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风云初定
碧云长天,日光毫无遮挡地射在宫城琉璃金瓦上,直直反跳入廉衡墨眸里,刺得方方踏出殿门的少年神灵恍惚。明晟清棱棱喊声迫得他抬起的脚重新落回台基上。
他眉心一卷,做贼心虚。
明晟定海神针般杵在他身后,语气犹如执剑胁顶着他后心:“转过来!”
廉衡小心翼翼转过身板。
太子爷早已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了:“这一切一切,都是你和明胤做好的局对不对?都是你们计划好的是不是?”
廉衡错眸不敢看他,欲语还休,正好瞟见匆匆而来的马万群,遂凝神望着其人,下巴微微戳了戳他远处身影,不紧不慢道:“小胜靠智,大胜靠德。殿下以为,他们败得一塌涂地的原因真在于我们?”
明晟斜瞥眼那抹艳红袍影,更加愤怒了:“莫再东拉西扯,辩解这些有的没的,你只消告诉本宫,包括梁道乾在内的所有事情,是否都出自你们精心策划?”
廉衡顾自一笑:“您希望我摇头还是点头?”
明晟牙根紧绷:“我一再忍你容你,也尽力竭诚待你,廉衡,这你知道的。”
廉衡微哽,倏然敛笑,神情一瞬温度毫无:“我知道。但是殿下,您同样要知道,我之目的达成,并非什么意外或出于任何运气!这是一群人曾今许下的承诺,是他们即使献出宝贵生命也势要达成的宏大愿景。今日种种,皆由他们鲜血换取,我廉衡问心无愧。”
明晟洞望着他:“你指的他们,究竟是谁?”
廉衡惨笑不语。
明晟见他此态,“昌明十年”四大字突突涌入他脑海,岁经三载,他怎就忘了这位少年郎身上还背负着昌明十年的鲜血呢?当年狱中提醒东宫的人是谁,是这背后的鬼太郎还是另有他人?然而不论是谁,他们同他一样,都意欲将廉衡变做刺向明胤心房的一把匕首!明晟沉默半晌,转责其他,看似不便追问廉衡难言之隐,实则也是想静观廉衡与明胤的命运走向。
因而所谓竭诚相待,都是浮于表面的“我对你很好”“你当心怀感念”,谁人心底不是优先自我利益最大化呢?
明晟:“你问心无愧?”他哂笑一声,“你指摘东宫援朋结党,结果你们自己呢?佘斯况刑部尚书之位,怕是要成了赵自培晋升之职,丰四海工部尚书之位,业已成了周远图囊中之物,而户部尚书卢尧年,怕也只是在给什么人占着位子而已……你们……你们……”
明晟说时又哽咽了。
马万群这时已经走近,他神色凝重、弓腰拔背对明晟行礼,明晟却早已别开身子目视远方。马万群正面接不上话只好默默行个大礼,转而对廉衡怒目相向,忍了一忍还是不无憎恶道:“气运如山溪之水,易涨易退,人不能张狂过头一直得意,仗势凌人,势败人凌我。你记住老夫这话!”
仗势凌人,势败人凌我;穷巷追狗,巷穷狗咬人——这可是廉衡无法无天恃强欺弱的伴身左右铭,哪用得着记!
少年“哦”了声,沉吟几许软绵绵道:“咳(hai),大人教训得是,晚学这喜欢仗势凌人、穷巷追狗的拿手习惯确实不太稳妥,得改,要改。好在大人不是犬辈,不然我将您追至尽头,您反咬一口,岂非要大祸临头?!”
马万群戟指大骂:“竖子无礼!凭你也敢欺侮本官?你算个什么……”碍于明晟在场,他将“东西”二字卡在喉咙浅处迟迟未敢说出,一口恶气便差点没上来。
廉衡腆态万千,仿佛十分受用,不骄不矜道:“廉某算个什么身份,劳大人如此惦恨?今日既然当着殿下的面吵开,我不妨送大人一句明白话:你之塌方罪不在我,是大人贪壑难填,一手葬送了自己锦绣余生。这人呢,不能将金钱带进坟墓,但金钱却可以将人送进坟墓。”
马万群噎词片刻,很快凌厉回击:“都道驸马爷巧舌如簧能颠倒乾坤,乃山中竹笋嘴尖皮厚型,不亲自辩它一辩还真是不知!”他望眼一直侧对着他的明晟,克制住对廉衡潮涌的恨意,有意解释,“你指控我贪?试问大明哪个官他不贪?但本官再贪,也没到遭驸马如此设计诬陷之地境.....”
