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观潮
骨瓷茶杯里的红茶的温度恰到好处。伊莎贝尔·布伦希尔德红唇轻动，品尝这醇厚的茶香。边缘有着细密龙鳞纹的茶托放在玻璃小圆桌上，旁边是五颜六色的马卡龙，香气随着风飘出有三百年历史的城堡的阳台。
一头暗红色的秀发在头顶挽成端庄的发髻，眼帘低垂，半掩着温柔的碧绿色双眸。她看起来端庄得像是几百年前油画中常见的贵妇。然而即使画技再精湛的画家以最端庄静美的贵妇为原型画出来的画，在她的面前也不由得显得有几分呆板僵硬。她穿着宽松的月色连衣裙，素白的脸颊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天然的盈润的嘴唇小巧而精致，最美的是那一双眼睛，是充满了生机的碧绿色，柔软而沉静。
她的手中还有一本摊开的书，书角在微风中跃跃欲试着想要翻篇，被一只堪称完美无瑕的手轻轻按住。
这是她最喜欢的下午茶的时间，阳光和暖风，还有从阳台就可以看到的庄园里的碧绿的草地。园艺师将灌木修剪成各种形状，大多是皇室的龙纹，也有另外一些显贵家族的家徽，被特许列入了花园里。
“陛下！陛下！”有人在远处大喊大叫。伊莎贝尔微微皱眉，这里是皇家禁地，什么人胆敢在皇室庄园里这么大呼小叫，但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她循声望去，顿时愕然。
连接着正门和城堡的主道上，一个胖子狂奔而来，好像一大坨肉球在低空飞行。他整个人都是由球体组成的，从手指、手掌到肥硕的肩膀，一颗脑袋圆得和雪人没什么差别。宽松加肥加大的西装也无法掩盖肥短的四肢在奔跑的过程中震颤如水波的肉浪，圆乎乎且红润的脸颊大汗淋漓好似刚从水里拿出来一样，点缀着圆形斑点的绿色蝴蝶结被违章搭建一般的多层下巴几乎全部盖住，只留下一角露在外面，日渐稀疏的头发在头顶精确地勾勒出一个在太阳下会反光的圆形。
这幅样貌怎么看都是首相大人。
无怪乎她没有第一时间听出来，首相虽然看起来胖乎乎一副憨憨老好人的样子，但实际上是个老谋深算的资深政客，扯着嗓子大喊这种事情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首相确实每周都来见她，因为有些文件必须要她本人签字才能生效。但是首相和她固定的见面时间是在每周五的下午，偶尔有特别重大的事情需要她决断也必须要提前通知。一般来说首相会不急不慢地从正门进入，管家在门口迎接，两个人一路聊着玛西亚的新事，评价园艺和最近在某个剧院上演的剧目，而国王在会客厅准备接见他，这才是正常程序，体现贵族和上流应有的优雅。一路狂奔反而像中堂大人急匆匆禀告老佛爷说那帮洋鬼子要杀进宫里来了请您赶紧出逃微臣会对外宣称西狩。
伊莎贝尔扫了一眼页码在心里记下然后起身，旁边的女仆迅速取来肘杖为她束好皮带并扶着她站起。起身时她不经意露出了裙摆下的小腿，圆润丰满如羊脂玉，还有着极好看的线条，想来以前也是个喜欢运动的少女，但是她走路的时候却并不平衡，如果没有肘杖的支撑，她的左腿肌肉就会绷得紧紧，而右腿只有脚尖轻轻点地，显然有着严重的残疾。
她从来没有见过首相这么慌张过，然而她着实想不到最近能有什么事情让首相激动成这个样子。
北界的资源开发很顺利；在索尔巴克的驻军轮换没有问题；新型天基动能武器日蚀-D3的试射堪称完美……
难不成真是有人杀进来了？
这样想着，伊莎贝尔在女仆的跟随下走到了老式电梯门口，铁制伸缩门打开，让气喘吁吁的首相进来。
“陛下，”首相屈膝行礼，双腿却一个打颤差点没能直起来，得亏女仆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伊莎贝尔脸色一变，轻轻点了点下巴，女仆心领神会，行了个礼后就迅速离开。
听着女仆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渐渐消失后，伊莎贝尔的神色完全变了，先前的优雅惬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果决。
“说。”伊莎贝尔沉声道。
首相反而不说话了，只顾着大口大口喘气。皇室领地不能驾车驶入，他一个胖子一路跑进来感觉肺都快要炸了。
伊莎贝尔冷肃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崩坏，她无奈的扶额，松开刚刚系好的肘杖的皮带，先坐在沙发上，然后说您请坐，我们慢慢聊。
几十年历史的老沙发被首相大人一屁股坐了上去，不由得发出痛苦的呻吟，四条腿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然后勉勉强强用老骨头撑住首相这个二百多斤的胖子。
伊莎贝尔拿起桌上的冰茶递给首相，对方一饮而尽，漏出的茶水从嘴角一直流到了他考究的领结上。这让伊莎贝尔不由得开始迅速思考各种可能的突发情况，转瞬间数十种意外场景在伊莎贝尔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荷瑞斯特伯爵传来消息，他们遇到了突然袭击，但是很快就被希国特种部队解决了。”首相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汗。“我联系青阳炎武询问情况，明明通讯正常，但是对方却没有任何回答，整个希国从上到下好像完全失了声。”
