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金风玉露
廉衡动身前一天才向翰林院告了回乡省亲的长假,如此快马溜撒,意求将敌、友们尽皆打一措手不及。这日天光未亮,便领着施步正四人奔赴云南。关山重重,八千里路云和月,谁能相劝更相拦?
此行危险重重自不在话下。他方方惹炸了敖马两党,会遭多少暗手及报复尚未可知,就敢急赴云南,也不知是生死无畏还是真以为襄王爷天上地下都能护他无虞?明胤可以将王府、瘦竹园乃至廉家堂皆护成铁桶一般,但未必能将他所到之处都护成铁桶!
暗卫将信息飞鸽云南主子时,襄王爷握着那信一瞬头疼,却又自掌心深处一丝丝蔓延着那莫可名状的喜悦,直待它爬上臂膀,一路渗透到心房。掐指一算,他二人阔别已足有半年,二月料峭初相别,眨眼流火七月完,又仿佛一别经年,但谁敢承认这是思念在绵延。
因料定他非省油之灯,明胤其实早就作了部署,令王府百余顶级暗卫,在他但有异动时于暗中随扈,非意外不得现身,是以他们这一行人明面上捏起来也就五人,走道上就未招惹什么人注意。
但,襄王爷考虑了险情,却高估了“油灯”本身的“耐熬性”。歹人还没来要他好看前,油灯先自己要了自己的好看。
廉衡心急,一行人车马不歇,大半个月即入蜀中,然少年郎也跟着一路衰靡,仿佛被祸世妖孽一丝丝吸光精气,一日日陷入昏昏沉沉。可即便悬悬吊着口气,他仍然坚持疾行,四人拦他不住,只能尽量将行程往慢里拖,一拖再拖,到最后马车都走得不如人快。
将出蜀南时,油灯已快被熬成风中之烛。这可吓坏了随行四人,药鬼说是伴行,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天知道他浪去了何方?这要把小鬼交待在路上,他们主子铁定把他们一块扭送给阎王。危难时刻见追月,拿惯鞭子拿不惯笔的姑娘该出手时就出手,三言两语利落书了封丑书,内容大概是“人已膏肓,盼主子前来收尸,要快,否则见着见不着最后一面他们可恕难保证。”
内容实有夸大成分,叫人很难相信。可见说话写信务求朴实。
尚在滇南围困永夜盟的襄王爷,收到这封某人体力难济、时陷昏迷、随时挂掉的信时一瞬心塞,那一刻他竟有功夫琢磨秋豪中肯无偏的评价——某人啊,本事不大腿却忒长。
秋豪说有药鬼呢,真要有事,他岂能任他一路行至蜀南?襄王爷以为有理,丑信旁置两天未理,然心魔难治,第三日头上他还是迅疾布备好人马,于胶着之势中强行脱身,将诸事委于沐云沐南,就轻骑出行,领着秋豪六人和一队人马直奔蜀南。未及两日就策马奔驰到少年郎身边。唉,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马蹄声来处,是久未谋面的主子。
追月眼眶一热,和夜雕率先下马迎了上去。施步正和夜鹰下马后,依然一左一右守住马车两侧,但眼睛同时不忘热麻麻地糊向半年不见的大主子。
施步正轻轻掀起马车围帘,低低对里头喊道:“豆苗,豆苗,主子来接我们了。”
攥紧马缰的明胤在车帘掀起的那瞬,无端哽凝,一口气压在喉间迟迟难咽,直到那被马蹄声、被施步正呼喊声惊动了的一直半睡半醒的少年慢腾腾从车厢内爬坐而起,憔悴异常地侧头望过来时,这位披坚执锐的大人物防线一瞬崩坍。
什么克己复礼?去他的世俗和规矩!
他打马近前,矫健下马将缰绳递予时刻尾随在侧的秋豪,几大步跨至车辕前,沉沉直望着里边人,一眼万年,好半晌才问出句:“还好吗?”
很不好!
饱经摧残、浑身不适的少年一瞬鼻酸、满腹委屈、眼睛雾濛濛,他忍了几忍堵住哭腔,虚弱不堪地嘟囔说:“路好远。”
天南地北,山高水长,是很远。
此时此刻明胤如何安忍呵斥他,不安分守己待在帝都,跑此间受苦受累想干甚?因为他很明白,廉衡费劲周折、不惜病苦也要赶来这南境,岂非不是因为那心中未了结?此番,他必是要去苍山龙泉峰深处的,自己安能再百般阻挠?何况,带他去那块无字碑前,已是他积压于心近三年的巨石,这颗巨石,早搬晚搬总要搬,何况这对于廉衡是从未奢想过的慰藉。
云层灰厚、燕子低飞,秋水频繁的季节少有晴空,对常人也就是天气一般,但对于廉衡无疑是抽筋削骨之节气。除了药鬼,真正知道廉衡正在遭遇着什么样的疼痛折磨是无人知晓的。他们只当他的病白是车马劳顿,是吃不好睡不实,孰知这只是最浅层原因。
明胤望眼长空,看回车内,低缓温和征询问:“颠簸一路,雨既停,可要下来走走?”他顿了顿,又道,“夜雪是匹良驹,性温,你若愿骑,我帮你牵着,你下来散散心,可好?”
