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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泥沼


就像是沉入了泥沼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泥沼之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自己,五感尽失,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所在,只能任由自己不断坠落、坠落。想要活下去,想要求救,他似是拼命向着虚空中伸出了手,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向谁乞求。

        忽然腕间一凉,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拉住了。然而他没有任何力气抬头看去,只感觉到自己悬在空中,身下泥沼仍在努力吞噬着他,手腕上的力气也在吊着他一口气。

        听觉恢复了。却是无数杂乱的喊声充斥耳畔。

        “这是厌蛊之术!”“你这个妖妇!好毒的心肠!”“贱人你居然敢使这些邪门歪道之术诅咒圣上!”“臣妾没有!臣妾是无辜的!”“人赃并获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这不是他的记忆。他不可能有这些记忆。彼时他甚至还未出生。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但这滔天的恨意和恶意他很熟悉,在那漫长的七年里,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渗透进了他的骨髓。

        “稚子何其无辜。”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便交由她一起抚养吧。”有一个强打精神的威严之声响起。

        握着他手腕的力气似乎撑不住了,他身下的泥沼反而愈战愈勇,瞬息间已经吞没了他半身,挤压着他的胸膛,欲要夺去他的呼吸,他想要叫喊呼救,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尸体中剖出的孩子多晦气啊。”有一个娇俏悦耳的声音响起。

        “多了一个没有封号又不会被承认的「兄弟」有什么好处?”有一个仍显稚气但语气冰冷的声音响起。

        泥沼没过他的脖颈,他只觉呼吸渐沉,仿佛每一次吸气呼气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手腕上的力量也不撤去,捏得他生疼。

        “……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有一个故作镇定的稚嫩之声响起。

        “这正是一年前我为你测字时所作的批言。”有一个温柔的神秘声音响起。

        “你一味地将自己束于原地,便会愈加迷惘而不自得。”有一个推心置腹语重心长的亲切之声响起。

        “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像娘亲那么好的人喜欢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有一个软糯天真的声音响起。

        他忽生出了几许力气,竟想要挣脱这泥沼深渊。似乎视觉也恢复了,有微光从头顶漏了下来,他勉强撑起自己的手腕,回握住那抓着自己的手。

        “有我牵着你,你不会走散的。”

        这个声音他记得,是被他融进血肉的声音。

        “师……兄……”

        声音也恢复了。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在唇齿间念出了这个称呼。

        而后,天光倾泻。

        李忘生苏醒时只觉得仿若已过了一生,意识荡在无识之地许久才回归身体,视力触觉也迟迟才恢复过来,能感觉到只有全身失力,大汗淋漓。僵硬地扭过脖子,就撞上了谢云流的眸子,心中一软。

        “……让师兄担心了。”

        他师兄并未回答,只是脸色沉沉地垂眸看他,这倒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便又发问:“忘生睡了多久?叶少侠如何了?”

        微蹙眉,他师兄总算是愿意开口了:“两日。叶如袖已被藏剑山庄的人接走了。”

        “那便好。”他努力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仍是毫无力气,只得摇头苦笑,“忘生可能还要再休息片刻才能起身,师兄不如先行回房休息吧。”

        闻言,谢云流直接侧身坐到了他手边,不容拒绝地说:“你睡吧,我守着你。”

        又浮起了一丝苦笑:“忘生既然已醒,便是无事了,师兄还是回房吧。”

        “李忘生,你别想赶我走。”谢云流索性闭上眼睛佯装养神,“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李忘生只得守礼地答道:“那就劳烦师兄了。”

        沉默了许久,李忘生也确实觉得自己仍有些昏昏沉沉,正当他将睡不睡时,谢云流突然蹦出了一句话:“你梦到我了。”

        是肯定的语气。

        这句话把李忘生所有的困意全都吓退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谢云流,生怕他口中说出什么惊人话语来,而他确实也没想说别的什么,只是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梦到我了。我听见你喊师兄。”