伊莎贝尔眉头微蹙，尽管希国和玛西亚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摩擦，但是双方现在还到不了撕破脸皮的地步，不仅如此，两国在多个领域都有合作，北界的开发就是在希国和玛西亚牵头进行的。
“不过，我们截获了一段视频。”首相擦着秃脑门上的汗水，“我建议您采用沉浸式播放。”
床帘拉上，窗户关闭，墙壁里的隔板无声移动，将整个房间变得如铁桶一般。
一片漆黑中天花板正中有微弱光源亮起，蓝色的圆圈以光源为中心迅速扩大，掠过吊灯，掠过沙发和桌上的茶具点心，掠过房间的每一处角落，像是在天花板打了个水漂后扩散的波纹。
房间忽然又亮了起来，但不是下午的暖阳从窗户照进来的亮光，而是……太阳从硝烟形成的乌云中掉下来的几块阳光。
伊莎贝尔仍然能够感受到真皮沙发的质感，低头看时自己却是坐在了一条街边的长椅上，椅背上还有一个弹孔。首相坐在她对面，屁股下面是扭曲的钢架，已经看过一次的他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拿着手帕擦汗，看起来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再喝一杯冰茶。
伊莎贝尔环顾四周，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这里居然是天芒城！
远处的大楼是天芒城的地标建筑，号称“天芒之峰”，现在却变成了废墟，远处的天空还有稀疏的防空炮，空战机甲以战斗编队飞过，用机炮或导弹对某个目标攻击。
步战车和坦克轰隆隆驶来，分散的单兵陆战机甲则跟在坦克后面，枪口对着旁边只剩下半截的高楼。现实中这样的行军地面都会震动，人即使站在远处也能感受到那轰鸣在拍打自己的五脏六腑。全息技术无法模拟出那种感觉，但还是让伊莎贝尔感到了极度的震撼。它们从伊莎贝尔面前经过的时候，伊莎贝尔能够清楚地看到步战车上被熏得快认不出来的龙纹涂装。穿着轻型外骨骼的士兵们以战术队形跟在后面，不时开枪打死从阴影中冒头的什么人。
这简直是太荒诞了，伊莎贝尔想，这可不是所谓《天芒城陷落》的爽片。玛西亚王国虽然军事实力强大，但是也不敢说就能打进希国的首都，视频里的玛西亚军队怕不是接受了外星人的援助……就算是外星人愿意她也不愿意，她神经病啊要去打希国。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首相，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场景切换，青阳炎武的办公室里，看着远处稀疏的炮火，神情肃穆。
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的表还在走着，伊莎贝尔会以为这个视频突然卡顿了，因为青阳炎武在办公桌上直挺挺坐了将近十分钟，仍然一动不动，好似老僧入定。
枪声逐渐逼近，最外围的防御逐渐被清扫，单兵机甲和步战车的重机枪的声音沉重而迅捷，不时有什么人的惨叫传来。伊莎贝尔向窗外瞥了一眼，坦克无情地从由沙箱、铁蒺藜、拒马以及人组成的防线上碾压过去，步战车的车辙印上沾着鲜血和碎肉，士兵们就这样跟在后面走了进去，他们动作愈发小心，但是双目炯炯有神。
青阳炎武忽然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大梦初醒，然后打开了桌上的箱子，里面被黑色的海绵填充得满满，在正中间放着类似于手机的东西。不是智能机，是老古董一般的滑盖手机。
青阳炎武举起那个类似于手机的东西，正对着自己的脸，看起来像要自拍。
伊莎贝尔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坦克的炮声，空战机甲破音障的尖啸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零零散散的枪声也没有了，她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就是来自钟表的滴答声。
她看到青阳炎武的大拇指在滑盖手机低端轻轻一推，露出了屏幕下的唯一的按键。作为国王，伊莎贝尔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核武器的发射按钮，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核威慑的保持，一方面在于其威力，另一方面在于按下发射按钮的决心。天芒城是一国之都，也是沿海城市，从战略上来说并不利于保卫，而核武器这种东西也绝不是敌军打到首都的时候才使用的。
这个世界忽然又有了声响，从远处传来，不是坦克步战车，不是天空的机甲，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是来自地下。
伊莎贝尔下意识的低头，只看到绣着华美图案的地毯。沉浸式播放只能带给她视觉和听觉的感受，却不能带给她以触觉感受，她只能通过墙上的指针才能判断出办公室在不正常地震动。
