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红衣
策马不眠不休赶了一日一夜方在日落前重返枫华谷,寻了个隐匿处将流云和星隐放走,师兄弟二人持剑小心翼翼地潜身于红叶湖边巨石后,屏息等待。
也不知等了多久,李忘生突然身形微动,谢云流马上明白定是他捕捉到了与那根发带相同的气息,于是凝神望着红叶湖面。不多时,平静的湖面上便有两个身着艳丽红衣的女子慢慢浮了上来,其中一人还手握一柄鎏金镶宝的重剑,二人一对眼神,心中了然。
只闻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红衣女子对另一人说道:“仙芝姐姐,这位贵公子命倒是挺硬,都下药折腾几日了还有一口气,我瞧过不了几天他这身子骨定就废了,留着这重剑也无用,不如我们拿去当了换钱吧。”
那位被唤作仙芝的窈窕女子冷面道:“这剑卖不得,此人衣着打扮一看就是西湖藏剑山庄中人,这几日明里暗里在寻他的藏剑弟子不少,想来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江月妹妹拿着这剑出现在当铺时,恐怕就被截杀了。”
“呀,这么可怕的么?”江月缩了缩脖子,拖着重剑边走边埋怨道,“这留不得卖不得,莫不是寻个地方丢了呀?”
粲然一笑,“正是。教主说了,拖到乱葬岗丢了吧。”
待二人走远,李忘生才吐出一口气,垂眸落在如今正绑在自己手腕上的明黄发带,叹气道:“看来叶少侠这几日定是吃了不少苦,也不知叶施主知道后该如何作想。”
“这也是他该领的教训。”谢云流沉声道,拍了拍李忘生的肩,收剑迈步,“学艺不精就不该逞英雄,不是每次都有命回去。”说罢,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李忘生方收敛情绪,将那发带又捆紧了几分,跟着谢云流扎进了红叶湖中。
两人由湖心一座石制祭坛底端的机关游进了一条昏暗的水道之中,隐于不见光的湖底水道弯弯道道,出口甚多,若是行错一步也不知会从哪里冒头。谢云流在前开道,听从李忘生的指示,二人循着叶如袖的气息一直游到了深处的某个缺口才敢冒头换气。
用内力催干了身上衣物,软底布履踏在湿冷的地底洞窟中倒是收敛了所有声响,就是这里久不见阳光,空气中笼了一层厚厚的潮气和湿气,罩着二人满头满身。没有火光的暗道里能用上的只有嗅觉,李忘生脚步迟疑,伸手扯住前方谢云流的衣袖,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这里的香味里似乎混有未知迷香。”
微凉的气息呵到自己脸上,似乎缓解了他被这暗道中妖异香味搅乱的心神,他往李忘生身侧靠了靠,敛声答道:“许是压抑功力或是些软筋舒骨的……什物。”离得近了他才能够看清黑暗中李忘生的模样,他露出些许讶异神情,又迅速别开头去,谢云流便知他师弟定是误解了什么,不由得调笑道:“我还当师弟你清心寡欲数年,怕是不会知道这些江湖中的劳什子。但师兄说的可不是这些东西。”伸手揽过李忘生的腰,让他离自己又近了些,声音便是直直送进了他耳朵,“红衣教中皆是女子,她们对男人可是深恶痛绝,恨不得千刀万剐,用不上那种东西。”
不言语,但是人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有人来了。”谢云流搂得更紧了些,李忘生闻声迅速屏息,探息而去,才应声道:“应当是一人独行,脚步虚浮应该不会武功。”仰头看向谢云流又问,“莫不是平日里看护叶少侠的普通教众?”
