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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徐图良策


  谈及傅砚石,廉衡一瞬灰寂。狸叔只当他之神伤在于思父和难竟其未竟心愿,不疑有他,心底黯然一叹慈言抚慰:“‘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你熟读经词,篇篇道理比我谙熟。乃父之逝,如此一想,你或可稍稍释怀。”

  少年心神俱灰,目光冷滞不语。

  纵然白胡子年纪一把看人去皮入骨,那一缕少女柔心他终究难窥。廉衡因念父而念及此时此刻正在南境平叛匪乱的明胤,又有几人能闻出味儿。他总是不声不响,自明胤离京后一幅不闻不问,乍一看还只当二人交疏情淡。

  狸叔未等来丝毫声气,煦煦再道:“心事过度积压对你无一丝益处,你……”

  “父亲连块墓碑都没有,甚至连尸骨都被遗弃荒野无人收,释怀?不可能!”

  “其实……”白胡子一忍再忍,终究没能够说出那句“乃父遗骨,其实被云南王悄悄厚葬于沐氏族陵里了,有贡有碑,并非完全的孤魂野鬼,只是那碑是一块无字碑。”白胡子将话头咽回去,是深知明胤藏着没说自有用意,包括傅宅阖府上下、被收殓于草席薄棺推送乱葬岗的焦尸,其后也秘密被狸叔本人重新入殓于谯明山了。可这些事,明胤不说他们焉能点破。他二人之间纠葛,远比旁观者想象中藤杂绵密。

  良久沉默,狸叔才忖掌言他:“崇老先生或者你爹,百劝无用何况老叟,但我还是不得不多嘴一问:你真要踏足这条路?这条路可是有去途无归途。”

  窗外虫鸟嘤鸣求友,啾啾唧唧咕咕喈喈,少年托腮凝望夜阑,反问:“那我该走哪条呢?命运看似给我们安排了很多条路,真走起来,却发现只有继续走下去而已,其他的一隙不通。”

  狸叔:“你大可退守襄王府,擘画经营,竟你父未竟心愿的。”

  少年轻轻“哦”了声:“那,真相呢?我何时能堂堂正正为父亲母亲立块碑呢?”

  白胡子不言语了。

  少年温吞一笑,依旧聆听窗外:“您看,问题又绕回原点了吧。襄王府并无助我打捞真相的真心,反再三叫我偃旗息鼓,这就显得忒不厚道了。我虽勘不破你们阻挠动机,却也绝非痴骨!老实说,三年了,我对你们劈心相向,这您看在眼里的,唯一的隐瞒也不过是不得不瞒罢了,可你们却始终未将我当成心膂股肱相见以诚。桃李不相报,如何叫我甘心退居王府,完全受制于你们呢?嗯?”

  白胡子被呛住了词,片语难接。

  少年再是一笑,苦不知味,他收回视线:“不过也请您放心,揾食不易,没有比襄王府更好的饭碗供我端的了,我决计不会判跑的。一切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想立起一点点腰杆,做自己最后要做的事而已。何况,何况……”

  狸叔追问:“何况什么?”

  廉衡垂眸赧笑:“既然父亲当年对他疼护非常,那就表示他值得。”

  狸叔心弦铮的一颤,并非这话煽情,而是这话足够让他理解,明胤不被其深陷套牢才属有异。可真相大白之日又当如何呢?明胤秋豪竭力深瞒的事,他多少猜出来一些,猜到之时他必然久久不能释怀,亦更能理解秋豪这位赤忠,何以成日忧心忡忡对廉衡防来防去,这是生怕他主子——乍看寡寂实则情深的小青年——最终会折在廉衡小手心。

  命运轮回捉弄,人力难抗啊。

  不过慨叹归慨叹,同样忠心贯日的白胡子,到此时,仍不免要尽一切人力去对抗和避免他主子来日伤堑,遂莫名其妙突然肃声道:“有些话我不便多说,只希望你记得你答应过的,要装就装到底装到死,不该有的情感万不得有。”