        现在李忘生痛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昏睡过去,非要听见这句话,非要清醒过来,非要像如今这样气氛尴尬地与那人对视。李忘生抿唇不语,已是咬紧牙关,发誓半句话都不会漏出来,全然等着谢云流觉得无趣了自会打消念头。

        可他的师兄今日似乎就是非要跟他在这个事上倔强到底。他不说话,那人便只是看他,无法分辨情绪的眸光直直望进他的眼里,他甚至能够从那人眼底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和眉间已然在微微颤抖的一点朱砂。

        “……忘生梦到了很多人。”最后还是他先放弃了,挑拣着能说的斟酌着语气,“过往,如今,测字的方士、师父、小可、师兄……都有。”

        “但你只叫了师兄。”

        李忘生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但是谢云流心中纠结,他有问题想要李忘生回答他。

        “忘生,你回答我,你是不是……”

        ——不要问。

        “你是不是对我……”

        ——不要问出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

        ——完了。

        他问出来了。在他们两个都是清醒的状态下。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恋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之中有何分别?

        谢云流一直不甚了解。

        他一直知道的,在华山后山里有一方别院,有一位叫何潮音的前辈,似是与自己师父有着很深的纠葛。虽然每每在那位何前辈面前提到师父时,总会被她抄起东西追着打,言语中似是恨意十足,但是谢云流也是见过她一边说着与师父此生不复相见,一边又偷偷托他给师父送药草炼丹。

        彼时他好奇问过何前辈:“何前辈喜欢师父吗?”

        但何前辈眼中总是如同远山明灭般地满口回绝:“那个没良心的人有什么好惦记的?我盼着他早日仙逝,最好是由我亲手斩杀才算解恨。”

        “师父才没有何前辈说得那么坏。想必师父心里也念着前辈的。”

        “真的?”出口时,已是宛如怀春少女的喜悦之情,但又马上被她以冷淡语气盖过,“臭小子你别想忽悠我,知不知道妄议长辈是大忌。”

        所以到底何前辈对师父是什么心情呢?尚且年幼的谢云流想不明白。

        后来他长大了,下山游历时遇到了很多江湖知交,也从他们那里听过很多缠绵悱恻的恋慕之情,有尾生抱柱之盟,有司马相如卓文君一曲《凤囚凰》之约,有红拂夜奔之意。那些婉转明丽的情意浓烈又热切,仿佛随时都能引来□□焚烧心神,那么这就是恋慕之情了吗?每当谢云流询问起这个问题时,他的好友只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色围着他打趣,他便又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失去了兴趣。

        他自小只觉得练剑学剑很有意思,他乐意琢磨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剑术武学,这便是「喜欢」了吧?后来师父收了个师弟,他又觉得跟这个师弟待在一起很舒服,和他一同修习也很开心,这是「喜欢」么?再后来他又捡了洛风,他和师弟一起教导洛风,三个人一起在纯阳生活也很满足,这也是「喜欢」么?

        这份「喜欢」和世人所言的「恋慕」又有何分别?

        他曾不小心听见何潮音私下同李忘生说:“你若是喜欢他,便要早些告知他,不然最后只能成为死结。”

        而李忘生是这么回答何前辈的:“何前辈所言的「喜欢」与忘生心中的「喜欢」不同,也与师兄的「喜欢」不同,如今已是死结,也不用等到最后了。”

        那时他听了只觉得师弟说话怎么这么弯弯绕绕不够恳切,如何就成死结了,他们分明关系一如往昔。如今再想,方才觉得自己或许从未问清楚过。所以现在他问了,他想要李忘生亲口回答他,到底是哪里不同,到底是哪里系死了。

        但李忘生没有。

        谢云流等了许久,都没有从李忘生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字,无论是肯定亦或是否定,他都没有说。等到夕照沉沉,只等来李忘生轻叹一声,再开口时却换了个话题。

        “忘生,本该是个已死之人。”

