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彼岸
经过前厅中央的台阶，枯荷蹑手蹑脚来到前院，此刻雷雨并未停歇，那从高空泄下的水滴，密密麻麻的，打得脸颊发疼，眼睛都难睁开。
徘徊在前院的亡灵，着实是有些多。
去息咒虽能藏匿活人气息，但时间长了，鬼族还是能察觉异类的存在，为确保不被发现，枯荷努力屏住呼吸，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在厉鬼的缝隙之间移动着。
地上散落着刚被砍下的四肢头颅，鲜红的血渗进雨水里，蔓延得到处都是，脚下种粘稠血腥的触感，让人觉得寸步难行。
枯荷实在不忍踩到这些尸片。
身体被利剑划破、刺穿、切断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起，一想象着自己的肉身也被如此对待，他就直打寒战。
察觉到枯荷的不安，重翊小声安慰道：“别想他们，集中精神，封印就在眼前。”
枯荷点头，咬了咬牙，坚定地向前走去。
可就在离到阵眼还差两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忽然狠扯了一下他的后脚，枯荷“啊”地喊了一声，身体便朝前栽了过去，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他硬是把身体扭了过来，把重翊护在怀里后，才重重地砸在砖石上。
“前辈…”枯荷疼得厉害，眉头紧皱，轻声道：“你没事吧？”
重翊望着枯荷，好似有些发愣，直到枯荷身后出现了正在贴近的凶鬼，他才猛然回神，道：“鬼不怕疼，快去阵眼处。”
枯荷听完转头，这才发现自己暴露了，只见附近几个还能走动的重氏亡魂，都举起了手中的兵器，面朝自己，缓行而来。
方才摔跤时大喊的一声，早就让去息符失了效。
他立即往麻袋伸去，但围来的凶鬼数量太多，即便甩出大量符纸，也不确定能否同时封住所有凶鬼的动作。
枯荷思考着，灵机一动，最终只掏出了一张符咒，大喊道：“磷火招来！”
紧接着，头顶绽开出一个巨大明亮的磷火球，耀眼无比，逼得凶鬼纷纷往后退去。
趁此机会，枯荷从地上爬起，抱着重翊，踉踉跄跄跑到阵眼处，喊道：“前辈，如何解开封印？！”
重翊道：“封闭五识，感知你体内的流动，引导它们游到指尖，然后轻轻触碰阵眼。”
枯荷听完，正欲照做，结果第一步就卡住了——此时情况危急，他怎么可能安心地关闭五识？！四周脚步声杂乱，只要闭眼，脑海就会浮现凶鬼朝他扑来的景象。
恐惧让枯荷如坐针毡。
“前辈！我没准备好！”
“凝神！”
重翊也明白，短时间内，让一个完全没有修行过仙法的人，立即领悟灵力的运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且自己身首异处，即使想帮忙，也无能为力。
但很快，他就发现，枯荷并不指望自己做些什么，只见他手忙脚乱地从麻袋里掏出了几乎所有符咒，厚厚一叠捧在手心，闭眼念诀来。
符咒一张一张飘起，向四面八方飞去，杂乱无章地拍在了周围的凶鬼的身上，不一会儿，□□，哀鸣，嚎叫，有层有次地响彻了偌大的重氏宅院。
最后，枯荷抽出一张禁声符咒，念道：“以吾为心，三尺之内，沉寂！”
随即，耳边的鬼嚎戛然而止，风声，雨声，雷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于是枯荷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仓惶的心情，再度尝试关闭五识。在禁声结界的帮助下，那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仿佛完全静止了，渐渐地，他感觉到了某种流动，黑暗中，有微弱的光亮，缓慢游走在体内各个部位。
枯荷伸出双手，想象自己在掌控这些四散的光亮，不一会儿，体内的流动发生了变化，它开始引导光芒，流向指尖，于是光芒逐渐汇聚，越来越耀眼。
睁开双眼，就见自己手掌上，笼罩着一层银蓝的柔光。
“枯荷！就是现在，释放灵气！”
身旁的重翊在喊，语气里带着激动。
“释、释放？”
枯荷不太确定如何继续，双手捧着那柔光，僵在了原处，他生怕自己一动，那一股灵气就灭了，片刻，一缕银蓝溢出掌心，径直往下游去，好似泄出的流水，落进了地砖的纹路之中。
这阵眼，似是主动吸收了枯荷的灵气。
