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禅殁
巳时半,陈虞渊抄着手慢悠悠地晃到了府衙。
府衙门前还挂着一大滩血迹,侍卫们跪在地上弓起背奋力地擦拭着,可人命的重量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去除干净的,无论打来了几盆水,最后那点猩红仍如鲠在喉,刺目得骇人。
从府衙穿堂而过,后面就是徐尾的私人府邸,亭台楼阁,花木游鱼,好不雅致。陈虞渊四下打量着,不由得赞叹连连。
“孤都不知道山城竟然如此富庶,知县造的府邸可不比江南逊色,”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好像山城的税银还不如江南的三分之一?”
徐尾早在花园中设宴恭候多时,闻言,倒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浇在身上,登时憋得面红耳赤却也不敢声张。
“叫你吞朝廷给镇远侯的补贴,”陈志舟踢了一脚他的屁股,“皇叔就是为了祝家来的,还不快给他跪着请饶。”
“啊,是是是。”徐尾扑通一声跪下,腆着脸膝行几步到陈虞渊身边,“小王爷……”
陈虞渊直接绕过了他,在陈志舟对面坐下。
“本王记得,请帖上邀请的可是侯爷,”陈志舟冷哼一声,“怎么来的是皇叔?本王还想让徐尾当面给他道个歉,将吞的银子还给他。”
“这点小事,孤来也是一样的。”
“……但孟广死了。”
陈虞渊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祝浔有杀了张立峰的嫌疑,孟广死时手法一致,本王怀疑他二次作案,所以要提审他。”
“这件事就更没必要了。”陈虞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
陈志舟切了一声,“……你说在一起就在一起?”
“是真的,躺一张床的那种在一起,”陈虞渊啧了啧嘴,“你不知道他身上的腱子肉手感多好,尤其是胸前那一块,啧啧啧——”
他说的时候还稍微曲了曲手指,像是在回味手感的模样,陈志舟气得鼻子都歪了,恨不得把他当场宰了煲汤。
陈虞渊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他吃瘪的表情,拍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打算起身,“行了,就这点小事吵我懒觉,回去了。”
“皇叔,”陈志舟忽然声音一沉,“我们在城郊找到了那个刀匠师傅的祖宅,打算用姚集当诱饵,设计抓了那个凶手。”
陈虞渊眼皮轻微地跳了跳。
他们说的这个城郊祖宅……也许就是墨斋那条血禅订单的地址。
“凶手一定藏在山城内,我们找遍县城,只有这个祖宅与刀匠贪赃案有关,于是怀疑祖宅的现持有者是凶手。”他顿了顿,“同时,那间祖宅一直空关着,直到今年夏天、徐尾打算拆除城郊空屋时被迫租了出去,说明凶手很宝贝那间屋子。”
“于是,我们计划在全城广而告之寻找房东,并以姚集为监工,到期不出现便拆除屋子,以此逼他现身。”陈志舟敲了敲桌面,“时限为从今往后开始的十天。”
茶随着他的话渐渐凉了,没有雾气的遮挡,陈虞渊看着对面那张脸,越发觉得恶心。
“不愧是孤的乖侄儿,计划周全,”他慢慢地跳起唇角,“这下子能一下除去两个人证呢。”
陈志舟悠悠地抿了口茶,“皇叔不阻止本王么?”
“可你压根不在意孤的行动,”陈虞渊嘴角的弧度更甚,眸中却寒凉如隆冬腊月,“毕竟有个人一旦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尽全力阻止。”
……那个本该应邀前来的男人。
陈志舟哈哈大笑起来,“皇叔啊皇叔,你把话都抢了,让本王说什么好呢?”
“哈哈,”陈虞渊一哂,向后靠进椅背,讽刺地上下打量着他,“你这么挑衅,好像小时候跟孤抢糖吃的样子,只可惜每次都抢不到,一边哭一边到处告状。”
陈志舟的笑意戛然而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还说,你一个大人还跟小孩儿抢糖吃,要不要脸!”
陈虞渊摇了摇头,“你但凡每次拿了糖都好好地吃掉,而不是放在脚底碾碎、或者塞进鸟肚子里噎死它,孤就不会跟你抢了。”
“切,那又如何。”陈志舟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罢了,就这样吧。”陈虞渊不欲与他多语,起身在他脑袋顶重重地拍了两下,脸上挂起嘲弄的笑,“这次抢不到可别哭哦。”
陈志舟差点被他拍到地里去,扶着桌子才稳住了身体,瞪着他离去的背影阴测测地邀请,“皇叔,下次再来喝茶。”
“……”陈虞渊脚步一顿。
“不来的话,本王就亲自去墨斋请人咯?”