  少年哑口失笑,浑身是戏的药鬼昔日赠他的同款警告突然从正经八百的老胡子口中严肃道出,也是妙乐无穷,他本想驳句日常反嘲,又心想这种闻风是雨的猜摩只会越说越咸,末了亦庄亦严道:“怎么,您还以为我能作回某身不成?傅钧预十七年前就已命丧火场,在你们面前的只是廉衡,也只能是廉衡。”他顿了顿,瞥眼楼上邃阁,“我屋里悬着的画,也就二哥半个月前大哈哈闯进来瞧见过,一会我摘了它便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狸叔:“我希望你一定要记住……”

  少年拦道:“您老一向利索,这话就不必再三强调。”言讫,他大灌口茶,却被呛得猛烈咳嗽,闲闲坐门口正胡侃大山的施步正几人听到动静皆忙不迭跑进来寻消问息捶背顺气,少年赤着脸揉着腔子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道:“齐……齐家聚……咳咳……聚源钱庄,您打算如何处理?”

  施步正轻轻削了削他脑勺:“喘匀了再说,急啥?”

  狸叔见廉衡有心打岔,便无意再刨根问底,接话道:“助査。”

  “齐家跟海边瓜葛最大,您要我徐而图之,那就是还不想让周远图老先生掺合进来?”

  狸叔摇头:“倒也不是。破除海禁,虽然言之过早,但不代表不能提叙。至于翻审陈言录的朝贡案,一再让你们推迟,只为避免汪忠贤和马万群,宫内宫外对我们双重夹击,使局势转利为危。这位内相,对你这位驸马现在尚留有三分薄面,你若将他逼急,他在陛下耳边吹的阴风,不谓不毒。”

  廉衡点头:“我听您的。那周老?”

  狸叔啜口茶:“主子将这位老状元调回京,总也不是白调。”

  “您指?”

  “梁道乾。”

  廉衡恍然大悟,是啊,他怎就没想明白呢:周远图是三个月前调回京的,梁道乾是三个月前被缉捕的,也就是说,明胤是在迁调周远图时就已有所准备。海困主源头是海盗,“动”海的导火索从海盗身上点燃再合适不过,如他廉衡打算的,通过翻搅陈言录的朝贡案而碰瓷工部尚书丰四海和内相汪忠贤,不仅阻力如山四面树敌还极可能有始无终,令一腔筹计化为乌有。

  廉衡略有心虚:“他想借此契机,让周老先生在工部立足,再徐徐提出平寇、开海贸易等政策。”

  狸叔点头道:“从小到大,主子退藏于密,只做有十成把握的事。”

  廉衡见他一副与有荣焉,讪讪道:“他从小到大,始终这么一副谨始虑终的劳模样(死样子)嘛?”

  狸叔听出他话外音,瞥眼他道:“明天让施步正给周远图去封信,要他到此处来。”

  廉衡:“要将梁道乾转交于他了?”

  狸叔点头:“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垫脚石,关王府太久也不妥当。何况你曾担心暗鼠有栽赃嫁祸之心,如此,襄王府就更不能露面了。”

  “可梁道乾不是什么普通海匪,单凭远图公之前五品官衔和能力,何能擒获七大海匪之匪首?”

  “类似窦满贯这些沿海富商,联系最密的就是帮他们打理万贯家财的聚源钱庄。民间私贸上岸的白银,都是要在聚源钱庄走一圈洗干净了才敢拿出去花。这些沿海富商和抢劫商船的海匪一向互为仇雠,友之敌为敌,这聚源钱庄和海匪关系也就十分恶劣了,尤其梁道乾在七年前被一支海上私人护卫队奇袭而断掉一只手臂时,就更加仇深似海。”狸叔顿了顿,故作神秘道,“你猜,这只强悍的、为商船高酬提供护卫的舰队,由谁组织提供?”

  “不会是马万群吧?”施步正糙剌剌接话。

  夜鹰看眼草莽,缓沉一句:“是聚源钱庄。”

  少年跟道:“所以,窦满贯等人亡与不亡对梁道乾来说,影响不大,其人真正在意的,是有断臂之仇的聚源钱庄。”

  狸叔:“你擅于攻心,贯来一步一计,梁道乾那边还是由你说服为好。”

  廉衡心说“攻心”个屁,不就是牙尖嘴利蛊惑人心么,沉思一阵方问:“梁对围捕自己的人马和现今囚身之地知之多少?”