灵光从指缝间流走，逐渐填满纹路的缝隙，整个封印法阵，从内而外地被点亮了。
枯荷从未遇见此番景象，站起身来，他茫然四顾，目瞪口呆。
一簇一簇的淡蓝灵光，从阵法中升起，飘到阵眼中心，汇集一处，慢慢有了形状，那光芒太过耀眼，让枯荷不得不举起手，挡在面前。
透过指缝，他眯眼一看，那道光芒的轮廓，正是一把细长的剑！
重翊眼里映射着剑光，喃喃道：“果然”
枯荷情不自禁地向光芒伸出了手，触碰到剑柄的那一瞬间，一个女子的身影忽然闪过了脑海。
“白色的荷花”
好似是古老残缺的幻象，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随着光芒逐渐散去，驱邪剑终于显露了真身，此剑纤细轻巧，剑柄的部分，是一种很深很深，接近黑色的蓝，剑刃是银的，底端泛蓝，离剑尖越近，颜色越白。
望着着剑刃上刻的字，枯荷轻声念道：“彼岸。”像是回应枯荷的呼唤一般，彼岸闪过一丝银色的光芒。
“枯荷，动手吧。”
重翊的话语，把枯荷拉回了现在，回过神来后，枯荷把剑举到身前，然而环顾四周的凶鬼时，他差点笑了出来。
适才自己方寸大乱，胡乱用完了一整麻袋的符咒，周遭的厉鬼脑袋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符咒，连给鼻孔呼吸的缝隙都没留。
此刻前院的凶鬼，基本都丧失了战力，就差枯荷痛快的一刀，送他们去地府报道了，奈何枯荷从未掌剑，酝酿许久，仍杵在原地。
重翊见状，不禁露出笑意，柔声指点道：“枯荷，单手握剑即可。”
枯荷闻言，害羞地赶紧收起了左手，又发现若只用右手握剑，就不得不换一个站姿，可调整了半天的姿势，始终没找到一个舒服的，这让他倍感挫败。
重翊耐心地道：“枯荷，不妨先解决脚下的。”
低头一看，枯荷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腕上挂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手臂。
“怪不得刚才摔了一跤”
这胳膊线条柔美，指头纤细，像是女人的手臂。
“重氏仙门里，有女弟子？”
枯荷嘟哝着，猛吸一口气，对准鬼手的胳膊，不重不轻地刺了下去，鬼手随即痛苦挣扎，两下便松开枯荷，窜到了一边儿去。
看来，彼岸剑对鬼的杀伤力确实不小。
“算是有吧。”
望着那鬼手逃去的方向，重翊若有所思，又道：“手臂并非其要害，若只攻击手臂，无法将亡魂送去彼岸，接下来，试着对准他们的头颅，或是心脏。”
“那也太血腥了吧？”枯荷瞪大双眼，一脸抗拒地道：“前辈，这事儿我可做不来。”
重翊无奈地看着枯荷，重重地叹了口气。
“让重氏弟子早日往生，乃我夙愿，如今百年已过，今夜难得遇到有缘之人，成功解开彼岸封印，使重氏亡灵往生有望，我自当要极力争取。所以请务必让我们解脱，让无尽的雷雨，止于今夜。”
抛开血腥不说，枯荷自是不忍让重氏弟子继续互相残杀的，他想了想，又道：“前辈，有没有办法让这剑自己动起来？”
“办法是有”重翊面露难色，道：“若熟练御剑之术，便无需亲手执剑，只是，短时间内恐怕无法练成。”
枯荷有些丧气。
“御剑很难吧。”他摸了摸彼岸，不抱希望地问道：“彼岸呀彼岸，当真不能替我动手？”
话音刚落，彼岸居然好似听懂了一般，自行飘到空中，把剑头缓缓地指向了近处一只亡灵。
枯荷和重翊见状，都是一惊，相视一眼后，重翊简洁明了地喊了四个字：“人剑合一！”
眼前这仙门弟子，站着一动不动，正好是初次练手的好靶子，于是枯荷屏息凝神，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剑，自然而然地捏出剑指，指向了目标。
下一瞬，空气被骤然划破，彼岸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瞬间刺穿了眼前的亡灵，还在其经过的轨迹上，留下了一抹泛蓝的银光，而那仙门弟子心口，只剩下一个切口整齐的空洞，片刻之后，他的身体化成晶莹的碎片，消散在了空中。
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枯荷震撼不已。
重翊有些触动，感慨道：“我已好久都未见过彼岸剑的风采了。”
“哪里哪里，是前辈你们家的剑厉害！实在太厉害了！”
枯荷一把接过飞回来的彼岸，如获至宝般，笑得很是开心。
“那么，剩下的重氏弟子，就都拜托你了。”