        星落轮转,李唐江山换了个主。

        天授元年,彼时早已一手遮天的武后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建立武周。

        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户婢团儿为其宠信,有憾于皇嗣,于是诬陷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为“厌蛊咒诅”。癸巳,妃与德妃朝太后于嘉豫殿,既退,同时杀之,于宫中被草草收敛了尸身,至今都不知道被埋在了哪里。德妃,抗之曾孙也。皇嗣畏忤旨,不敢言,居太后前,容止自如。团儿复欲害皇嗣,有言其情于太后者,太后乃杀团儿。曾孙幼失所恃,为窦姨鞠养,于宫中幽闭七年有余。

        圣历二年,才与诸兄弟再次出阁。

        历史不过寥寥数笔,便已道尽有些人的终末,而有些人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李忘生声音轻柔得说着那些谢云流曾在书册上见过听过的事情,有些他能理解,有些他不明白,待到李忘生停住了讲述,他才开口问道:“所以你便是那位曾孙?”

        “师兄误会了。”李忘生扬起惨白的笑容,“忘生说的是临淄王的过往。”顿了顿,才言,“忘生的生母不过只是一个被人诬陷以厌蛊诅咒则天大圣皇后,而后被悄无声息杀掉后又草草收敛的微末妃子罢了。”

        谢云流突然眸光一敛,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李忘生说的话他不想听。但他师弟没有停下讲述的语调,他语气平淡,就仿佛在说着旁的什么话本中的故事一样。

        “收敛尸身时有一位老太监见刘氏小腹已显富态,便秘密命人剖开一见,发现那胎儿尚未足月竟还活着。只是到底尚幼且不是正常生产,落下了身子孱弱的底子。而后交给了临淄王的养母,随其一并幽闭宫中。待临淄王再出阁时,这幼子便被移至韦妃名下,无封无号,无官无府,只得住在宫内一居半荒废的偏殿内。如今想来,只不过是从一起幽闭,至换了个地方继续幽闭罢了。”抬首看向谢云流,李忘生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淡笑,“这,才是忘生的过往。”

        “你……”“若用寻常百姓的说法,忘生应当是个「棺材子」,是极不祥之人。”

        靠在榻边长舒一口气,李忘生忽感一身轻松,许是自己终于敢把这些过往向师兄道出,又觉得眼下这般坦诚也好,他师兄知晓了一切后定会明白。心念一起,眸子便不自觉看向了那人,那人只是维持着侧坐在自己身边的姿势,垂着眼眸,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李忘生缓缓道尽了自己所有往昔,不由得觉得口舌干燥,也就乖顺地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许久,才听到谢云流平静的声音传来。

        “那么,这与我何干?与我问你的问题有何关系?”

        这倒是难倒了李忘生,他也没想到他师兄听完后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个,只得苦笑地应声道:“师兄还不明白么?忘生身负不祥之名,此身又早已被归为棋子,落于权利争斗的棋盘之上。这一生是断不能随心所欲,不如最终修得太上忘情之道,不为不争,断情绝爱。”

        “所以我说这与我何干?”谢云流终于抬眸看他,他神色平静,就好像刚刚听的那些都不过是流云过眼,他不甚关心,“你是我师弟,我想亲近你便只管我想,与你的出身何干?与权利争斗何干?”

        “……师兄此刻倒是通透。”李忘生不由哑然失笑,他师父还说他师兄易入迷惘之境,他如今倒是觉得他通透无比,“可惜世情如何,不是师兄说一句「吾心无尘问心无愧」便可轻易盖过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咬着下唇,李忘生在心里斟酌着用词:“……忘生不知。”

        “好,那就等你想明白了以后再回答我。”

        谢云流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要走,李忘生被他这随心所欲的反复姿态弄得有些不明白,不由说道:“师兄这是在为难忘生。”

        那人竟展颜笑了:“我便是为难你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怎会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李忘生不禁暗自想着。

        到底没吸入多少迷香和毒雾,李忘生歇了一晚之后身体已是无恙。两人自那晚那番掏心剖白后竟再也不提那个话题,仿佛这页已被揭过,李忘生仍是那个恭谨守礼的「师弟」,谢云流也仍是那个恣意骄傲的「纯阳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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