑去!两人一跑一追,瞬间过去半条街。
与此同时,一条花斑大蛇从司空见房间开着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滑进去。那蛇一入房间,先立起半人高,左右审视一翻,确定安全后又不慌不忙游上床,立在床头,吐着血红的信子,歪着三角小头,头顶两根乌黑的小刺,像娃娃头上扎着的小发髻,倒似人的模样,只是那场景也忒渗人了些。
床上的司空见对床头的危险毫无知觉,被子折成团垫着头,陶瓷枕头半环在腋下,展舒着四肢,睡的人事不知。
那花斑大蛇不急不缓,从床头游到床尾,又游将回来,倒有些九品小官巡乡的架势,只可惜无人鼓掌壮势,未免有些遗憾。
从窗外初有人声到天光放亮似就一瞬间,那蛇也耀武扬威够了,立在一边吐着信儿猛地往司空见脖子咬去!瞬间张大的蛇口如地狱的当口,乌黑一片内里露出一星半点的红,四根渗白的尖牙似能淬出毒汁来,腥臭难忍。
擦着司空见的皮肤,竟自有警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本尊仍是睡的昏天暗地。换一层来说,她就算醒着,也很难逃此巨蛇之口。
那蛇尖锐的牙齿马上就要咬穿司空见的脖子!蓦然,一阵极细微的破空之声传来,那大蛇突然‘叮’地一声被钉在了床沿上,蛇身缠绕扭曲成一团,将前一步还趾高气扬的蛇头压在身下,挣扎不堪。
同一间客栈靠北的一间屋子里,一个道人正打坐,突然,‘扑哧’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半身青布道袍,怒目圆睁也是血红一片。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扶着桌角来不及调匀气息一路扶墙朝司空见的房间奔去,竟似熟门熟路,径直踹开房门。惊得司空见从睡梦中倏地坐起身,得益于她睡前将全部窗子打开,夏日里天又亮的快,一眼瞧见门口瘫坐在地上狂吐血的道士,然后再是挂在床侧扭曲交缠的花斑大蛇。
司空见闭眼沉思了会,有过一次在牢里醒来的经验,她想,她可能又到了个奇怪的地方。
司空见很喜欢动物,经常去野外行走,与许多动物都有接触,最离谱的一次,组了个小队一起到藏区无人区穿越,四五月的天气,积雪没过脚脖子,夜晚竟来了几匹狼,嚎叫着绕帐篷走了半夜,有一匹还蹭在她帐篷外靠着睡了一会。那夜风声混着狼嚎,七八个人加两个向导都一夜未眠,只有她,醒来时阳光照着雪山刺得人睁不开眼,其余人皆顶着黑眼圈对她佩服不已。只有一样令她发怵的,就是蛇,所以到哪都带着自制的驱蛇粉。
这样手臂粗细又花纹怪异的蛇在你跟前只尺搅动说不心惊定然不真,司空见顺手一把驱蛇粉撒过去,那蛇嘶嘶声不绝,越发缠的紧了。门口那道士大喊一声又喷出口血,抬手作爪不管不顾朝司空见扑去,司空见又扬了扬手,第二把驱蛇粉就撒了那道士满脸。
道士似内伤极重,边抽出短刃边喘息,边哑着声音道:“昨日受辱尚能饶你,今日伤我晴儿,只能一死。”司空见这才听出来,这满身污血狼狈之极的道士竟然就是昨日那飘然洒脱的道士远山。
司空见一时很是诧异,问:“你不是会武功么?怎么被人打成这样?”远山咬牙环顾道:“哼,你的晴儿呢?怎得清迁观的弟子竟无晴儿?”眼神闪烁,显得有所顾忌。司空见道:“我昨天还找你呢,那户人家想请你们回去做法来着。”远山道:“你既伤我晴儿,该知逃不过这糟。”说着面色突然阴狠,提刀向司空见刺去,昨日交手已知她不会武,是以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是提防她的晴儿窜出。
司空见大惊,怎么刚还聊的好好的,不知为何挨了别人的打就要来杀她。也无暇再问,那刀已至眉心,远山虽心脉受损,手腕无力,但招式精妙,这一刀司空见是避无可避,只得本能的往后靠,那刀如影随形,眼见就要刺入她的眉心!