廉衡噗嗤一笑,将原本端正站姿调歪几寸,一副好整以暇:“诬陷一词从马大人口中说出还真是稀罕的紧。您贪墨多少,九宫门天机堂已为我查得一清二楚,在我面前就莫再穷辩,晚学听着烦。至于太子殿下嘛,您既然将他当作了外人存心搞欺骗,我也不便挑破真相弄坏你们好关系。”
马万群强行压着的心头火,再度喷焰:“你……真可谓千古丧心病狂阴险毒辣第一人……”
也不知为何,一个如此善于伪装的权柄大臣,竟被廉衡屡屡激得跳脚失仪。少年为此曾自我深思过,得出的结论乃他“略缺口德”“皮厚三丈”。
廉衡如听奉承,表情愈加受用:“大人夸得是。”
马万群真真气到词穷,强行忍住唾其面冲动,拂袖欲去。
廉很不依不饶:“大人稍事,不若晚学猜猜,一会见了陛下,您是否会毫无保留交待出所有家财?”马万群一瞬愕然,少年继续道,“想必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您这般聪明,岂会不知,这是陛下不杀您的唯一理由。”
方才还立眉怒目、不知立誓要如何以牙还牙的人,一瞬气短,脸现惊恐。
廉衡拱手送他:“大人好走,别让陛下等急。”
经廉衡适才冲撞,马万群一时竟忘了自己入宫目的。此刻猛然想起即将面对的天威雷霆,一时忧恐之状见于颜色,他焦急地望向明晟,奈何太子爷纹丝不动,毫无理会他之意愿,可见对其确乎已失望透顶。
诚如廉衡所言,风云动荡之下,马万群这个祸源之一之所以为王留而不杀,不是王还多倚重他,仅仅是他贪墨过于敌国,王要榨的他一滴血不剩方罢休,方能平忿。对于一个极度贪婪之人,榨得他贫无分文比直接要了他脑袋更绝辣!
马万群苦不堪言,顾自再向明晟行个大礼,提足最后一丝底气向着武英殿偏殿疾行。
明晟这才转过身来,目送其人,只觉其背影苍苍,耀眼红袍如旧,天恩官威已消。
太子爷破口失笑,一笑再笑,竖个拇指给廉衡:“厉害啊!”
廉衡知其正自心如刀割,腹背受敌却无有可靠之人,那是何等悲哀?他不觉跟着感同身受,伤怀起来。少年到底是个心软之人,看似无情蔑义却最是有情有义,这一点倒像极明胤。
他躬身揖手开道,轻声细语唤了声:“皇兄。”
明晟早已收笑,死死盯看着他,整个人似一座无底深渊,黑沉沉雾蒙蒙陡然间怨气冲天。
廉衡心突地一跳。他最恐明晟就此黑化,变得志向不再,变得不择手段,变成新一个绝情灭义的明皇,如此一来,他和明胤必然要你死我亡,若他二人鹬蚌相争,那背后坐山观虎斗之人岂非要乘势大胜?以其人目前所显露出的阴辣手腕,届时天下生灵岂有安宁之日?
廉衡一时惊惧,探手拉住明晟袍角,既欲安抚又欲求饶,仰头看他却又欲言又止。明晟熬不住他星河璀璨的目光,别开头,抬手打掉他手,顾自要走。廉衡索性双手齐出,攀住他手心牢牢箍紧。以他绵劲,明晟若当真要大力甩脱,必能甩脱。
然而箍着他的那双手,滑腻冰凉,宛然巧巧一枚玉石贴在肌肤上,沁髓之感倏然潮涌心头。倘若廉衡体魄康健,手有常温,这一双温软小手此刻岂非要立时化掉眼前人?
少年决计不知,一年前他为了“盗走”明胤怀中一块纯金手牌,在其身边滑来跳去之际,将那双方方用怀炉捂热的小手箍紧明胤手掌、趁他呆愣之际又在他脸上柔柔摸了一把的放肆,对襄王爷造成的冲击有多巨大。时至今日,那摇人心旌的感觉依旧高悬在那位远在南境的人的心尖上,令他拿不起放不下,独自疯狂纠结。
忽然一声低“咳”飘耳,明晟灵台乍明一个猛子跳开,差点扯得廉衡摔个狗吃屎。
太子爷端凝脸庞立竿见影在变红,廉衡察之,才觉自己同他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手拖手,实是不成体统,尤其他“龙阳之癖”早已名噪京都,此举无疑有染指太子之嫌,令太子爷深陷桃色陷阱!