  “一无所知。”

  “那简单了。”少年溜了溜鼻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此事犹如白纸一张任我画,我指东他就只能往东了。”

  “听你语气,已经有主意了?”

  “嗯嗯。”少年重重点头,“您都夸我一步一计诡计多端了,总不能辜负了您老评价。”

  施步正凑近他道:“你的鬼点子,要不要我帮忙?俺今儿个很闲,很闲的。”

  廉衡呵呵笑出声响,不得不承认,施步正是和唐敬德是他此生乐趣之源。

  少年望着这个急欲凑热闹的憨狗子,温绵绵道:“一会你回趟王府,叫看守梁道乾的侍卫秘密私语自己的东家是‘齐汝海’‘聚源钱庄’等字眼儿,并好巧不巧被其人给听到。”

  施步正:“就这简单?”

  夜鹰再看眼他道:“新仇旧恨,足够了。”

  廉衡忘向夜鹰:“过两日,你找几个甚少露面的兄弟,佯装为梁道乾部下去王府救走他,并击晕他,让他们逃出王府绕行两圈后重新回到王府附近,既确保梁道乾转醒之时毫无方向认不出来处,也确保我们几人酒楼听曲的归府途中,自然又顺路的救死扶伤。”

  夜鹰:“最好还得有追兵。”

  夜雕跟道:“还得叫护着他的‘部下’全部都‘挂了’。”

  廉衡点头:“部足死尽又命悬一线之际,被我们出手相救,这恩也算‘昊天罔极’,这对我说服他回归朝廷、铲除丰四海、聚源钱庄甚至是海寇,极有助益。”

  施步正听罢,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喔。”

  追月挖他眼:“说的好像你听懂了的样子。”

  施步正挠头:“这俺有啥听不懂的?不就是叫咱自己的兄弟装成海盗来救人,并配合我们再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草莽看向夜鹰道,“到时候白刀子进去总得红刀子出来才能骗得了人,那可得注意分寸了,可别真伤了他们。”

  夜鹰:“这个自然。”

  狸叔静坐一侧,默默听着他们东一嘴西一句,颇为舒心道:“还是你人小鬼大。救命之恩笼罩下,辅以品秩官衔利诱之,劝说梁道乾弃暗投明就事半功倍了。”

  廉衡:“所以说,欠什么也不要欠人情。人情债最难偿,看似四两的恩情还起来有时千斤都打不住。”

  “明日叫周远图来此间,待我将梁道乾底细细细说与你们,再一道商量如何借他彻底将聚源钱庄拉下水。”

  廉衡看向施步正:“信就不写了,明天你去告诉周老,请他晚上拨冗茶园,有要事相商。”

  草莽:“好咧。”

  狸叔顾自道:“这聚源钱庄,看去虽然只牵扯齐汝海,难以直接牵扯暗鼠,但顺藤摸去,能摸出什么尚未可知。”

  廉衡:“即便不是大瓜,总也有小瓜供吃。马万群以为我们碍于唐兄长或者说国公府不敢将齐家的聚源钱庄怎么样,他还真是失算了。我们不能如何,梁道乾却能,等这事走到最后,丰四海的工部也就慢慢扯进去了。”

  狸叔:“正是鉴于此,主子才会动用九宫门力量活擒他。”

  廉衡微微鬼脸:“那一切行动,得暗箱操作吧?”

  狸叔:“暗不暗的,暗鼠和淮王爷迟早会把这一切算襄王府头上。但为防陛下或东宫起疑,不得不曲线行动暗着来:赵自培那边,你们暂时就别再频繁见面了,我会实时安排人递传消息,跟引他行动,你顾好户部即可;至于周远图这边,人人知晓你二人是祖孙交,暗遮是遮不住的,只能用白银来掩盖众目。你关心银钞无人不晓,周远图即便是受你请托才去海边查民间私贸及白银上岸量,但这行为本身合乎官本,无可厚非。”

  “您的意思,是马万群这边一旦找人供出聚源钱庄,周老就跟履行动?”