略思索一番,谢云流只道:“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梓兰端着每日循例准备的饭菜和药瓶,慢悠悠地走进了水牢之中,眼睛余光瞥见束缚在铁笼中的那明黄身影,冷笑出声。搁了饭菜,只拎着药瓶挪到了铁笼前,垂眸瞧着那人,而后倩笑道:“叶公子还是早日放弃那些没用的想法,听从教主的安排,别的不说,死在这水牢中和死在家里,到底还是不同的。”
咳出一口血,那人高束起的马尾已然歪歪斜斜垂在肩上,金丝镶边剪裁得体的白色衣袍已被污血浸染,双手被镣铐锁在了笼沿,半截身体都泡在浑浊的湖水中,只能看见他勉力呼吸时带动推开的层层水圈。那人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说:“梓兰姑娘……倒是好心……如袖被擒数日……还能想着给如袖……送些吃食……若是里面没有……下药的话……那就更好……了……”
“若不是留着你还有些用处,我早就动手杀了你!你们男人都该死!跟我相公一样,都该死!我只恨我不会功夫,不然早将那废物手刃了。”
“……梓兰姑娘……原是已有婚配呀……”
“你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家事么?”梓兰在手中把玩着药瓶,手指刮过细瓷表面,冷笑道,“提那废物做什么?穷酸下贱之人,当初全是因着嫌我是女儿家抢了弟弟的口粮,巴不得赶紧嫁人卖个好价钱。偏偏卖给了那穷鬼,我怎能不怨不恨!”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梓兰的语气略微有些变软,“就是可怜了我那幼女小可,但是那个丫头怎么都不肯跟着教中姐妹离开,也是猪油蒙了心傻子一个。”
忽然本该没有旁人的水牢中有一道月白身影闪过,梓兰循声回头,只见颈间一凉,再抬首时便对上了一双隐有怒气的冰冷眼睛:“施主方才的话可否跟贫道详细言说?”未及反应,一旁又有另一个人现身,抬手就是点了自己几处穴位,扯过她往一旁丢去,伸手压下了那人的剑:“师弟,先救人。”
李忘生本来打算等到看护之人离去后再动手的,但是听到小可名字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砰然炸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面前。剑被谢云流压下时他才从激荡的情绪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眼眸又落在了倒在一旁愤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子,李忘生心中哀叹,却只能收剑回鞘:“是,忘生明白。”
催动真气毁了这铁牢笼和镣铐,离了悬挂姿势,叶如袖整个人都脱力倒下,李忘生赶紧伸手抱住了他,从怀中取了凝气护心的丹药喂了他咽下,再瞧时,人已经晕了过去。
“如何?”
“不是很好。但至少还活着。”事出紧急,李忘生也未多想,抬手将人背起,又解了自己外袍腰带将叶如袖在自己身上扎紧,这才看向谢云流,“叶少侠定是不能淌水了,我们得寻个别的出口离开才行。”
谢云流颔首,目光又落回一旁的梓兰身上,冷声问道:“可否请施主为我和师弟引路呢?施主不会武功,还是不要妄动比较好,贫道不会滥杀无辜。”
梓兰默声不语,又想她被点了哑穴,就算想要说些什么也说不了,眼下这两位穿着道袍的人看上去武功不低,教中姐妹也尽数外出,这两人来得倒是正巧。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药瓶捏紧,偷偷倒了几粒到自己手心,这才点头同意,由着谢云流将她扶起,隔了两步距离跟在她身后走着。
彼时红衣教方兴未艾,日后赫赫有名的六圣女和分坛主都未入教,教中多是武功平平的江湖女子,或是像梓兰这般因着各种因由加入的普通人,也没有那些机关繁复的祭坛圣殿,根本不是谢云流和李忘生的对手。一路上谢云流刻意回避争端,一行人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见到了前方有光亮漏进来。
梓兰哑穴未解,只得仰起下巴向着出口方向一指,谢云流话不多说正要抬手打晕她时,李忘生出言制止道:“师兄,忘生有些话想问问她。”
多少知道些因由的谢云流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解了梓兰的哑穴,站在了一旁。李忘生将叶如袖轻柔放下,复又回身看向梓兰,眸光沉沉,才言:“小可跟贫道说,她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一直在等娘亲回家。”
一记眼刀看来,又马上化作嘲弄笑意:“我说为何道长会突然来此,原是听了那蠢丫头的话,想要来寻我么?怎么?如今道长是想劝我回头么?那大可不必费这些功夫了。她想见我自然能见,分明就是她不肯跟我走。”
“施主心中有怨,贫道知道,只是——”“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梓兰突然激动起来,她猛地抓住李忘生的双臂,指尖攒得发白,李忘生赶紧用眼神制止谢云流的动作,他只是任由梓兰恨恨地抓着,听她字字泣血:“道长想来定是锦衣玉食不愁吃穿长大的,不知民生疾苦,怎会明白有上顿没下顿的苦?粗糠稀粥,薄衾一条,盖了上身,下身只得在夜露中任他冷透!大旱连年,道长想必得了香客施恩从未感知到吧?眼看着春种的苗还未抽条就枯死在地里的绝望道长可曾了解?道长锦衣玉冠有人供养吃穿用度,恐怕不知道沉在湖里的累累白骨都姓甚名谁吧!”