八英两卫,个个一等一好手,个个耳聪目明,旁人习以为常继续装没听见,但对于初次见识二人等礼平节的、追随尤孟頫三年的那暗中两英——沈安和贺子遇,简直震裂眼眶:他们尊严若神、仰之弥高的主子方才说了啥?他要给谁牵马?还有那闻所未闻的语气,简直怀疑听错!
廉衡微微点头,暗暗捏了捏棉毯深处那知觉不佳的腿脚,在想着自己究竟该不该下车。
在明胤转去交待秋豪,望马鞍上加块棉垫的功夫,廉衡穿上外鞋,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从车厢里爬站起身,佝偻着背缓缓挪将出来,在他意欲挺直腰杆的瞬间重心不稳显然栽趴,察言观色的施步正紧急搭了把手扶稳他。草莽很想说“你下来能干啥嘛”,在他看来,忍一忍麻溜抵达目的地,让小鬼彻彻底底地歇在实床上才是上上策,但主子发话他岂有多余表决的份。
廉衡抓着车厢外壁,等着施步正放稳车凳。那一刻,廉衡有多想,想像那腿脚矫健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轻轻一跃就下车,他有多想!他原本是不在意自己寿数的,只要了完未了愿,他随时可与世长眠,但是方才,就在方才,长久的阔别一眼万年,千言万语不忍谈,他的心忽然照进来一团火焰,一抹能烧出温暖的颜色,一扇不曾打开的心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一寸,暖色涌了过来,那暖色里有个人,这个人,他不愿未来的未来再也见不到。
他开始惜命了!
他忽而开口道:“缥缈云烟开画卷。”
施步正闻诗啧啧两声:“都这熊样了,还把你能的吟诗作对呢?”
廉衡被施步正逗出微弱的笑。他眼皮始抬,正正接上一丈开外明胤转过来的猎猎目光,那眼神最初是极其激动、温热、复杂又意味深长的。
懂者自懂,少年秃噜嘴的一句风景“诗”,在对的人那里,听的是耳,入的是心。
缥缈云烟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
这话岂非不是想要襄王爷的命!
但他火热、复杂、纠结的眼神很快被深不见底的忧思、乃至恐惧代替。暮来欲雨、天色不佳,方才廉衡卧马车里,他们几难看清他真正肤色,此刻他站在天光外,那灰黯的、病态的苍容在铅幕下死白一片直如垂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明胤全身一僵瞳孔一震。
廉衡被他方才那热烈的目光盯得略有羞赧,微微颔了首,再抬头时,那切换了的忧惧直刺得他心口胀疼。他竭力一笑,摊摊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他其实最想在他面前放下一切强撑回归本真,但又最不想让他多余分心又操心,是以,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强撑。
明胤被惊得两步退了回来,牢牢看着这惨白少年欲语还休,欲语还休,渐渐他脸色蒙上一层薄霜,问向施步正:“霍山谷呢?”
霍山谷是药鬼本名,明胤如此冷风嗖嗖直呼他大名,实属首次,施步正被吓得一个哆嗦,便接不上话来了。八英两卫收起各色表情,尽皆顿肃。
施步正心底一阵吧啦:完了完了,药鬼这回真玩脱了……
廉衡哪受得了他这副从军营、战场上粘染的威肃,低咳一声,故作调侃:“又不是两军阵前,他又非逃兵,你这么严肃做什么?”他探出手,准备撑着他走下马车,明胤这才卸掉陡然生出的肃霜,抬起手撑着他走下马车。
长达一个半月的车马颠簸,少年几乎快忘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从走出车厢到现在,那一层层蔓延的晕眩在他脚踏实地后开始疯狂作乱,为防自己抓他太紧,他绵软无力地指挥面前人走开:“你去把夜雪牵近些。”
明胤闻言得令,缓缓放开他就去牵马。廉衡抓紧车辕,意识正逐渐游离,他真不该下这马车的,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数吗……在大脑一片雪白前,他几乎是出于身体最后的本能挣扎,对着刚刚从秋豪手里接过缰绳的那一片模糊身影,近乎灵魂脱壳的广告四方道:“我可能,要晕会儿……”
言讫,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
施步正抢先扶住了他,明胤冲过来时,少年已软成一滩稀面。
秋豪在他主子难以冷静的时候最能冷静,抢先道:“主子,此地不宜驻扎和停逗,秋雨连绵此地又为坡谷之道,非常可能遭遇泥流或滑坡,且我们人马随行不足,对敌之际,绝不能离营地过远。”
性命攸关时,沈安收起他猎奇心里,急急道:“这里距平夷卫最近,有一条近道,可半日抵达那里。”
贺子遇跟道:“主子,只要入了云南地境,我们心里就有底。”
明胤非罔顾大局之人,这一路走来,那百余暗卫损伤近半,施步正等人浑然不知,他和秋豪却是知道的,危机四伏遍布敌手,置所有人于暗箭之中他还真是做不到。他点头,抱起廉衡望车厢里去。
秋豪迅疾指挥人马出发,他让白鹞书信几封给川内暗桩,要求立即搜索到药鬼行踪,又遣派两名轻骑到平夷卫打前站。
一行人这才似快又慢望云南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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