  “嗯。就让他以‘在查处私贸及追踪海银的过程中无心捕获了梁道乾’为由,将梁道乾正式推出。一旦同刑部这边,马万群为分洪而找人供出的聚源钱庄指向一致,赵自培周远图就可申请并案查办,辑志协力,事情就会越查越大。”

  “可您不是说,宜徐徐图之,不宜过度牵扯么?”

  “齐家目前是倒不了的。”

  “也是。”少年协肩低嘲,“齐家若轻易倒了,改革就不会有那么多鲜血。”

  “齐家倒不了,便不会碰伤各大巨室,阻力就不致过多。但这案子在朝堂一吵,百官除了争议是否利用梁道乾治理海寇外,更大的争议,恐怕就是海上流入的银子了。”

  “一旦陛下注意到这数以万计的海银,海禁就能被撕开了一条缝。”少年顿了顿道,“但有缝隙,我廉衡就能钻它进去。”

  施步正闻言“啧啧啧”几声,似褒似贬。

  狸叔:“马万群的第四股浪,打向了江洋大盗。既不牵扯朝中官员,总体上就无人阻你,按你计划行事好了。”

  廉衡点头:“那就等三司和金翼齐出抓人时,我们将暗鼠的杀手老巢,直接告诉秦列夫,并叫我们混进去的人同他里应外合,端了他们。”少年顿了顿,“不过这些亡命徒艺高心辣,我怕金翼不是他们对手。”

  “需要我借他人手?”

  “不。”少年一瞬阴唆唆道,“我一直好奇,谭宓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谭宓?”

  “若金翼在抓捕过程中伤损严重,他却不闻不问,那可就……有趣了。”

  狸叔深看他眼,语气凝重:“若不支援,怕金翼有去无回。”

  廉衡:“那是他们的命。”

  施步正一瞬光火:“秦狩死活你也不管了?他可是被你拉下水的?你不能为了测试谭宓是个什么东西,就对那么多人命不管不顾,金翼虽然德行不好,但罪不至死,你这样利用人俺看不进眼里。”

  廉衡望回施步正,欲语还休,末了无奈:“好好,我错了,二哥不生气。”少年望回狸叔,“那就烦您老再派些人手暗中跟着,冰刃相见时,撒些药鬼给的毒虫药粉将他们救出。最好将那些亡命徒,活捉一二带回来给我。我要亲自跟他们过过招。”

  狸叔点头应允。

  廉衡倒杯茶递予施步正,讪笑:“二哥消消火。”

  施步正“哼”了声头一扬,模样丑凶丑凶,手却恬然伸过来接走茶喝。在他拿走茶盅将要碰唇仰饮时,追月鞭子急出,竟是卷走茶盅落到自己手心,冷艳一笑:“还想喝茶?”言讫,姑娘手心倾覆,小口茶汤汇成一股细线,流入她旁边葱绿盆栽里。施步正眉毛一拧,电光石火间,两人就缠一块互相卸起了胳膊腿儿。

  廉衡支颐含笑,瞧望片刻,看回狸叔。

  狸叔道:“这最后一股浪,马万群竟然能泼向自己的八旬老父。”

  廉衡:“人心惟危,为求活命,儿子卖老子老子埋儿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狸叔:“以此人惯用伎俩,必然会令在朝羽翼一半上奏弹劾自己,一半上奏替他求情。再加上太子佛面,结果顶大是,撤了马老太爷的诰封,没收了马家江西老宅。”

  廉衡:“动不了他,那就动他的银子。他不是找人顶替了所有罪嘛,那就想方设法将他的所有产业,都挂靠在这些‘替罪羊’名下,全数充公。”

  狸叔为难道:“这可绝非易事。”

  廉衡奉承:“我相信您老能办妥。”

  狸叔反嘲:“老夫一把年纪了,还会稀罕你这顶高帽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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