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月与君同
听得妻子言说纳妾，应劭立马正襟危坐表态，“得君相顾何需侍妾！”这一声急语将应荧都吵醒了，女儿澄澈明净的眸子里映着他焦灼执拗的神色，这美若星辰令人忘忧的双眼，真个酷似其母直击人心。
他抢在妻子之前抱起女儿轻摇，还不忘迫切地辩白心意，“庶人一夫一妇其乐融融，入了仕反而要多一人聒噪？妻者齐于己，奉养舅姑，契阔中馈，经理蚕织，垂统传重，恩笃勤至，一与君齐终身不改。有你在汝南顾家尽孝，我无后顾之忧，夫妻二人依依同生携手黄发。嫣娘，切勿自扰，我人在雒心在汝，纵不常相见也有长相思。两地不远，我常回家看你。”
听得这样露骨情话，许嫣两颊绯红，歪头钻进丈夫臂膀下，顺手环抱父女俩，心中闷气一扫而空。少年夫妻情谊深厚，纵使多年无子也彼此共守未添他人，一番试探往后不必重提此话。
应荧窝在父亲怀里，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汇成整个家的和谐音律，好像有他在就万事不需愁。这一通话也打破了应荧偏见，原来古代并非她以为的种马天堂，三妻四妾观念尚不成气候，秦汉虽然不禁止豪门富户畜妾，但也严格限制了这一风气。寻常人家，大多还是崇尚人事精简。
暮冬暖阳下，一家三口静卧门前榻，言无声亦说得人间清欢，庭前枯树萌新芽，四时将春，如水流年停不下。
许嫣守于家宅执掌二房钱粮桑麻，理家授课悠闲度日，日月轮转间应荧也成长着，渐渐能爬能站能说话。一开始她谨慎小心怕被人看出不正常，后来见大家对神童有着超乎寻常的接受度，也就慢慢放飞自我，开始探索新世界重温童年乐趣。前有甘罗十二岁授上卿，后有曹冲五岁智如成人，她也不过是个早言早慧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娃儿，在历史长河中当不上什么惊世震俗。
当然也得谢谢舅舅许劭金口玉牙，让应荧身披福星入世之名。上有爷爷爱重袒护，下有母亲引导施教，小女孩儿以幼龄童音、心思灵巧、嘴甜如蜜等表面伪装，在家混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团宠。集结了以保驾护航为己任的应琳、死忠粉应琰以及小尾巴应玚三位哥哥，成功组团。
好像生活在一座大农场里，应荧和哥哥们如脱缰野马满园乱跑，追鸡撵狗、赶鸭牧羊，她这被幼小身躯束缚多时之灵魂，只有尽情发挥主观能动性才能疏解长久憋闷的心情。孩童们寻常的玩耍笑闹，最让人无忧无虑心生欢喜。
毕竟重生，应荧虽将心性压缩至外表年岁，但跟孩子玩耍时免不了像个小老师，同化引导着其他孩子的思考和成长。清风水波，桑田绿树，鸡鸣犬吠，对于这个古朴原始的世界，她一边细致观察一边小心改变。
在小主人们的奇思妙想下，匠作大师们进入了研发高峰期，烧制冶炼诸多技艺突飞猛进。乍见猛然多出的良工美物，不明所以的族长应歆惊喜万分，询问多名大匠都说辞相仿，“小郎君们来玩耍，索要之物奇巧难为，苦思冥想时隐约听得天人说了一通神仙技，多次实践终获成功。”
应荧身小灵活常常神出鬼没地偷偷背书，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神神秘秘的，自然成了匠人们口中的天人授技。《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书里诸多良技她只知其字不懂其意，只能挑些相关可行的透露给深谙技艺的大匠们去摸索，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两相结合效果不错。
应歆暗自存疑又无甚头绪，待产量质量都趋于稳定时，一边严格管控独家秘方以防技艺外流，一边选出华美珍器宝物进献皇宫，这些器物若得汉室宣扬必能更快地传遍天下风靡宇内。
