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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暑伏逼近,躁汗本就湿身,偏这两日一丝两风都没,乾清宫西暖阁即使满摆几十桶冰也不见几许凉意,然就如此闷热节气,匍匐阶下的佘斯况赵自培却后心直冰,颡汗满头冷热不是,二人一个双手覆钧瓷碎片上细血直渗却毫不觉疼,一个额门被飞溅的瓷片扫出道血口子亦浑不知。

  明皇砸掉钧瓷洗后,反而镇静下来,他一脸寒冰将整个宫殿冷得一片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深不见底的灰瞳望向一地碎瓷再扫向跪趴在桐油墨玉地砖上的二人,声线略哑:“尔等虽属经略之才,但还不至聪明如斯,金翼耳目通灵尚未能察觉建州江西诸秘事,你二人倒先成了松明火把?嗯?”

  赵佘对视一眼,依议,不约而同从袖兜里各摸出一封信。因宫监均被支退,便由佘斯况捧着两封信深躬腰行至明皇身侧,跪递于王。

  明皇览毕,搓捻着箭头射穿之处的戳口,语气威逼:“未曾核实确认,就敢将此信报告于朕,看来你们对送信之人信任无比?”

  信中之牵扯,涉及党争甚至谋逆,明皇如是问显然有诛心之嫌。但赵佘二人一路走来早就想好种种应答。

  佘斯况退回阶下跪答道:“南昌知府魏缙言之凿凿,马大人故意压沉窦满贯案必有缘由,碍于此,臣等才会进宫请旨,希冀陛下降旨能责成马大人配合查明真相,孰料途中竟获此密信。窃以为,赵大人和我人手一封,想必其人用意就是要这封信出现在陛下龙案上。虽说只被当成了送信棋子,但微臣们一致认为,信中所述与近来诸多事情因果相扣,绝非危言耸听。”言讫他抬眸望眼明皇,俯首言辞恳切,“陛下,宁枉勿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好一句宁枉勿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年多少血戮,出于此无端猜忌。金银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想方设法意欲得到它;谗言之下,傅砚石等人的不臣之举不也只落了个宁枉勿纵。

  明皇脸色俨然冰冻。

  赵自培斗胆进言:“劫杀富商一事和江西铜矿、建州拥兵诸事若真系一股力量,那这背后干系就只能由陛下定夺,査与不査也只能由陛下出令,兹事体大,臣等岂敢先查后奏。”

  “信札来自谁手,你们当真不知?”明皇语气胁迫更甚,他瞅着手底一模一样两封信,再死死盯向阶下毫无交集的两人。

  佘斯况赵自培砰砰直跳的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却硬装一副老实朴素样儿,齐声铿答:“臣等不知。”

  明皇脸色回落一分,其实他心底明白以其二人身份能力,知晓此事才属奇怪。而这信除了襄王府及东宫,来自第三股第四股势力坐山观虎斗,也未尝不可能,盯着他位子的人除了皇子还有那些老亲王呢,人心惟危岂存赤子。良久沉默,明皇睁开眼虚虚望着二人,慢声叮嘱:“此事不可声张,回去继续调查富商悬案即可。至于马万群,明日候朕旨意。”

  赵佘同声:“臣等谨遵上谕。”

  明皇:“朕会让王懋行罗文松以日行四百里的脚程来京,与你们对峙魏缙举报之事。”言讫王顿了顿,语调颇有暧昧,“听说窦满贯资财百万之巨,加上其他富商,被劫金银屈指难数,朕将一省府台臬台秘密召来,要的可不止案清如水,你二人明白?”

  赵佘互望一眼,佘斯况率先道:“臣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将流失的金银替陛下追回。”

  赵自培跟道:“臣纵然一死,也当为国帑追止损失。”

  明皇欣慰点头,挥退二人。佘赵退出乾清宫后,走在烈日底的空阔宫道上相对无言,直出了宫门佘斯况才低声道:“我觉得陛下已猜到了信件出处。”

  赵自培摇头否决:“佘大人官场二十年,在这京城也濡染了二十年,除了双龙,真没其他势力引起您注意?”

