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禅殁
祝浔认识陈虞渊两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绪崩溃的样子。
就为了一盆虾球?
不,不至于,陈虞渊虽然很离谱,但还没离谱到这种地步。
祝浔盯着那几个虾球想了很久,怀疑他是不是想家了才反应这么大。不过他的负面情绪似乎没有持续太久,至少祝浔晚上出来倒澡盆的时候,灶房里给他留的那些菜都已经吃光了,他的影卫们正在勤勤恳恳地洗碗刷锅。
……
原来最近家里进了田螺姑娘不是错觉。
大概是因为陈虞渊坦白了身份,这些影卫也不藏了,见到他躬身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喊了声侯爷,自觉地接过他手里的澡盆放好了。
祝浔不怎么适应地挠了挠头,想说什么,便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传来。
——坏了,账目!!
祝浔飞奔出去,在几个影卫的帮助下赶在大雨落下前将账目都搬到了屋内。
院子很久没翻修过了,地板有点渗水,祝浔不敢把这些脆弱的宝贝放在地上,桌上又摊不下这么多本,只能借别人的屋子一用了。
墨斋总共有四间屋子,除去本地人夏元自有住处,其余每人正好一间。祝萝最近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李安的屋子离得远,得穿过大半个院子,只剩他隔壁的陈虞渊最合适不过。
无奈之下,祝浔敲响了陈虞渊的屋门。
得到许可推门而入之时,陈虞渊正倚坐在床头,手里掂着一个巴掌大铜镜模样的东西,垂眸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
祝浔在他桌上放下账本,见他仍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心中浮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诶。”他伸手在陈虞渊面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放好了?”陈虞渊揉了揉眉心回过神,将铜镜揣进怀里,“今夜雨还不小,你也早些回去吧。”
祝浔点了点头,琢磨着他的表情,心想下午的事儿应该是翻篇了。
“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陈虞渊笑得意味深长,“不会想跟我一起睡吧?”
“我——!”祝浔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我、老子就是看你心不在焉的随便关心一下!什么人哪,走了!”
“……”陈虞渊眨了眨眼,望着他的背影,“虾球很好吃,谢谢你。”
“哼。”祝浔背对着他,嘴角忍不住上扬。
雄赳赳气昂昂地刚摸到门板,一道惊天雷光骤然劈裂夜空,伴随着轰隆巨响在屋内闪烁起来。
咯哒一声,铁门闩在他手里折弯了。
祝浔:“……”
陈虞渊:“……”
屋内沉默了片刻,直到陈虞渊看不下去门边那个正在掉渣的雕塑。
“你是不是怕——”
祝浔猛地回过头,“老子才不怕!”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第二道天雷轰然降落,把他的脸映得惨白惨白。
“但是……我好像出不去了。”
陈虞渊长长地叹了口气,趿着鞋下床,把摇摇欲坠的男人推到一边,俯下身检查那个小可怜门闩。
门闩其实就是一根手指宽的铁棍,别在门背后凸起的把手上以起到锁的作用。可现在这门闩竟然被蛮力掰弯了,与同样铁质的把手扭在一处,团成一朵炸麻花。
到底是何等的力气啊!
“要出去只能把门卸了。”陈虞渊总结道。
“但外面下雨刮风……”
“所以两个选择,要么你把门卸了,我跟你一起睡你屋,要么不卸,你跟我一起睡这里。”陈虞渊摊了摊手,“你选吧。”
“这有什么区别!”
“我的床软一点。”
“……”
没有什么比被一声雷吓到掰弯门闩、把自己关在别人屋子里更逊的事情了。
祝浔抱着自己的膝盖默默地蹲在了地上。
他自闭了。
-
考虑到那几本账本,最终祝浔选择留在陈虞渊的屋子里。
地上很潮,不能睡人,所以理所应当的,他只能跟陈虞渊挤在一张床上。木床不算小,但躺两个成年男人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祝浔把自己裹进被单里,侧身贴着靠里的墙,强迫自己忽视窗外的雷声。可越是这么想越是在意,半晌过去一点也没有睡意,他便从被单的缝隙中睁开眼。
陈虞渊还没睡,仍然靠坐在床头思考着什么,散开的黑发从肩头垂落,像一层被烛光穿透的薄帘,将大半脸颊藏得影影绰绰。
这男的几岁了,怎么一身皮肉嫩得水灵灵,跟小姑娘一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掀开那层帘子,却被抓了个现行。
“睡不着?”
“呃——”祝浔干脆起身,盘腿坐在他身侧,“你在想什么?”
