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莫知我哀
马车徐徐前行,明胤侧坐在畔,凝神注视着这悠悠醒来又昏昏睡去的小鬼。紧绷的心弦甚至比月前枕戈待旦还来的更为警觉。他知他身体欠硬,却未料是如此脆法,早年他究竟遭遇过什么样的绝境和困顿?怕不仅仅是南充那段那般简单。
三年来,他一贯苍白,面无多少血色,朱唇不朱,骨态孱弱,经此长途跋涉整个人完全泛出层死白,几乎不剩什么血色了,也难怪明胤会大为惊骇。他睡着后呼吸又极轻,纹丝不动的模样宛然一个死人。明胤某个恍惚之中,竟是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好在那薄弱的几难感知的呼吸让他大松口气,他真怕他就这么睡过去。
他来回探了他两次鼻息,少年皆有感应,只是他已虚到睁不开眼说不了话了,只能在他每次探过来时有心无力腹诽说我还没死呢……
廉衡睡觉既浅又轻,即便连月来处于车马劳顿要死不活的最差状态中,只要他还有口气顶着,他就绝不会让自己睡实,任施步正四人擅请郎中对自己胡来,是以从月前起程到如今,他几乎没有过一次深眠,说得更准确些,自三年前他认识了这帮天潢贵胄起,他就再没睡过一个安心觉,如此这般熬法,何尝不是拖垮他的另一层原因。
药鬼老早就警告他,这种“做贼心虚”的熬法熬得是他的命,他一日睡不好,命一日跟着短。然而廉衡本人都熬得不亦乐乎毫无所谓,他一逍遥郎中能奈何?
抵达平夷卫时,已近深夜,少年意识半残的缩在那温厚的怀里被抱进一间和暖的屋内。
人声凌乱里,他仿佛听到了施步正急喇喇的喊声,说什么“这军医能不能行啊,怎么半天没影啊……”然后是追月舌尖嘴快的顶了他一嘴“你喊什么,你行你上啊……”他们又拌了些什么,廉衡实在是没力气甄别了,他只想在这和暖的、没有摇晃的柔软被窝里就此睡去,睡一个踏踏实实的长觉,可他们好像在说着军医,在讨论着郎中,军医……郎中……
就在他意识将要散尽时,天知道他是如何弹簧一样一弹而起,并避到床榻一侧的,简直如鬼上身……
他的超现象反应,不仅吓坏了刚切上他脉的军医,更吓到了明胤和秋豪。
明胤怔愕回神,试探性地慢慢靠近他,温言抚慰这突如其来的栗栗危惧的少年:“只是军医而已,莫怕,我在呢,莫怕……”
不怕才是有鬼。
廉衡截力平复了他惊恐万状的情绪,压缓了波涛起伏的心脏狂跳声,半天才虚弱出声:“我没事,你让他出去吧。”
明胤不明所以,他和暮沉沉静站一侧的秋豪对视一眼,尽皆想起了三年前那十分酷似的一幕:在追月不知轻重将他放马背上颠晕过去,气息奄奄之际,恰在府内的药鬼给他号脉时……
虽说讳疾忌医,但他忌讳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廉衡察觉主仆二人的微妙表情,大感不妙,连日游离的魂魄瞬间归位,他是真被一大活人活活地吓活了过来。他避开主仆二人锐利的探询目光,对懵在原地的军医道:“我是装病,实无大碍,您还是出去吧。”
军医……“装病?”他还想再来句“察驸马爷面色,实是不像再装”,但廉衡刀片一样的眼神割得他将要出口之话活活又咽回肚腹。眼前人毕竟是当朝状元御赐驸马,说一是一,他小小军医实没胆子再坚持号脉。他将请示的眼神望向明胤,获其首肯后匆忙退出。
明胤望着廉衡,心间一万个疑问。秋豪望着廉衡,则似乎在确定着什么事。
廉衡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已经太久没有好好进食了,再被这么盯下去,难保方方吓醒的魂不会因脱水和高度紧张再次游离出体。他大为不满道:“装病而已,有何可大惊小怪,廉某人会的本事远远不止这些,日后务必留心、谨防上当受骗。”见他二人毫无出去之意,他极力撑着自己继续道:“谎言既戳,烦请二位给小子留点尊严,速度出去。”说完他就躺平蒙上了被子。少顷,他又隔着被子不痛不痒表达了句情绪:“我饿了。”
若眼前一切搁追月身上,姑娘怕不是要鞭子一响一句“神精病”大骂出口了。然而眼前再是乌龙,再是滑稽,秋豪还是觉得大有玄机,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装病闹着玩如此简单。他病白的脸色在那放着呢,但究竟是为何,一小小军医就能把他给活活惊醒?他身体究竟藏着什么不能让郎中诊断的秘密?