廉衡站端站正道:“殿下,别误会。”忙又转向轻步走来的谭宓,解释,“谭司监,别多心。”
然而两人互相尴尬,尽皆不语。廉衡满脸羞愤,吼了句“我喜欢女的”,就蹬蹬蹬直望台基下去,急走没几级,腰伤复发,扯的他臀腿抽筋,他蹙眉扶腰,只得放缓脚步。
明晟见此,自责之心再起,向谭宓点头告辞后便大步跟行,在少年身后温声说教:“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跑什么,小心摔倒。”
廉衡顾自匆匆疾行。
明晟追履亦跟着匆匆,想来在宫城之内他还从未如此失仪,有些着恼,却又止不住跟在他身后的冲动,干脆出声喝令:“你站住。”
这一声同方才在殿门口的喝令语气截然不同,廉衡站是必不肯站的,只放缓步子边走边道:“你们瞧我不起,我还站着做什么,好让你们嘲笑?”
明晟:“谁嘲笑你了?”
廉衡倏然驻足转身,吓得紧紧跟履的太子爷竟是一个倒退。廉衡更气了:“我又不吃人?”
堂堂太子竟是咽口唾沫,语气虚浮:“我……我又没怕你!”
谭宓望着二人背影,微微哂笑:“有意思!”言毕转身向武英殿去。
两人一前一后直过了外城门,遇到了邝玉,才陡然各归身份,明晟端出他太子该有的威仪,廉衡露出他该有的乖静。
邝玉恭问几句情况,便道:“我见马大人和谭司监先后进宫了。”
明晟方方被廉衡吹散的阴霾复又笼罩回头顶。再度表情不明望向廉衡:“适才你说,金翼从江西回来,马万群必得如数归还贪墨,是何意思?”
廉衡为难道:“殿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明晟:“要你来替我做决定?”
廉衡心道“我是为您好”。
见他半晌迟疑不决仍是不语,邝玉眼见太子爷怒意升腾遂出嘴敦促:“要你说,你说就是了,前戏那么多做什么?”说时眼神示意廉衡,意即再扭捏作态殿下当真要生气了。
廉衡揉了揉眉心,一哂而过道:“江西铜矿情形,金翼分明取得了确凿证据,然而陛下却悄声隐没,殿下以为何?”
明晟倏然盯向他,原想呵斥他目无纲常不知死活,然值此关头,明皇却单独召见马万群,必定还是有什么事的。九宫门消息灵通,廉衡所言自非空穴来风。如此,少年的意思,就当真在指控明皇了。
明晟略略瞥眼四周,责骂句:“你口无遮拦的毛病几时能改?”
廉衡:“如果敢于说真话就叫口无遮拦,那我口无遮拦只能是至死方休了。”
明晟满腹心事,从廉衡嘴里又难以获取更多真相,只深深看他数眼,乘车而去。廉衡望着渐去渐远的黄盖车影,心境随之低落,他知道,尽管被他步步拥逼的人是马党贪翼,但他到底戮到了太子的心,明晟真要变得冷硬无情,他也难以苛责。
少年出了左掖门,施步正扶他上车后,问他可要回王府,廉衡摇头。
草莽丧然:“又要去东宫?俺不去。”
追月闻言着恼,对着廉衡瞬时凶巴巴道:“你没窝吗?跑东宫寄人篱下,老娘不干!”
廉衡无奈摇头,也未出声辩解,只对夜鹰道:“走吧。”
追月剜向夜鹰:“叛徒!”
夜鹰也是无奈摇头,马车前行一里后,堪堪错过折往东宫的大道,施步正一瞬大喜,看方向应该是……弘文馆,干脆是阳光灿烂。他心道,要说豆苗聪明有余人味不够,自得状元并赐驸马就再未回过弘文馆和廉家堂,简直有点不孝。知情的道他是被廉老爹和崇门赶出来后难以回去,不知情的只道他一朝得道忘了祖宗。
廉衡落马车入馆后,敖顷和蛮鹊和大小闻风赶来,喜悦之情自不必表。少年与他们寒暄几句,细细打量一日一长的大小,心底温澜潮生。
随后他去了崇门的阖庐,老先生自他高中离馆后,便就此歇坛,加之身体每况愈下,基本足不出户。廉衡屏退所有人,站门外足有一个时辰,絮絮叨叨将近来很多事及自己不得解迷惑,细细慢慢对着门柩好一通说。
说完,又站了站,就离身而去。领着蛮鹊和大小望廉家堂去。
从始至终他都未敢正眼接敖顷目光。也算利人利己。
比之狸叔,汪忠贤终究差那一截子,二人一番博弈,廉归菱入女官之事便就此平息,虽说因此错失了借朝贡案打脸汪忠贤之机,但比之家人,区区太监算得了什么。
廉老爹虽犹自气愤廉衡,但思念之情也是难以掩饰,纵然仍是闭门不见,但他伸长耳朵,听着他在门外的一举一动,终究是笑了一笑,虽然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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