仿佛要把心血呕出,梓兰也不知道自己翻涌而出的怒火是怎么被激化的,她紧紧握着那人的双臂,只觉得好恨,又不知道自己该恨谁:“道长让我回去,又怎知我在这里有吃有穿,有姐妹相护,回去又能如何?继续守着那不知何时到头的苦日子么?亦或是看着那田地最后变成自己的埋骨之地么?”
“放开他。”一旁站着的谢云流突然冷声开口,伸手拦在两人之间,落在她身上的眼眸中已有杀气溢出,“不许你妄议忘生。”
“呵。”一丝嗤笑从梓兰口中流出,“道长连被人言语两句都会有人帮衬,而我被村中霸王强行拉走遍尝欺辱时,我那位相公只会唾弃我说我是□□。道长如今还觉得那个地方我还应当回去么?”
李忘生猛然瞪大了眼睛,他的双臂被梓兰捏得仿佛入了骨,但他始终不觉得疼,却不想那女子道出这般言语,让他心中一痛,不由出声道:“施主为何不报官?”
“报官?”凄苦一笑,“官家便是他家,道长觉得这官是护着他还是护着我?”
李忘生被一番话说得毫无还口之言,他只得看着那个女子眼中千思万绪转过,最后落得一声无爱无恨的淡笑:“道长若是见了小可,便跟她说她娘亲已经死了,不用等了。”而后垂下眼眸默不作声,李忘生迈步近了她一步,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梓兰从袖中掏出了什么,迅速捏破。一时之间扑面艳香冲鼻,李忘生心道不好,急退了几步,又被谢云流一手揽过向后跃了一大步,这才离开了烟雾范围。
然而那浓香化开的艳红烟雾远没有迷香这么简单,被困在其中的梓兰突然浑身抽搐,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脸,发出凄厉的喊叫声倒地不起。谢云流一拧眉,急忙拉起叶如袖交到李忘生手中,急道:“有毒。快走!”
二人不敢耽误,谢云流背起水牢中找到的叶如袖的轻剑运起轻功,李忘生也匆匆将叶如袖搂在怀中,提气便往外逃。踩着轻功越过了几个山头,这才见到在路边等着两人的流云和星隐,二人不免松了口气,翻身上马,急急往洛阳城赶。
将叶如袖安放在软塌上,谢云流出门燃放了藏剑山庄给到的传信弹,相信不久后就会有在洛阳的藏剑弟子上门。想到这几日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连夜奔走,就算是他也感到身心俱疲,更别说一看就知道在强撑着的李忘生。
推门入室,谢云流余光瞥见李忘生正与叶如袖相对而坐,欲要催动真气帮他疗伤,一时气结:“师弟你也不用做好人做到如此地步,我探过他的经脉,重的都是皮外伤,吸入的迷药已被我催出,他如今还没醒只是久未进食累坏了。”
抿直了嘴唇,李忘生颔首应道:“如是……也好。”说罢便要敛衣下榻,却在起身时身形一晃,浑身发软直直倒了下去,谢云流匆忙伸手去接:“师弟?”
落入怀中时发现人已昏厥,面色惨白浑身发汗,不由得心底一惊。
“忘生!李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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