一次的成功，燃起了枯荷斗志，在他生疏的操控下，彼岸剑开始满院子乱飞，最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打不中，只能靠歪打正着的缘分，用运气送走重氏弟子。有些特别倒霉的弟子，身子都千疮百孔了，还是完美地避开了要害，重翊一直在旁边细心指导着，从不责怪枯荷出剑有偏差，原本淡然的脸上，难得地带着笑意。
期间，一直躲在角落的贾富贵突然跑了出来，大喊救命，身后还跟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断臂女鬼。枯荷见状，急忙出手相助，可那名女鬼并没被贴上符咒，跑起来比其他人都快，以至于彼岸多次出剑，都没击中目标，还险些误伤了贾富贵。
“我的枯小师爷，”贾富贵一边疯跑，一边哭喊：你倒是看准再刺啊！”
“这只跑太快了，”枯荷回喊道：“你倒是给他再贴几张杀鬼符啊！。”
此时贾富贵已经消失在了后院，只听他的声音远远地吼道：“浪费！再用下去一贯钱就用没了！”
响亮的声音在深宅大院里荡起层层回音，等他绕了一大圈，返回前院的时候，身后追着的鬼，又多了几只。
一般而言，目标总是不断移动的，因此重翊提出建议，让枯荷多加练习，选择行动敏捷的目标攻击，从而避免过度依赖符咒，枯荷很是听从重翊的指导，便故意让贾富贵绕着宅子跑了整整一夜。
每一次送走亡灵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还有属于他们的血迹也会随之消失，这让枯荷很是欣慰。天快亮的时候，雷雨停歇，府宅里的弟子已是所剩无几，原本鲜血四溅的院子，也焕然一新。
一屁股坐下后，枯荷都觉得虚脱了。
但精疲力尽的不只他一个，贾富贵跑了一整夜，也是脸色发白，唇干舌燥，已然没了半条命，摊倒在枯荷身旁。
院子里的重氏亡灵，就剩重翊了。
把对方的身体请来之后，枯荷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安回了原位。如今细眼打量重翊一身，他穿着的是一件黑色长袍，与其他弟子的衣着完全不一样。
“非常感谢前辈的指导，请容许在下为前辈布阵做法，吟往生咒，为前辈践行。”
“不必了。”重翊低头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我很快就走。”
此时他的身体正透着荧光，越发透明，这番景象虽然很美，但却让枯荷倍感不舍。
“前辈你这就要走了吗？”
重翊眼里，是欣慰的笑意。
“如今重氏封印已解，还见到了你，我已无留在此地的理由了。”
枯荷挠头，只觉莫名伤感，便嘟哝道：“前辈教了我许多，我还想着为前辈做点什么。”
“那陪我说话吧。”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
“好的。”枯荷乖乖点头，坐到了重翊身边，“前辈，这把剑就放我这儿了吗，你们重氏可还有后人？我可以帮前辈找到他们，归还彼岸。”
重翊转头，望向远方，眼神复杂，良久，他慨然道：“重氏已亡，并无后人。你与此剑有缘，以后便是你的了。”
这时，累死在一旁贾富贵突然活了过来，爬了起来插嘴道：“枯枯小师傅，你要是不想要这把剑，给我！”
枯荷白了一眼贾富贵，一掌把他拍回地面，又若无其事地对重翊道：“知道了前辈！在下一定会把彼岸视如珍宝！
“如此甚好，还有你天赋极佳，若对剑术有兴趣，日后可继续修练，莫要浪费了才能。”
“唔即使想学剑术，也找不到像前辈您这样好的师傅。”
天边悄悄地被染了一丝暖黄，重翊的身体也消散的差不多了。
“若是无缘，也不必勉强，枯荷，你可有特别想做的事？”
枯荷点头道：“有，我想一路游学，去很多地方，见不一样的人，闻不一样的事。”
重翊又笑了，轻声道：“如此甚好，若有此愿，那便追去。”
和煦的声音，越来越远，灵体消散所化的晶莹碎片，在晨曦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柔美。
“我会的，前辈！”
“保重，枯荷。”
重翊完全消失了。
枯荷双手合十，朝着灵体消失的方向，诚心诚意地默念了几遍福生咒，一旁贾富贵也郑重地跪下，磕了几个头，拜别了重翊。
从此，临安城外的无名宅，再也没闹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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