陈虞渊凉凉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离开府衙,站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陈虞渊脸上的游刃有余渐渐褪了下去。
告示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他触目所及之处就有不下数十张,是一旦出门就能看见的程度。
十天……他一开始还疑惑为何留这么久的空隙,现在倒是明白了——就是为了折磨他呢。
陈虞渊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垂下眸子,蜷缩起手指,看着脆弱的纸张嘶啦嘶啦地破了洞、逐渐在指间皱成一团垃圾。
“仲秋,仲春。”
当值的影卫从旁闪出,“王爷。”
“每个时辰清理一遍这些废纸,尤其是墨斋附近到集市的,”他低声嘱咐,“再找机会跟李安讲一声,让他帮着遮掩一点。”
“是。”
还有……记在墨斋账本上的那条线索,也必须一并处理掉。
陈虞渊将手中的纸球抛给影卫,慢慢走进了阴影之中。
-
祝浔发现,陈虞渊自从单独去见了一趟府衙之后就变得特别忙。
开始的两天还能偶尔说上几句话,之后渐渐地就早出晚归,一天都不在家吃一顿饭,连他的影卫们都忙得到处跑,耳旁时不时闪过刷刷刷的细微脚步声。
祝浔觉得自己坐在门口想他什么回来的举动很愚蠢,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还是又试着炸了一次虾球。唯一能帮忙的夏元回去扫墓了,他又有点心不在焉的,把锅都炸糊了。
李安最近有点奇怪,一旦祝浔要出门,就仿佛如临大敌一般跟来,生怕他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一样。
除开他这边,祝萝也不怎么顺心。她病愈之后,洛卿卿特来拜访告别,说是城郊租的药庐突然被勒令整改,在山城找不到地方住,不得已得回南方的老家。祝萝为此难过了好几天,甚至一度想让洛卿卿一起住进墨斋。
……
日子飞快地过着,到了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季节,晒账本成了难事。整整晒了七八天,这账本才到能翻页的程度,就是纸张脆得跟蝉翼一般,祝浔将它们堆在院子的角落里,每天饭后闲暇时看两眼。
这天,他照例在夕阳下山前和李安一道去集市买了菜,回到墨斋的时候正巧来了客人,祝萝招呼着李安一起接待,他便放轻了脚步声,小心从后门绕进了院子。
预料之外的,今天陈虞渊竟早早回了院子,正盘腿坐在角落里背对着他,翻看着刚晒干的账目。
难得,他终于管管这些线索了——
祝浔心里腹诽着刚想上前打招呼,步子迈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他翻得很快。并不像是在找线索,反而,他似乎是知道那条凶手订购血禅的账目在哪。
等等。
陈虞渊,是账房啊。
祝浔实在是太在意这个小王爷的头衔,甚至忘了,他最开始的几个月还是有装模作样当个账房先生的。账目是祝萝和他一人一半记录,即便凶手的那条订单不经他手,查找剩下的账目也并不费太多力气。
……那他为什么不早点过来帮忙呢?
祝浔觉得很奇怪,陈虞渊看上去并不是不在意这个案子,但他确实又总忽视这条关键线索。
啊,手停了。
找到了?好快。
陈虞渊的视线在一页纸上停留了很久,祝浔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看一眼,却冷不丁见他撕下了那张纸。
——刷啦。
他在干嘛?
祝浔的脑袋空白一片,可紧接着眼前的景象瞬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陈虞渊将纸张随意地撕碎成了几个大块,起身进了旁边地灶房,将那张应该是记载着线索的纸条飞快地扔进火炉里。
“——”
祝浔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眼看着对方要转过身却突然慌得不像话。手中的菜篮落在了地上,他头脑发胀,慌不择路地从后门跑了出去。
-
-
祝浔飞快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不敢对峙,不敢确认那张纸是不是他要查的线索,更不敢去想陈虞渊背叛他的可能性。
——是啊,他已经不敢想了。
从一开始的戒备疏离,到一步步打开心防、逐渐试着相信他,直至如今,他已经不知不觉将陈虞渊身边那块地方圈为自己可以倾诉烦恼、抛下重担的地方。
理智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过他,与朝廷官者接触的时候务必保持冷静,这些人满腹心事、心机叵测,推杯换盏之际就能让人丧命。
可他一个人太久了,久到他快忘了自己有颗心。是陈虞渊让他的心脏重新快速跳动起来,愉快地痛苦地、愤怒地无奈地、温暖地赤热地……
祝浔停下了盲目的脚步。
不可名状的陌生情绪在胸中澎湃地涌动着,这是什么,他不理解,也不敢理解。
“祝小侯爷。”
男人的声音从旁传来,祝浔猛地抬起头,对上陈志舟那双阴鸷的灰瞳。
“啊,或者说,喊你祝爷会更好一些?”他靠在巷子口,夕阳将本就瘦弱的影子拉得更细长。
“义王殿下。”祝浔回过神,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什么事吗?我想我的杀人嫌疑应当已经洗清了。”
“原谅我最开始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接触你,但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陈志舟耸了耸肩,上前凑近了两步,“怎么样,要不要以后跟着我?”
同样的话语唤醒了久违的记忆,以及与记忆携同而来的欺骗。
祝浔的面上骤然冷却,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愿意装了。
“请义王殿下自重。”
“哼,”陈志舟吃了个闭门羹,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起来,“陈虞渊把你养得太熟了吗?你不肯相信我,却敢相信他?”
“……你们不一样。”祝浔下意识替那个人辩解。
“不,我们本质上是一种人。”陈志舟弯起了眼角,“狡诈、不择手段,以及很会骗人。”
祝浔愣怔了,陈志舟的谎言他用了两世才拆穿,而陈虞渊……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发现了吧,”男人的眼睛眯起,深沉的眸色将夕阳的光辉吞噬,“他在骗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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