  佘斯况同他对望一眼,似笑非笑岔开话题:“你我现今同审一案,喝的也都是瘦竹园泡好的茶水,有些事不说也明。不过,敝人断断没想到赵大人这棵笔直孤木,背后竟也有参天大树。”

  赵自培肃容道:“我赵自培背后只有大明。”

  “就怕别人看上去不是。”赵自培微微一笑不予回应,佘斯况也不徒究,说回眼下,“窦家灭门惨案能否伸冤已为次要,重要的是,那些人藏在哪里那些钱屯于何处,才是你我唯一被允许做的。派去云南的金翼就要回来了,佘某至亲栅送其列,想戴罪立功保全性命,吾必得不计手段找回那些金银,不论赵大人赞成与否襄助多少。”

  “驸马爷胁迫魏缙上京,目的本就不在案件之上,而是案件之后。”赵自培表情几无,冷松松再道,“倒了一个王富贵,再栽培一个钱多多就是,大明最不缺商人,最上不了秤的也是商人,不管他们庇于谁下,终究也只是替人搂财的工具。”

  佘斯况苦笑:“能上秤的,说到底只剩银子了。我佘斯况岂非不是因这话蒙心,才跟着马万群开设私矿挖损山河,到了只落得个头悬项上。”

  赵自培望着他补充:“不是被一句白话蒙心,而是被响钞精银蒙了心。”

  佘斯况灰默不语。

  二人乘软轿回到顺天府衙时胡惟仁第一个围上来,望着二人额门手掌上的伤口,吸口凉气直追问:“陛下可说什么了?魏缙的事有何旨意?”

  二人不答。

  胡惟仁咽口唾沫再问:“不是说限期查案嘛,期限已过头绪全无,陛下可是发了雷霆怒?问责圣旨几时到?”

  赵自培看眼他,环眼堂内密匝匝瞬间围聚的三法司人马,反问:“在座诸位,是否也深觉办案速度被有意拖慢了?”

  大理寺丞闻言疾问:“赵大人这话几个意思?”

  “赵某几个意思,懂的自懂。”说完他再度环视屋内拿了暗鼠白银而故意拖扰案情的官吏,不凉不热哂然道,“平素吃喝惯了就忘了忌口,这可不太好。”

  佘斯况拂袖起身走至堂中央:“‘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此乃新科状元郎、驸马都尉廉小相公对敝人的月前警劝,愚以为这话对给在座各位亦合适。”言毕,瞥眼刑部一众吏卒,带着他们大步子返回刑部彻查案件去了。

  赵自培亦缓缓站起幽幽出走,临跨出堂房前他站住,转身道:“各位,王事靡盬,一味顾私,恐有不妥。”

  胡惟仁站起来追住他:“赵大人去哪?”

  赵自培:“去刑部,配合佘大人查案子。”

  胡惟仁:“圣旨当时给的是顺天府衙,你们不在这里查,跑回刑部做什么?”

  赵自培定定看着他不言语。

  都察院汪善眸的近臣终于说话了:“赵大人,陛下什么旨意您总得传达,不然,我们动辄得咎恐难施展拳脚,案件一拖再拖或査了不该查的,届时陛下怪罪下来,由您担待嘛?”

  赵自培反问:“什么叫查了不该查的?”

  这位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锐利道:“二位大人进宫面圣,不也是出于此顾虑嘛?您二位吞了定心丸,趋光办案,可不能将我们扔黑天里走夜路。大家现在同审一案如同乘一船,谁也不能背后留一手,抢着争功名。”他顿了顿再道,“赵大人聪明如斯,也晓得这件事上,走到最后在座每个人能全身而退就算烧了高香,贪功独行,死路一条。”

  赵自培笑了:“好一句同审一案如同乘一船,那在座吃‘宴席’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叫上赵某?或者叫上诸位的上司?”这话利刃一样,扎在每个吃了不该吃的人身上,赵自培温绵绵再道,“这事,赵某会装作不知,诸位放心。至于该怎么做,赵某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圣旨,陛下过两天自然会给的。”

  “赵自培。”胡惟仁厉声喊住他,虽被钦派查案,但赵自培职衔仍不过通政司八品主事,因而官大他数级的胡惟仁索性直呼其名连字都不叫了,“你和佘大人,究竟跟陛下说了说么?”