轻微的破空之声再次传来,一枚极细的树枝眼见着从窗外射入远山握着短刃的手腕,短刀应声而落,刚好掉在瓷枕上,‘铛’地一声脆响。远山惊恐地看着窗外,这一招与他刚才刺司空见那一招如出一辙,招势分明不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却是避无可避,是清迁观武功之精髓:伏戎于莽。昨天交手的年轻道人虽然武工不弱,却绝无这样的功力,只能是清迁观的人追来了!他惶恐至极,要逃却怎么也迈不开腿。清迁观人绝不轻易出观,就算要追他也不至于坏了这规矩,他突然看向还在扭动的花斑大蛇:是了!定是来追晴儿的,清迁观是绝不允许晴儿入世的!他慌忙要去将大蛇救下来,一动,左手腕上的树枝牵引着痛入骨髓,只能又惊又怕跌坐在地。
又是蛇又是血的,床上自然是待不下去了,司空见从床尾挪下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看了眼远山打算走为上计,却在门口撞到老道半睡不醒的蹲在外面,也不抬头,叹了口气,道:“先别走,趁老道还有口气,给你讲个故事。”司空见也蹲下来,轻声道:“我不爱听故事,这就先走了,里面那个远山失心疯似的,还有条蛇,你能不进去就别进去了,还有月引,你若碰上他,麻烦给他说一声,我先走了。哎,不说也行,本是萍水相逢。”说着果然就要走,她总觉得一个地方待久了,熟悉了,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她对解决事情向来不擅长,离远点才是正经。
老道默默摇头,自语道:“万里无一的聪慧,偏活的稀里糊涂。”也不顾司空见的意愿,拎着她后领就给提回到房间。
远山见老道,就似放下恐惧,道了声:“是你?”老道叹了口气,答:“是我。”两人一问一答得古怪。
远山突然整个人就放松下来,往后挪了挪,坐靠着墙壁,轻笑一声,道:“想不到前辈还活着。”老道叹了口气,示意司空见坐下,自己走到床边眯着眼看了看扭动已明显衰弱下来的大蛇,回答道:“苟且而已,”又道,“想不到你竟然把晴儿一并带出,胆子不小。”远山道:“晴儿从小由我一手饲养,我离开清迁观,它自然要跟着。”老道抬头,半晌,道:“当初古师兄送我下山,言都是我坏了清迁观,我少年意气,指天立誓,今后一切与清迁观再无瓜葛,再不碰清迁观之物,不见清迁观之人,不想今日竟还是见了你。”远山脸现嘲弄,道:“前辈也可当作未曾见过小道。”老道看向远山,神情悲闵:“我这些年总是后悔,当初所为太过,以至再无法回去。”远山道:“前辈这是自己的抱负都已实现,名满天下,却要来劝解小道么?”
老道如泄了气般坐到床沿,将挂着的大蛇取下来,那蛇竟然是被一小段树枝穿过三寸钉在床柱上!因不断挣扎,那小孔已是血肉模糊,却在老道取下它的瞬间一口咬在他的手掌,将手掌咬了个对穿。
远山笑起来,道:“前辈小心,我这晴儿脾气爆的很,最不喜生人。”老道对手掌的伤视若无睹,看着大蛇眼光都变得柔和,声音却冷了下来,道:“你竟然以毒物饲养它!”远山越发笑的厉害,扯到痛处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前辈说什么呢?我虽饲养它,到底~~到底也是在山里独自玩的时间多,清迁观四周~有个蜈蚣蝎子什么的,被它吃了也是正常。”老道一运力,手掌便从蛇口脱下,那蛇刚受了伤,又咬了人,此时便有些焉焉的,老道脱下道袍,随手一卷,已将大蛇卷成团动弹不得但也不至于伤了它,放在床上。
那蛇毒甚是厉害,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老道已整只手臂乌黑肿胀,连脸都带上一层青黑。他不急不徐在司空见坐着的桌对面坐了,将手臂搭在桌上,手掌朝下,一运气,那毒便混着血豆子似的冒出来,‘嗒`嗒`嗒~~~~’往地上滴,脸上的青也缓缓褪去。
常人中毒绝不能用功,以防气流奔涌使毒气更快入五脏六腑,老道却无防。远山往上靠了靠,露出一丝佩服,道:“前辈功力深厚。”老道中了蛇毒不止行动、运功无碍,如此边逼毒边讲话也是无妨,道:“若差这么一分,今日便折在你手上了。”远山笑道:“前辈说笑。”
老道指着床上的大蛇,和声对司空见道:“你见到的这条大蛇,唤晴儿,乃通青天之意,本不属于这俗世,千年前飞来横祸从天掉下一座山头,损毁清迁观半数道观,观中道人在其间发现这种蛇。古书记载这蛇唤晴儿,乃天外之物,它既从天上来,等机缘到了,自然也能回天上去,几千年来道士修行皆为此。于是观内道人开始驯养这些晴儿,晴儿却能自行认主,从孵化即认主,一生只认一主,与主心意互通,但一生不出清迁观,有了晴儿的道士也是极为爱惜呵护如同子女,共同修行。”说到这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半天,又幽幽道:“老道年轻时自负得很,自觉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清迁观里虽有带着晴儿白日飞升的传说,到底谁也没见过,老道不肯拘于此,宁愿舍弃从小饲养的晴儿,也要离开~~~~”长久地,叹了口气:“这一走,就是百年。”