“今晚雨很大,如果想动手的话,应当是个好机会。”
祝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为师傅报仇而杀人的那个徒弟。
“你不希望姚集和孟广那种人渣去死吗?”祝浔问道。
“自然不是,那种小人凌迟都不为过,”陈虞渊看着他,眸色沉沉,“只是为了这种人渣就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一生活在阴影之中,不值得。”
话说的是那个徒弟,祝浔却透过他的眼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不,即使是重活一世,屠杀的血幕和痛感仍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没有办法吧。”祝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太弱小了,只能搭上自己的一切复仇。”
烛火摇晃着燃烧着,用即将消失的身躯努力贡献出最后一丝光芒。
“每当下雨打雷的时候,我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十多年前父亲伤重不治的那天,我跑遍整个京城,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为父亲治病的郎中。”
“我拖着湿透的身躯回到家,父亲已经离开,下人们跑的跑散的散,妹妹被雷声吓得哇哇大哭。我不敢进屋,蹲在台阶上浑身发抖,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雷越响,我就越会想到那天无能的自己,你说,怎么可能不仇恨呢?”祝浔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已经找不到曾经娇生惯养的影子,“可结果现在才发现我似乎恨错了人,至今为止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你说……我该怎么办?”
烛火一闪,倏忽熄灭了,不知是终究燃尽,还是被狂风暴雨吹熄。
模糊的夜色中,温暖从背后覆盖了上来,倚靠在对方肩膀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在颤抖。
“做你自己想做的。”
“……”祝浔抬起眼,对上了陈虞渊灿若繁星的笑眸。
“仇恨是上一世的,现在的你是自由的,复仇也好,普通地过日子也罢,过得开心点就好。”
“可是我父亲……”
“山城的情况足以说明问题并不出在镇远侯身上,我会整理证据呈交给皇兄,侯府的名号很快就能恢复。”陈虞渊揉了揉他的脑袋。
祝浔突然鼻子很酸。
他并不是个多坚强的人,在人生无忧无虑的前十五年,他羸弱、孤僻、甚至多愁善感,但这些不必要的情绪都在逐渐成长的路上随着眼泪一起吞下。
从父亲离世的那一天起,十五岁的少年被世态炎凉胁迫着长大了,成为足以让别人依靠、信赖的“祝爷”。从墨斋死亡的那一天起,二十五岁的男人再一次被逼着孤注一掷、疯了一般地向世界复仇。
孑然独行的路上,他何尝不想要一点光取暖、要一个肩膀依靠。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但真的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麻木得没有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
“想哭?”陈虞渊歪了歪头,“没事,我不会嘲笑你的。”
“不。”祝浔从他肩上起身,执拗地偏过头,身侧男人却轻柔地笑了起来。
陈虞渊好像一把伞,真的可以为他挡风遮雨,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在他的视线里,他不用一个人咀嚼那些痛苦和迷茫,也可以久违地、小小地放肆自己。
“轻松地生活着吧,”背上被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热度透过薄薄的单衣传了过来,“无需担心,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祝浔浑身一热。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比以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强烈和明显。
“为什么……”祝浔转过头,视线游移着不敢落在他脸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陈虞渊却一脸理所当然,“对人好还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那你就当我闲得没事干,爱护爱护小动物,权当积德了吧。”陈虞渊用非常夸张的语气感叹着,“你知道,王爷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且乏味。”
“……”
祝浔心里那一点儿感动瞬间就被他叹没了,甚至还有点想揍人。
“睡了睡了,跟你说话真是浪费感情。”他扯过被子,背对着他躺下。
“……”
良久,他几乎快睡着了,才感觉身后的人慢慢躺下,一声轻快的笑伴着被褥的窸窣轻响传到耳边。
“晚安。”
“……”他困倦地动了动唇,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雷雨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了。
-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祝浔揉着眼睛起身,总爱赖床的陈虞渊难得已经醒了。他站在窗边,雨后的阳光从他的身侧洒入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怎么了?出事了?”祝浔揉着眼坐起身,瞥见他手里类似于信函一样的东西。
“孟广死了。”
祝浔的瞌睡虫一下子被惊飞了,他捂着脑袋坐起身,盯着窗子出神。
“一刀封喉,钉在府衙大门上。”陈虞渊扬了扬手里的信函,“徐尾和陈志舟坐不住了,喊我过去呢。”
“啊……麻烦,你不去不就行了,反正都闹崩了。”祝浔回过神,套起衣裳,“不然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
少见的严肃口吻让祝浔愣住了。
“看我干嘛?好看么?”好像刚刚的肃容只是镜花水月,陈虞渊的脸上很快又浮出惯常玩味的笑容,“去洗漱啊,今天早饭我想吃菜包子。”
“滚!”祝浔白了他一眼,一脚踹开那扇被他弄坏的门,打着哈欠去院子里打水了。
等男人离开以后,陈虞渊才又重新低下头看着这封从衙门送来的邀请函。
——但邀请的不是他,是祝浔。
陈虞渊眸色渐寒,他冷笑一声,信函在烛台微弱的火焰上逐渐化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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