  赵自培站定徐徐转身,指了指额头意味深长道:“这,是被陛下最爱的钧瓷洗砸伤的。”吐出这道雷后,他利索转身款款尾随佘斯况望刑部去了。

  刑部衙门这个月忙到人仰马翻,但苏学岑和其他负责查寻康王府白银案的三法司官员依旧一筹莫展,如同顺天府衙査悬案的队伍一样,案件毫无头绪,就像卡死在什么地方,幽暗通道里挡着一颗巨石,堵得他们连脚都挤不过去,却又分明从微末缝隙里窥见光明。

  苏学岑虽说只负责康王府白银案,但顺天府衙魏缙的事已有所耳闻,魏缙背后是马万群,马万群背后是东宫,他自难袖手。佘斯况赵自培回来后,他如常问询几句案件进度,便开始旁敲侧击他们进宫情状及明皇旨意,佘赵二人金人缄口连声咳嗽都没给,双双踱回佘斯况堂官值房内,将从顺天府衙誊抄来的所有证据图册铺案桌上,对坐各自低头琢磨心事。直至深夜,二人也未曾交流一句。

  他们各自琢磨很多,共通之处也并非没有,其中一点就是都渴望知晓他们走后明皇的雷霆行动。

  他们想去瘦竹园,襄王府对皇宫动静要比他们灵敏百倍,然他们不能,适此关头他们断不能出现在瘦竹园。就在二人眉头越蹙越紧时,施步正“嘿嘿嘿”的没肝没肺笑从头顶房梁悠悠飘下来。

  佘斯况失惊抬头:“你又什么时候进来的?”

  赵自培习以为常,反如释重负道:“廉小相公遣你来,肯定是探得了宫中消息。不要闹了,快下来。”

  草莽羽然坠地,兀自嘿嘿傻笑:“大人您可跟俺家豆苗一样聪明。”

  赵自培亦笑着接过信,将面前一盘糕点递他手心:“你坐边上边吃边等,我们看完了要写封回信。”

  施步正点头:“豆苗也说了,你们以后最好别再去瘦竹园了,那差不多已成襄王府公开圈养他的地方了,你们去了有害无益更容易受倾轧。尤其最近,园墙之外都不要靠太近,有什么事俺会来找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写信让我带回去就成。”

  赵自培颔首,施步正抱盘糕点脚尖一踮燕跃梁上。

  佘斯况难得有心情调侃:“赵大人跟这位英雄很熟嘛?!”

  赵自培直言不讳:“三年了,自然熟。”不设防他如此坦诚,佘斯况舌桥不下,赵自培却展开信封边看边道,“佘大人也会和他很熟的,只要佘大人愿意‘忌口’。”

  佘斯况沉默好一阵方道:“就怕忌口忌得晚了。”

  赵自培正好看罢内容,将信札对折递予他,恳和道:“驸马爷都让你知道建州的事了,就说明你忌口不晚。”

  佘斯况接过信并未着急阅览,置放桌前面色愈加凝重:“说归这么说,但是云南那边的上差回来,人证物证俱全,百口莫辩我又如何能脱罪?”

  赵自培:“这信,有两页,第一页论的是江西,第二页是云南,赵大人可以先看看第二页。”

  佘斯况头一抬望向他,赵自培辅以友善一瞥,下巴微微指了指他桌前的信。佘斯况拾起急速浏览,览毕望回赵自培,几难相信:“这……这……”

  施步正傻兮兮声音这时又从梁上飘下来:“瞅你这失惊打怪样。远的不说,南境谁坐镇不用俺细说吧,何况俺主子亲去了云南,想让你佘大人家眷困在银矿里出不去就绝对出不去,想赶在金翼之前把您家人调包了,也是碎碎的事。”

  “但是我的线报说……”

  “您的线报跟我们比?”

  佘斯况仍是惊奇不解:“即便这样,查剿银矿的人都是曹立本的人,此人耿介忠正行事果决,若是内弟亲侄被人调包他绝对第一时间发现,可至今没见他上旨奏报人犯被调包一事?”

