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试探(四)
傍晚,太阳隐隐没入山角,只留下一丝尾气似的光散在空中,路灯早早亮起,街上人络绎不绝,风情万种的上海男女不会向黑夜臣服。
南门熏在厨房一顿折腾,把材料准备好放在桌子上,才发觉糖没有了,王妈不放心她,一定要跟一块去,南门熏拍拍胸脯,说她的脚伤已经不碍事,买个糖而已一会就回来。
出门的时候她没看到房后方缓缓飘动的黑鸦鸦的乌云。
南门熏去的是她经常买的那一家,店铺离南门府不远,走过几条街就到了,也不大,但很有名,整个上海不论远近都会到他这里来买上一点放在家里备用。大约是他家几十年没涨过价,质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南门熏作为老客户,进店还没说话,老板直接把她常用的几样拿出来摆在柜台上。
南门熏笑着和老板说她只要白砂糖,家里的糖用的很快,这次需要多买些。
老板拿出他亲手编织的小布包,给她放了满满一兜子,并打趣道,“南门小姐今天可算是买满了十块大洋的了,特别赠送店长亲手编织的布包一个,以后就可以用它来买东西啦。”
南门熏在心里想,她已经买了这么多钱的了吗?又想到老板可能是逗趣她,而且布包很环保,老板思想前卫,忍不住认同他。
“那下次老板看到布包可得给我便宜点。”
板咧嘴一笑,“一定,一定。”
他现在有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刚出头,单身未婚,据说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深爱的人,不知因何种原因分开了之后,他就再也没对任何人上过心。
从店里出来,乌云密布聚集在南门熏头顶,方圆几十里地不见光,阵阵犯潮的风朝她打来,狂风刮脸。
南门熏加快步伐,穿过一条街,还没迈出几步,雨点就如倾盆而倒的水般浇了她一头,眼看离家还有段距离,而再回到店里的距离不亚于直接回家,雨还有继续增大的趋势,南门熏跑到路边的遮阳伞下,伞下中央有个长椅,应该是供人们休息的地方。把怀里的布包拿出来,只湿了边角,糖完好无损,南门熏松了口气。
她坐到长椅上,出神似的注视着从伞面及伞骨落下的雨连成的水柱,她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了。
突然,从前方跑过几个打伞的女人,边急匆匆的往什么地方去,边大声说话,“就是那边啊,血水都流到南无小路了,哎呀!”
另一个拽过她的衣袖,让她别说了,去晚了可就没有热闹可看了。随着人越来越多,南门熏也产生了好奇,但雨下的太大,她脚心受湿,有些疼,她不敢轻易挪动,怕到时候苏医生又生气,虽然她挺喜欢看他生气的。
南门熏还时刻往人群跑去的地方望,丝毫没注意到悄莫声息钻进伞里来的女人,女人拍拍身上的水渍,甩掉发尾积挂的雨水,碰了碰南门熏,“诶,小姑娘,你也很好奇那边出了什么事吧?”
南门熏这时候才看到进来的这个人,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半步后,问女人,“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上下打量南门熏正过身的穿着,尖细的嗓音从涂满大红色口红的嘴巴里发出,“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吧,那你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南门熏不解的看着她,女人最终还是没能按耐住本性里的碎嘴,她不自觉的往南门熏这边挪动几步,兴致勃勃的讲起来,“这不是下雨了嘛,突然就有血水流到南无小路那里了,有人顺着血水一看,你猜怎么着?”
女人和南门熏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脸几乎都要贴在一起,南门熏只能更往后退一退,女人继续说着,“是从租界外面的一个没太多人知道的小街道里流过来的,接着又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女尸,好像还挺小的,十几岁的样子,尸体都腐烂了,臭的很,现在警察赶过去了。”
南门熏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她快速用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女人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彻底陷入谷底,身体僵硬头皮发凉,“据说小女孩还有个弟弟,弟弟过去了,看到姐姐的尸体不哭也不闹的……”
女人说完这句还没接上下句话就看到南门熏疯了般的蹿出去,她都没来得及阻止,“你这种女孩子不适合去的呀,会把你的碎花裙子弄脏的呀!”
不是她!
肯定不是小女孩!
不能是小女孩!
不能!