秋豪满腹狐疑的退了出去,应主子吩咐,派人立即去准备饮膳。
明胤静坐床沿未动,半晌他抬手去掀开他蒙头的被褥,然而他刚上手,棉被里的人竟十分嫌恶地道:“都说了,您也出去。”
语气同他几个时辰前似水柔情的一句“飘渺云烟开画卷”天差地别,明胤伸出去的手凝滞在被子上方良久,无所措手,末了他深深长长出口气,轻步离去。
门闭上后,缩在被子里的人几乎是用尽了他最后仅存的一点点力气爬坐起来,自怀中摸出一拇指大小的白玉药瓶,并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他盯着那鲜红欲滴的小小一粒,喃喃自语:“我实在撑不住了”,尔后他仰面吞了下去。
说好的要惜命的!
可残酷的现实不给他机会。
他再次躺平歇了一小会儿,估摸食物要上桌了,方起身就着铜盆里的凉水洗了个脸、醒足了神,开门出去时,站几丈开外正和秋豪絮絮叨叨的军医无端一个哆嗦,秋豪也跟着一个惊慌,连带他那惯来高山仰止、安之若泰的主子亦跟着一阵心虚。背后不可议人秘密,果然,被抓个现行谁都局促。
廉衡视线一放一收,很快移到朝自己走来的施步正和夜鹰身上,他身虚,也高声放不了肆,便只能抱着胳膊倚门框上,一副我很不爽的样子对施步正道:“二哥,饭呢?”
施步正又惊又喜道:“我的乖乖,你活了?这军医本事赛药鬼啊,眨眼功夫你好了!”
廉衡实在多余不了废话:“饭呢?”
施步正推了推夜鹰:“快快快,端饭去”,他花眉花眼走近了少年,继续道,“来了来了,缺谁能缺了你那口吃的?刚秋豪说你要吃东西俺还不信呢,都多少天了逼你吃你都不吃,感情还是要俺主子镇场你才乖。”草莽啰里吧嗦说了一大筐,廉衡一句没接,他接不动,每接一句他漏一寸气,他还得撑着好有力气嚼米咬肉,药丸虽烈却需过程,并不能立竿见影地让他元气如常。
夜鹰很快端着一小盘食物来了,小小木盘里屈指可数三小盅。
廉衡盯着三小盅故作惊愕,夜鹰果然急忙解释:“这参汤是提前派人熬好的,你说饿,主子便让人又加了份粥,加了碟菜。”
廉衡抽了抽道:“肉呢?”
夜鹰:“你体虚,不宜大荤。”
眼前食物其实正对他胃,此时此刻他焉能咽下去肉,可他得表现得他身体倍棒,以打消那主仆二人的重重疑窦,他轻轻一笑,冲一直牢牢盯着他的二人竖了个大拇指,侧身让进去夜鹰。
明胤进来时,他正勉强自己咽着粥,瞧他坐下,少年又一勺一勺喝着那珍贵无比的百年野参汤,他喝得从容问得淡定:“聊完了?”
明胤似是而非嗯了声。
廉衡连讽带刺:“可有重大发现?”
明胤……
施步正伙着夜鹰识时务的退了出去。
明胤瞧着他病白依旧的面容,无奈道:“还有功夫揶揄别人?”
廉衡轻笑一声:“那可不。”
跟病人计较是不可能的,明胤连他方才嫌恶万分的“你出去”都毫无所谓,遑论这轻嗔薄怒。他抬手给他粥碗了夹了片绿叶菜,诚心实意地问:“你,当真还好?”
廉衡又是一声轻笑:“能吃能喝能气人,您说呢?”
明胤保持着他的温和:“别闹了。”
廉衡放下汤匙,直接端起汤盅,几口干尽参汤,撸起袖子粗鲁地擦了把嘴,却异乎寻常的言辞恳切:“那我不闹了,但你能答应我,让那个军医离我远点吗?我想踏踏实实睡一个觉,你让他离我远点,远远的,我不需要他,我有药鬼一人足矣。”他顿了顿,热了眼眶,哑了声音几近哀求道,“不要让什么人都过来碰我,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襄王爷安能受他如此一求,心石高悬,吊得他不明所以,更压得他措手不及,眼见其红了眼眶,早就崩坍的防线至此是彻底瓦解,他心如刀绞地问:“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帮你?”