  赵自培呷口茶,抬头望向施步正,草莽竖个拇指给自己道:“有俺就无隔墙耳,大人有话放心讲。”

  赵自培放下茶盅慢吞吞道:“曹立本三年之内从都查院左佥都御史升任至云贵总督,一方封疆大吏,除了能力出众治蛮有功,背后总得有岱岳。”言毕他掐指比了个尺寸之距,“朝里无人,纵然天赋奇才也只能到达某个高度。”

  佘斯况这一惊不小,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噤:“这,佘某,佘某未能从青萍之末窥测到襄王府这股飓风是佘某迟钝。”他犹疑好一刻才道,“赵大人敢把这话讲给我,想必也是经过驸马爷同意的。既然肯把这事知会我,那就是不想置佘某于死地了。”

  “除狼续虎,七寸不在于杀贪。”

  “或者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佘。”赵自培闻言会心一笑,佘斯况怅然一叹,“佘某今日不妨当着驸马爷身边的好汉给你们抛个心:如果我在方才之前还因担忧举家安危而对襄王府留有三分戒备和不信,那么这封信之后,佘某对襄王府戒备全无,只余感激和赤诚。如若襄王府不嫌弃看得起,佘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自培拦了拦他:“赵大人肯抛心,敝人代驸马爷表示敬意。但,想必您还是没有听明白施步正方才的叮嘱——少去襄王府名下的瘦竹园,以防不必要倾轧——襄王府在朝不结不党,而我们,联系的也仅仅是廉驸马一人而已,跟襄王爷毫无瓜葛。”

  “您的意思……”

  “驸马爷要的,不是你剥离一个东宫再投向一个襄王府,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能为朝廷衷心做事的干臣。”

  “可是我……”

  “我明白佘大人担忧之处,不妨说句实话,就连我赵自培也不是仅仅能靠那几两俸禄活着的,何况佘大人作为一部尚书,管理这么大一个衙门,上下打点接待送行哪个地方不花钱,如果不贪恐怕您也坐不住这个位置。”

  佘斯况苦笑:“子理兄倒说了一句实心话。那我也再交句真心,小贪没错,但我太贪了,跟着马万群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我知道,如果驸马爷没看上佘某,可能这次顺着这盘棋局直接就亡了我佘斯况,一如纪盈父子一样惨淡收场。但驸马爷给了我一条生路,我晓得他只是在意背后的干系在意白银在意钞政,亦缺人手支配,才会留我不死。佘某虽非嗅觉灵敏之辈但也不是庸徒,既然不死,又知晓了他的心意,也明白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终极结局,佘某他愿没有但听差遣。”

  赵自培笑望施步正:“他的话你可记住了?”

  草莽摇头点头:“差不多吧。”

  赵自培:“记得回去转述驸马爷。哦,无需复述原话,按你习惯语讲给他听就好。”

  草莽嘿嘿尬笑,扔了块糕点塞满嘴。

  掏心话叙罢,赵自培方示意佘斯况速看第一页信纸,阅毕好回信。

  第一页信,自然是明皇对江西采取的雷霆行动,是啊,那么在意至上皇权的皇帝陛下,怎会对建州拥兵、江西铜矿及劫杀富商以筹措庞大军资等诸多逆事而无动于衷?江西铜矿、云南铜矿、劫杀富商、建州兵马,这桩桩件件串一起必然无假,王几乎不用派人去佐证,就像赵自培佘斯况一样相信这一切绝非偶然。

  据襄王府线报,赵佘出宫后,王急令谭宓秘派一队人马前往江西勘查铜矿背后、马党之外的另一恶势力,同时叫狄武秘遣骑兵前往建州刺探军情。如若这两件事背后,操纵人真是某些个皇子亲王,那么,他就要出动敖广和相里为甫这两位皤皤国老来止乱治暴了。

  一如昌明十年,大型风暴前,手握重兵的敖广冲锋陷阵斩敌俘寇;大型风暴后,八面圆通的相里为甫正理平治息事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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