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一具祥瑞之兽的尸骨，也需要建个庙日日供奉香火？
姚若水仿佛读出了姜凝眼中的疑惑，道：“你是云澜山弟子，可曾听说过一起旧事？二十五年前，云澜山一位弟子误杀瑞兽貔貅，貔貅生怨作恶人间，云澜山长老行藏无奈之下，请了凌霄宗、莲华寺数位高手来镇压貔貅冤魂，很是废了一番功夫。”
何止是听说过。
姜凝默默道，在下不才，正是那行藏尊者的冤种徒弟。
不过，没想到这七玄旧事竟与云澜山也有牵扯。
“……按理说这貔貅尸骨镇压此地，当是有法器守护，不该有外人靠近才是。”姜凝道。
姚若水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许是那法器出了什么岔子。总之，自一户商贾在此地安家后，七玄镇便建了起来。”
姜凝道：“在已积怨气的妖骨上建镇子，必生祸事。”
“确是如此。”姚若水道，“不久便有百姓梦中受那貔貅蛊惑，供奉香火后，竟真尝到了甜头，有的生意兴隆，有的发了横财，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妖兽怨魂法力日益深厚，渐渐不满足于寻常香火供奉，开始贪寻人类女子的新鲜血肉，一次两次，当地人都出于恐惧并未答应。”姚若水静静地看着那貔貅金身，眼中无悲无喜，“但后来……”
“后来，貔貅断了当地百姓的财运，那些人不论做什么、不论逃到哪儿去，家里的银子都会不翼而飞，最后越来越穷，对吗？”姜凝道。
姚若水点了点头，笑道：“姑娘果然聪慧。那你可知，接下来他们开始做什么？”
姜凝沉默半晌，不是很想说出那个答案。
姚若水道：“他们开始为那畜生挑选新娘。”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天。
她家门外站了个年逾古稀的怪婆子，嘴角长了颗长毛黑痣，笑得见牙不见眼。
“姚姑娘，恭喜你啊。你就是这一次山神选的新娘！快些准备嫁人吧。”
婆子眯眼笑着，冲她拱了拱手，几个小纸人捧着一套金红嫁衣送到她面前，那嫁衣腰封上缀了颗品相极佳的夜明珠，流光溢彩。
“你开什么玩笑？”她懵了半晌，只问出了这一句。
婆子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是老祖宗的规矩，可由不得你拒绝。”
那一瞬间，姚若水其实是没什么想法的。
只是，无端端地，姚若水从那颗夜明珠映出的华美光辉中想到了自己的一生。
自一个温暖蚌壳内长大，不知世事、安然快乐，一朝骤然被生生撬开挖走，百般磋磨，最后还要沦为一件华美织物上的点缀。
她便笑了，目光从那颗夜明珠上离开，看向那婆子嘴角的黑痣。
然后说：“不嫁。”
“山神”每二十年便倍感孤寂，需要一位新嫁娘的陪伴，若新嫁娘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好好地“安抚”山神，山神就会感受到七玄镇百姓的诚意，在新的一年继续满足他们的愿望。
而拒嫁的新娘，往往只有一个下场。
“他们让我嫁，我拒绝了。姚望打了我，但没有杀我。”姚若水笑得愈加深了，“姑娘不若猜猜，是谁杀的我？”
【锦鲤鱼】：“我看懵了，这个妹子到底死没死阿？”
【月亮船】：“死了吧……她都说杀了，但是死了又活了，这……”
【离离原上普】：“我好像猜到了……这种关乎到集体利益的事情，通常会激起民愤吧……”
姜凝虽也猜到了，但却不是很想说出口。
她迟疑半晌，还是说了，“阿水姑娘，你……是被这个镇上所有人逼死的。”姚望只是被包装成了杀人凶手罢了。
要么嫁，要么死，没人可以违抗“山神”的旨意。
镇上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对她说，嫁吧。
周围的邻居、曾经的友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她说，你必须嫁。
曾经富贵时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爹问她，你到底嫁不嫁？
除非意外身殒，否则，山神绝不会挑选下一个新娘。
温明是怨鬼，不能离这庙太近，本一直站在门口默默听着，听到这儿，抬起头来看了姚若水一眼。
姜凝沉吟半晌，道：“事已至此，为何前二十年没有人求助过当年的曾封印貔貅的仙者？”
若这事情早早解决，尚不至于搭进去这么多少女的生命。
“求过了呀，”姚若水笑了笑，“二十年前，一位凌霄宗元婴期修士路过此地，碰巧遇上山神娶亲，震惊之下毅然出手……”
“他是个木讷小古板，见日在深山修行，不知人情世故，当即呼吁七玄镇百姓抛却恶习，放了那新娘，却不料引了民愤。”姚若水道，“那些人表面上顺从，暗地里通知了貔貅怨魂，再用一个年迈婆子请君入瓮，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竟就这样，杀了一名元婴期修士。”
修士死后失了修为记忆，却始终没化为理智全无的厉鬼，只是久久在此徘徊，不愿离去，也不入轮回。
那人便是温明。
姚若水笑了笑，道：“我这命是借来的，如今所剩无几，我只求姑娘一件事。”
姜凝道：“什么？”