廉衡强憋着眼眶里来回打旋的泪水,孤立无援道:“你和秋豪在策划什么我不想知道,我真要熬不住了,你让他们都离我远远的,谁都不要过来碰我,我想睡一个踏踏实实的觉,你让他们都离我远远的。”
明胤紧忙答应:“好,好,我让他们都离你远远的。”
廉衡将过分激动而颤栗不止的两颊强行熨平,起身用冰毛巾糊了把脸,就望床上去了。
明胤默坐片刻,起身过来给他掩实被子,安抚道:“我谁都不让进来,你好好睡。”言毕,他端着食盘轻轻走了出去,关好房门,交待施步正夜鹰道,“守好这里,没他吩咐,谁都不要进去。”
施步正夜鹰亢声得令。
秋豪却大为意外的看向他主子。
明胤神色莫测道:“其心伤悲,莫知其哀,打消你一切臆测,别再节外生枝了。”
秋豪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憋在心里,哪怕他憋出内伤,他也不能违主子令。
廉衡对明胤言辞的分量是充分相信的,也是,他适才的哀求也就差跪下了,因而他当真睡了个踏实无比的长觉,一觉睡到次日黄昏还不见醒,若非他鼻息越发均匀,明胤真难保他不会不食言弃信而把军医带进来一探安危。营灯已上,担心不已的襄王爷只能强行唤醒他,眼瞧他囫囵几口喝掉参汤又呼呼大睡,明胤心头忧惧不减反增。
好在,如此嗜睡只持续到第三日清晨。
廉衡自然醒来时,天光尚昧,他侧头盯着趴桌而眠之人百味杂陈,有生之年竟也能看到他坐无坐相睡无睡姿。其是他无心欺骗之人,是他俯仰唯唯之人,是他不可尽信之人,是他寸步难离之人,是他风雨同舟之人,是他万金不换之人,是他的吉光片羽,是他的和璧隋珠,是他的生死相依……不知不觉,其人在他心头竟占去半壁江山,一份柔肠百转的情愫破土而出,既觉神赐,又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抱坐片刻,方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踱近其人,无声落坐,尔后支颐望凝视,神思漫飞,也不知在想什么。
明胤为来接他本就人困马乏连赶两日路,再被他性命危浅的耗神三天,此刻实是睡实。但他们这些心事重重城府满腹的人,想睡个安宁觉几乎不可能,但有动静必得警惕。是以,在他轻轻下榻时他就醒了过来。他的这份谨慎警惕,老实说,并不比滴酒不碰时刻清醒的少年来的浅。都是些活不在当下的深累人。
襄王爷醒归醒,但保持着趴姿纹丝未动。
少年恍惚一阵方回转神思,见面前人呼吸安详,深深长长出了口气。忽见他展颜一乐,你当他发现了多了不起得事?不过是连日操劳的襄王爷,下颌细细短短生出一小撮胡茬子!
他低低慨叹:“唉,这要长在我下巴上,得多好。”
这样,所有知情人就能情有可原支持他,他亦不用日日忧怖将来万一的东窗事发。
不自觉,他竟曲起食指去刮那小撮麦茬,然而就在近期下颌尺寸之距时,明胤利然抬手捉住他腕,尔后睁开他深褐色眼睛,坐端正,一动不动盯着面前人。廉衡与他对视片晌,不觉赧首,又立马觉得自己太娘太怂,慌忙嘿嘿嘿傻笑几声,企图撤退。
但他想撩骚就撩骚,想君子就君子,大人物却不能答应了,何况他未及收整的形象全部出于因他这磨人鬼。
廉衡见他未有松手之意,难免一阵忐忑。老实讲,敖顷敖子玉他都觉配其不上,而面前这龙子凤孙、昂霄耸壑式人物,他竟能生出相濡以沫并肩而坐的自信,也是非比寻常。如果说他到现在了还没产生什么想法,未免自欺欺人。毕竟三年的长处,他在其羽下享尽安平,而其人也是倾尽全力在帮自己完成所有艰难、不可能,这份呵护安能撬不开他封存的心门?!
可是啊,这真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寸于幽暗深处洒进来的一星光辉,予他实无意义,他身体什么熊样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一不能见光之鬼,何苦耽误人时间、前程及感情。这么一番自我警劝,他很快收起那浓似露华的柔情蜜意,拎出一副坦坦荡荡。
但这份坦荡,此刻落明胤眼里,犹如针戳。
廉衡挣脱无果,只好无奈耸肩又耸眉,还似有若无大叹声气,仿似在说:无可奈何打不过,你爱咋地就咋地。
啊,好气!
明胤不由捏紧他手腕,又在他“唉唉唉”阴阳怪气喊疼时旋即松开,襄王爷建设多日乃至多月的“不顾世俗之眼光”的坚定心境,一瞬飞沙走石,黄土漫天。他闭上眼,静坐一侧暗熄怒火。
廉衡刮了刮鼻尖,悻悻然稳好屁股坐他身侧,逗笑道:“啊唷,生气了?哎,您说说您,太容易上当受骗,我演什么你信什么,这可要不得。”
明胤一默如雷。
少年元气除凝,腰腿之痛又傍身,不堪挺坐太久,便开启赶人模式:“殿下,您去休息会吧。”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软软又顶:“这男男共处一室,我是无所谓的,反正八英两卫,从不曾对我敬畏,也就谈不上多少失望。”
明胤睁眼盯向了他,目光充满研判的意味。廉衡自顾踱回床榻,蒙了被子再造回笼觉,闷声慨叹道:“哎呀,好久没睡过这么香的春秋大觉了。”言讫他呼声四响。
明胤……捏紧拳头抚慰自己:跟一个病弱置什么气,我年长他五岁,务必大人不记小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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