老道看着司空见既不关心也不好奇,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娃娃倒也怪异。”
司空见是什么样的人呢?别人的事一概与她无关,她的事一概与别人无关,即便你们都在讨论她,对她来说也就四个字:关我屁事。
远山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咳,忖得他原本秀气的脸狰狞可怖,道:“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化生,无辨泽哲。”
老道对司空见道:“这是七十年前,可能八十年前,老道卜的一卦,”看了一眼远山,“不想现在还有人记得。”远山笑道:“前辈当年出走清迁观,建下这瞩世之功,引得多少人眼红心热?又留下这一卦,当年没赶上的,自然都等着时机呢。”老道愕然,道:“道士自在山修行,修的是本身,与世何干?老道当年也是气盛,算得前朝气衰,本朝又有英武之勇,为的是黎民百姓能少受战乱之苦,竟成了旁人眼□□利之徒。”说着连连摇头。
远山斜着瞟了眼窗外,道:“不管前辈是满足私欲也好,替天行道也罢,到底是活得恣意的。”
老道摇头,道:“老道丢弃了所有能丢弃的,要找寻的仍是空空如也。”
远山似笑非笑,大约是牵扯胸口又硬生生将面上的神情压下去,道:“若是那些追随前辈而来的人听到前辈这翻言语,不知是何看法。”老道默然道:“老道早已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幽居深山几十年,谈何追随。”远山道:“前辈的卦从未出错,预言的泼天盛世虽缺了时间点,但最近接连出现的冲天龙气不正是前兆么?像小道这般追寻而来的人,前辈日后可有得接待呢~~”说着眼珠子一转,道:“前辈说得这翻超然,到底,不也出山了么?若告诉小道,这翻只是出来闲逛,你猜小道信是不信?”
老道摇头,道:“你是定然不肯回清迁观了。”远山这回是真笑了,连扯到痛楚也顾不得了,缓缓伸出右手,赫然只有四指,小指已被人平平切去,道:“我出清迁观时便已是一刀两断,此生再不入山,前辈这声劝可迟了。”老道伸出自己右手,竟然也只有四指,道:“当年古师兄劝我,我也如你现在这般,此后却是无数次想,若当日听了师兄的,该多好。”远山道:“悔不悔的,等小道有了前辈那份功绩再说不迟。”
话到这份上,已是无法再继续了。老道手掌的伤口已由黑转红,便收手简单包了根布条,边道:“你走吧,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是这晴儿却是不能带走,由老道替你送回清迁观吧。”远山脸上的不甘一闪而过,勉强笑道:“有劳前辈。”说着扶墙而立,缓缓出去。他自知未曾受伤十层功力在这位老者面前也是不够看的,所以立刻服软,好歹也算全身而退。
良久,老道叹了口气,道:“日后总还得碰上他,你可得仔细些,这人城府极深,今日的亏只怕是抹不掉的。”司空见也幽幽叹了口气,问:“我能走了吗?”老道大惊:“我说了这许多,你还不明白么?”司空见惊讶更甚于他:“你跟我说什么了?”老道抚额道:“能观天象之人不少,加之消息泄露、拉帮结派,有多少人要来找你,你听不出来么?远山只是其中小小之一,甚至无关大局,你不怕么?”司空见吓得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他们找我做什么?”
老道今日似有叹不完的气,一阵接一阵,道:“刚才远山说的那卦: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化生,无辨泽哲。确是老道所卜,天下皆知,是以到现在龙气掩不住之时,众人蠢蠢欲动,都想在这历史的齿轮上踩一脚。只是~~~老道当日卜的却不是事,而是人。”说着定定看着司空见,“现在还无人知晓,或许已经有人知晓,不管如何,天象已出,瞒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知道,那一卦,卜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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