种种猜测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还没有理清头绪，刺耳的嗡鸣就逼着她不得不捂住耳朵。她毛骨悚然，因为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地狱的话，那么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声音，仿佛一千个冤死枉死的灵魂在痛苦悲号……不，比这还要强烈！那是怎样的岩浆滚烫烧灼灵魂的地渊里才会传来的惨叫。
一瞬间无数的黑烟从地板下冒出，它们没有实体，肆意飘游。地板完好无损，甚至地毯上的细小绒毛都没有动一下。然而即使只是视频，伊莎贝尔也不由得脊背发凉，她隔着虚幻的景象都能感觉到这些黑烟中携带着的凄厉。
黑烟席卷，青阳炎武的身体渐渐碳化，黑色从头到脚由由外到内侵蚀了他，他身上的水分好像一瞬间就被榨干，眨眼间就成为了一具徒具形体的木乃伊。敞开的窗户吹来一阵风，他的身体就如灰烬般飘散，只剩下焦黑的骨骼。
“这是什么？”伊莎贝尔扭头询问首相。这时候还能看到那个胖乎乎的家伙还真是令人感到安心。
首相只是摇摇头，示意继续看下去。伊莎贝尔不由得楞了一下，这可怕的剧情居然还没有结束？
她回头看着青阳炎武的枯骨，惊讶地发现那空空荡荡的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她强忍不适凑了过去，只看到两簇火苗分别在两个眼眶里燃烧，越来越大，直到填满了整个头骨，第一眼看上去竟然像是恶灵骑士。
这具骷髅站了起来，笔直穿过了办公桌和窗户，汇入到了从四面八方冒出的滚滚黑烟之中。
伊莎贝尔自己的视野也开始变换了，办公室急速下坠，她穿过层层楼板原地升起，在高空俯瞰这座城市。
看起来是一次从市中心开始的黑色沙尘暴。
轰隆隆驶来的步战车和坦克被黑烟所吞没，黑烟的速度太快了，远远比它们原地转向的速度要快得多。单兵陆战机甲的机动性要强一些，看见不明来源的黑烟冒出立刻拔腿就跑，像野兽后腿那样关节反弯的机械双腿让它们奔跑的速度能够达到60km/h……但也仅仅比坦克步战车迟了十几秒被吞噬。穿着轻型外骨骼的士兵们对着黑烟开火，弹壳掉了一地也无济于事，只能绝望地看着黑烟最终吞没自己，连一声临终前的痛苦嚎叫都发不出，他们的身体组织在被黑烟沾染的一瞬间就迅速碳化，化为了黑色的四散的尘埃，最终只留下一具焦黑的骷髅，头骨中有火焰在烧。
吞没了先遣部队的黑烟在扩大了一倍之后远去，步战车和坦克还有单兵机甲都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贴身的外骨骼，士兵的突然消失让它们自动保持在了锁定状态，有的外骨骼还保持着使用者生前的姿态：他们想要伸手拉起自己的战友，想要逃走，举枪对着黑烟射击，仿佛一副末日画。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伊莎贝尔关闭了沉浸式播放器。房间里再度有阳光照进来，但是这一次房间里的阴影比先前要深了许多。窗外夕阳西下，日辉仿佛涂了血。
“来源，可信度，天芒城方面的反应。”伊莎贝尔徐徐说道。
首相摇摇头，
“陛下，我们都知道天芒城的下面一定藏了什么东西。”首相迟疑了一下，“我们的情报人员这几年已经渐渐地发现了一些端倪。”
伊莎贝尔微微侧过脸看着他，目光如刀。
“王国大学有一个灵能历史专业的教授对天芒城当年的那件事进行了几十年的研究，他认为，当年的那些死者，都还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是一种类似于灵魂的东西。”
“什么叫类似？”伊莎贝尔的眼神逼得更紧了。
“他觉得那些不是灵魂，应该叫做亡灵。”首相舔舔嘴唇，想要喝点茶缓解一下喉咙里忽然传来的干涩感。在他的信仰中亡灵这种东西是世间最邪恶的存在，那些亡魂不愿意离开人间，于是和魔鬼做了交易，再度回到自己腐朽的躯壳之中。
“可靠吗？”
“我们一直在跟进他的学术成果。他算是我国亡灵领域学术成就最高的人……”首相苦笑道，“因为研究亡灵的人总共超不过五个。”
“这么少？”伊莎贝尔有点点吃惊，“他在‘Hugin计划’排第几位？”
“最后一位。”首相苦笑，“这个名额还是因为研究亡灵的其他四个人都老得快死了，他还能多少做出点成果。”
伊莎贝尔点了点头。Hugin是神话中奥丁蓄养的代表“思维”的乌鸦，Hugin计划就是对那些研究冷门内容的学者进行保护和暗中资助，使他们不至于无力继续研究。
“请他过来。”伊莎贝尔说。
“现在还不行。”首相摇头。
“为什么？”伊莎贝尔楞了一下。
“他现在还在上课。”
“让他请假！”伊莎贝尔斩钉截铁。
“斯图卡是王国大学灵能学院的教授，如果我们让他请假，明天您就能看到一条标题为《王国大学校长阿尔伯特批评国王滥用权力干扰正常教学秩序》的新闻。”首相脸扭得跟苦瓜一样。
伊莎贝尔的脸不易察觉的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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