“姑娘可知，传说中的幻妖族地，琉璃城？”姚若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铃铛，晶莹剔透、光彩纷繁，竟是琉璃制成，美丽异常，“那里汇聚了全天下执念深重之物，人、妖、神、鬼，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琉璃城。
姜凝暗道，果然啊。
她之前一直在思索，一个关于小镇僵尸少女的委托触发的入场券任务，竟关于一座毫不相干的城。
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姚若水轻轻摩挲着那枚小铃铛，眉眼间竟带上了几分解脱：“我在那里向幻妖换取了一年寿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已不能再次交换了。”
“我曾听过，这世上能彻底消灭瑞兽怨魂的，唯有藏在琉璃城中的引魂玉。”她忽然郑重向姜凝行了大礼，道，“若水无能，还请姜姑娘救七玄镇余下女子于水火，让她们不要重蹈我二人的覆辙，活得自由畅怀。”
“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姜凝哪见过这个，赶忙去扶她，“我本就答应了帮你，自是不会推辞。”
姚若水便笑了：“我曾经也恨过周围每一个人，但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这世上分明也有如姜姑娘这般侠义心肠之人。”
姜凝连忙摆了摆手：“可不敢当。阿水姑娘，不知这琉璃城，我该如何去？”
姚若水指了指那个铃铛：“待我死了，姑娘便拿了这个铃铛去，它会告诉你的。”
眼前的少女，分明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当青春年少，在姜凝前世生活的世界中，还在上学呢。
此时却轻飘飘地吐出了“死”这个字。
“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姜凝问。
姚若水瞬间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看向远处的温明，眉目温柔，道：“姑娘不必介怀。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
想超度怨气盈身的瑞兽需得用上引魂玉这种名贵法器，超度一个记忆全失、即将消亡的怨鬼，却只需要探本溯源，杀了当初使其生怨的那个人。
姚若水此生最幸运的事是在她家道中落、饱受磨难的少年时期，遇到了一个没有记忆的神秘怨鬼。
少年话很少，却总是默默陪着她，见她挨打就做些小玩意儿偷偷放在窗子边哄她，还以为她看不见自己。
他给她偷书，教她识字，告诉她小镇之外也有个很大的世界——那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却说不出来了。
她此生最遗憾的事，则是还没替他手刃仇人，便不堪受辱，早早离去。留他一人在这世上徘徊，不得解脱。
她打听过他的身世，听说元婴修士死后若能涤净怨气，尚可以魂魄之身重新修炼、再踏仙途。
这就是她此生唯一的私愿。
“阿水。”温明竟从庙外走了进来，“你给了那些妖怪什么？”
“白痴，你进来做甚！”姚若水看见他身上飘起几缕黑气，登时急了，使劲往外推他，“不管什么都无所谓，我已经死了，你懂吗？”
温明没动，只是沉默。
姜凝也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得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辈子没了，不是还有下辈子吗？
已死之人能交换出什么代价，显而易见。
下辈子，下下辈子，乃至永生永世的福运、好运，岂不是幻妖绝佳的养料。
这姑娘，真的太傻了。
“别难过。”姚若水笑道，“你好好修炼，等你变成很厉害的大神仙，再来找我。”
温明道：“我不会去找你的。”
说罢，他看向姜凝：“姜姑娘，借本命剑一用。”
还未等姜凝答话，一直被她温养在识海中的秋水剑忽然动了，竟直接现了实体，正正飞到温明手中。
剑修最为重要的东西就是本命剑，即便修为差距极大的剑修，也不可强召他人本命剑。
除非，以一魄为祭。
“前辈，不可！”
姜凝足下轻点，欲要夺过温明手中的剑，却已太晚了。
温明面无表情，握着秋水的那只手青筋暴涨，在丹田处生生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腹腔中隐约可见一团暖光。
那是一小团刚刚长成的元婴。
他的面色在元婴剖出后变得惨白如纸，握住姚若水一只手，不顾她的反抗便将那团光送入她口中。
“温明，你给我吃了什么……你……”姚若水愣愣地看着他。
“阿水，下辈子好好活。”
少年怨鬼的身形渐渐化为漆黑的泡影，他给人的印象便是木讷沉默的，如一道影子般，即使到了最后也笨嘴拙舌，不知要对眼前哭着的姑娘说些什么。
想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
“不要再受人摆布，也不要再轻易为了别人付出一切，世界很大，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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