南门熏顾不得别的,疯狂向女人说的地方跑去。
还没看见血水,空气中就漂浮着大股血腥气,方圆几里,越是往前越浓烈。
南门熏手提着布包奔跑在小巷间,糖融化在雨水中,从布袋淅淅沥沥落进积在地上的雨水里。
隐约看到前方大片红色的水缓慢往外流淌,她加快速度,拐过两个弯,一下就和毛孩四目相对,毛孩目光呆滞,眼神空洞,背对着墙。
随后南门熏才看到他身后堵不住的女孩,女孩腐烂的差不多,面目全非,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的样子。
警察正在保护现场,没怎么用力的把毛孩丢到警戒线外,毛孩一个踉跄趴在血水里,大大喝了一口。
其实南门熏记不得这天太多的细节了,但往后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一次次体会什么是堵住气管般的喘不上来气。她明明想哭,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可她发不出声。
那一瞬间,南门熏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还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甚至只见过她一面。
她还那么小,她才来这个世界十几年。
雨水积到脚踝,南门熏整个脚都泡在水里。仅剩的几个看热闹的人也都走了,南门熏想过去抱住毛孩,王妈打伞出现在她身后,“小姐,该回去了。”
然后硬拖着麻木的南门熏回到车上,给她脱掉湿了的鞋,又给她披条毛毯,南门熏还是发抖,越抖越厉害。
她转身时听到警察说,初步判断女孩至少是一周之前死的。一周之前,南门熏还和女孩说来找她,女孩没来的那天是不是已经遇难了,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及时察觉到不对劲,越这样想,南门熏内心越发寒。
回到家,她嗓子出不了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躺在床上不堪的沉沉睡了过去。
三天后,南门熏才醒过来,白菊坐在床边,看到她缓缓睁开眼,马上起身去拿药,南门熏误以为她要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让她别走。
“好,我不走。”白菊又坐回床边。
南门熏本不是一个受了委屈会窝到母亲怀里哭的小孩,这时候却眼眶渐湿,声音也忍不住颤抖,“妈……”
她轻声叫出,白菊顺势把她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没事,没事了,到家了。”
南门熏从那天到家就昏睡不起,脚底发炎,淋雨,伤心欲绝好几种加起来让她发了两天的高烧,第三天才稍微稳定下来。
期间,南门熏一直梦话不断,白菊和南门宰仁一直守到她情况好些,南门宰仁才出房间门,到书房处理积攒的事务。他刚出去,南门熏就醒了。
南门熏埋在白菊颈窝无声的痛哭,“糖,我买的糖都化了。”
“没事,没事的,糖我们再去买。”白菊只能用抚摸的方式来安抚南门熏失控的情绪,除此之外,她毫无办法。
“
没有了,糖再也没有了。”
南门熏又昏昏欲睡了两天才下得了床,她依旧笑不出来,不论吃什么都会一点不剩下的全部吐出来,精神每况愈下。这天,王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刚出生没几个月大的小狗,有了它的陪伴,南门熏脸上的表情渐渐多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更多的这件事的后续——
女孩没姓,名叫雨儿,和弟弟靠捡垃圾为生,弟弟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卖报的活干,他不想让姐姐再出去捡垃圾,好几次雨儿都受到了日本巡逻兵的骚扰。听说就在她出事的前一天,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中了雨儿,想让她去给她家当佣人。
南门熏听到这里呼吸一滞。
雨儿美滋滋的继续像往常一样再去捡最后一次垃圾,就在她捡的盆满钵满准备回家的时候,几个日本兵堵住了她。
就在大街上,几个人疯狂肆虐般的轮番侵犯了她,其中有个日本兵因为白天受到上司的刁难,晚上在这里遇到雨儿,在他们完事提起裤子后,把她大动脉割了个口子,让虚弱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雨儿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从手腕处流出来。
最后出血过多而死。
至于又是怎么挪到不被人看到墙角,谁也无从得知。
这些更为细节的东西不知道最先是从谁的嘴里传出,再经过语言的重重加工,传到大众耳中就成了最后广为流传版本。
倘若没有这场雨,雨儿的事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就算知晓更多的那个人也未必会说出来。
她将永远死在那个昏暗无边的小巷。
学生老师自发组织到街上游行示威,希望日本政府出来妥善解决这件事。如果说暴力都不能阻止这场“战争”,那么就用更暴力的手段。日本政府嘴上说会处置,谁都知道不过是句空话,不起作用的。加上以暴制暴,这件事很快不了了之。
人们沉迷于纸醉金迷,对这件事更是麻木不仁。
上海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雨儿死了的舆论很快就会被其它更荒诞的事情盖过去,她甚至不配成为人们饭后谈论的话题中的一员。
南门熏又回到学校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今天她穿的是墨绿色长裙,没过膝盖。
她还没抬脚上楼梯就看到从上面往下走的东村明治。
日本人。
这是南门熏脑中首先浮现出的东西。
显然东村明治也看到了南门熏,直勾勾的自上而下盯着她看。南门熏避开东村明治□□裸的眼神,假装没看到这人,低头从另一侧上楼。
一双明亮的皮鞋很快就出现在南门熏的视线里,她抬头,正好撞进东村明治炙热又温和的眼睛中,“南门小姐可还记得给我做糕点的承诺?”
他的中文比她们刚见的时候好了太多,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一股台湾腔,软软糯糯,任凭谁踩上去也激不起涟漪,这是东村明治对自我的清晰认知。
南门熏没打算理他,她似乎闻到东村明治身上的血腥味,直直刺入她的喉咙。
她侧身绕过东村明治,继续往上走,谁料东村明治不依不饶,南门熏上一节他就跟一节,始终要高她一头,“南门为什么要躲我呢?”
南门熏低头良久,淡淡的开口,“我骗你的。”
“嗯?”东村明治歪头看她,“南门什么意思?东村不懂。”
“我之前说会给你做海棠糕是骗你的。”南门熏抬起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东村明治有些疑惑,瞬间又消除了疑惑,“谁知道南门小姐这句话是不是也是在骗我呢?”他趁在南门熏说话前面又说道,“今天东村实在有急事,改天再找南门赔礼道歉。”
他向南门熏微微鞠躬,匆匆离开了。
车上东村明治看出井上次日很迷惑,便对他解释到,“南门熏是个单纯的女孩,她因为最近的南无小路女尸对日本人耿耿于怀,自然而然牵扯到我身上。”
井上次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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