如今的皇帝刘宏施行党锢倚重宦官，前年更推出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卖官鬻爵，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民间因此屡有讽议。名声差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他禁锢的儒生无法获得朝堂利益，成为前途灰暗的在野党人，不为他说好话。被举荐入仕的又缴纳了大量升迁费颇有怨言，至于赊欠任职费的官员更是疯狂搜刮扰了地方秩序惹来非议。
时言“帝好为私稸，收天下之珍货”，应歆透过这些看到的是国库空乏，皇帝虽有意弱地方强中央，然而帝国经济还是行将溃乱。世祖光武帝本身就是各大豪族的利益代表，皇权何曾复现武帝强势，不过相互制约妥协，靠着平衡各方以图安稳。
纵使刘宏再痛恨豪门世家，以他权术手腕，必然会拉拢向皇家示好的大族。应歆妻族袁家就是典型的朝堂常青树，在外戚、宦官中游刃有余，逐渐壮大为汝南豪首。应家老父虽守志于一庐，却并不拘子辈随俗打拼，此时进献既助长了二弟官势，又投石问路使奢华美物亮相于一众豪族。稍加运作就是源源不断的财货流通，这种财富聚敛，效率奇高又针对豪门富户，影响不到底层民众根基。
不说那些上层考量，单是庄园内部也因技术进步焕发出许多新变化：机汲取水陶管分流，使各处用水轻松随意；澡豆涤尘牙粉洁齿，让洗漱变得简洁清爽；家具精巧青瓷如玉，令居室更添舒适雅致；菽油酱料各样吃食，让烹饪多了诸多风味……
应荧还经常出没棠园，与仲景大叔混熟了，拉着他一起怂恿爷爷号令全家，尽可能地优化生活习惯。应奉对这早慧的孙女百般娇宠几乎言听计从，从此族人、门客、仆役、农户等都被一波新规矩洗脑，讲卫生勤洗手，禁饮生水不就生食，防鼠除虫规范畜牧，保持居室整洁庭院干净等等。
虽然开始诸多不适，但衣食俱赖庄主才得以丰足，本能顺应下没多久就养成了习惯。良好的生活面貌令人耳目一新，竟再也没人愿意回到之前乱糟糟的环境里去，无形中又降低了病毒传播几率。
出门在外辛苦奔波的应劭，总趁休沐时回汝南，次次都会被刷新认知，早就习惯了女儿的才思妙想。诸多新色丝麻，羊毛搓线织衣，鸭鹅绒毛填充靠垫枕头和夹袄，没被吃掉的鸽子竟然还从雒阳送回了家信。事事皆有可能，回回归来都不想再走，常觉家中时光短。
许嫣虽说将女儿任意放养，但还是忍不住多想，应荧时不时蹦出的突发奇想，令她生出了些担忧。害怕女儿慧极伤身，她特意去寻了张仲景。这年轻医者如今安居乐业妻儿俱在身边，非常理解父母对孩子既期盼又担忧的心态。
张仲景虽笑她多虑，还是耐心开导，“人的心智发育各不相同无有定律，小女郎心智悟性都是天生恩赐，无须劳心干扰。若二夫人担忧女郎身体，不如令她闲暇时随我学点医理，会些膳食健身之术必能平安益寿。”
他自认如今医技小有所成，虽算不上闻名遐迩但也能称得上口碑载道，前几日应荧还问他为何不开馆授徒，那他干脆就把这个绝佳小苗子圈过来，小女娃儿脑袋里天马行空倒是很有些想法。
按当世计龄方式，实龄才两岁多的应荧其实算三岁，已经到了学习知识的年龄。既然孩子可堪造就，许嫣也就毫不客气地将女儿推入学海，当即就替女儿应承了学医之路。
他们许家教女本就不拘，天文地理医卜星相诸子百家随意涉猎全凭兴趣，唯有体验诸多贤哲姿彩方能寻到自己钟爱的方向。人生漫漫岁月悠长，心有所向身有所往，才能淡定从容游走于世，不惑于心不乱于行。简单说，就是要学有所成，不能闲混荒废了自己。
许嫣趁机结束女儿逍遥肆意的散养状态，禀明舅公让应荧正式入学堂，家学的好处就是可以根据每个孩子的情况分阶教学。应奉自然应允，又特意嘱咐儿媳：“荧儿少聪明察有大智，跟着哥哥们旁听熏陶就很好，莫要太严格。以后定期来我院儿里，我也多教教她。”许嫣听后施礼称谢，明白舅公准备言传身教引其知善恶明是非，隐隐觉着他对女儿有着非比寻常的看重，似有深意。
此时，在厨房指挥庖厨为牙口不好的爷爷开发新美食的应荧，正兴致勃勃地捧着新出锅的蒸糕尝鲜，确认过味道后满意地装入食盒。
身后惠绾是母亲挑给她的贴身婢女，身世清白，年不及十岁，手脚利落心思灵巧，既能照料应荧起居又能陪伴她成长。惠绾往食盒下层添了半碗热水防止糕冷变硬，极有默契地稳稳提起，随着不知琴棋书画兴趣班开课的小主人前往应奉院中献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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