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授课
剑齿虎小心翼翼地移动。泛白的胡须在风中一颤一颤，因为饥饿而皱缩的鼻头贪婪地嗅着来自于上风口的鹿的味道。它已经隐约可见肋骨的腹部贴在地面，瘦削的四肢像绷紧了的弹簧，准备随时从这个三米多高的土坡一跃而下。
黄色皮毛不利于在这白皑皑的冰原上隐藏，但是好在它在高处，又好在那头呆傻的鹿因刺眼的阳光而不愿意看向这处小土坡，只顾低头在地上寻找还能啃食的草根。
耐心是猎人狩猎的必备素质，即使在最饥饿的状态下，保有耐心才能让自己成功抓到猎物。
鹿毫无知觉地走近，它也是饥饿的。
剑齿虎黄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相对前腿较短的后腿慢慢蓄力，准备一下子扑到鹿的头上，那对剑齿会第一时间咬破鹿的喉管，让它在这个寒冷的地方获得活下去所必须的能量。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的同时全息影像停止，剑齿虎保持着跳起的姿势悬在半空，低头啃食草根的鹿堪堪发觉一大团阴影笼罩，细长的四肢正要弹起。
斯图卡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摆摆手，任凭学生们鱼贯般涌出教室。桌椅的碰撞声和学生们讨论声都没能将那只呆傻的鹿再度惊起，它和剑齿虎一起保持不动，在斯图卡按下遥控上的某个按键后消失。
王国大学终身教授斯图卡的灵能生物起源课今天又毫不意外的没有讲完，年轻的学生们从讲台前边掠过，没有人看那张讲台后那张瘦削且冷漠的脸。
他的鼻子出奇的塌，而颧骨又格外高，这使得他的眼镜经常从鼻梁滑落到颧骨上，长年累月留下了两个小小的凹坑。这实在是一张不上镜的脸，每年学校拍摄招生短片的时候系主任就会和摄像还有化妆师一起发愁该怎么把这个老头拍得好看一点。
伸缩教鞭、全息投影仪、水杯，斯图卡把这三样东西放回到了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看向门口，这一层的学生没有走完，他们谈论着“星空之界”这样的东西，斯图卡不明白，猜测也许是个游戏。
“迪克，你怎么还不走？”门口有人问道。
斯图卡不紧不慢地戴上眼镜，看清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胖乎乎的老人。
“不着急，我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斯图卡慢悠悠地说，“倒是你，麦克，你可是个大忙人，现在不应该回去专心做你的课题吗？”
被称作麦克的老人宽厚地笑笑，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每走一步脸上的肉就会抖动，这就让人比较容易区分胡子之下究竟是脖子还是下巴。
“听我说，”麦克大声嚷嚷，“你也应该改一改了，我们都是终身教授，可是你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麦克伸出粗短的手指点着走廊里三五成群的学生，很是气愤：“这群年轻人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无所谓。”斯图卡一脸漠然地拿起公文包。
“你比驴还要倔，”麦克大力拍着斯图卡的肩膀。两个人的体型差异极为明显，好似注射了膨化剂的土豆和偷工减料的薯条，这使得斯图卡不得不扶着桌子，免得被麦克拍得一屁股坐倒。
“你可以和我一起，‘生物体灵线在极端条件下的保存情况——以北界大冰原分层多年代动物遗体为例’。”麦克拍拍斯图卡的公文包，“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麦克，我很感谢你的好意，”斯图卡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是我依然想做我的研究。”
麦克拍拍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嗓门不由得高了起来：“可是谁都知道亡灵是不存在的，那是迷信！”
斯图卡颧骨上脸皮抽动，连带着眼镜一抖一抖的。
“可是那么多传说，麦克，那么多传说！”斯图卡厉声道，“就像同一时间段的神话都有关于大洪水的记述一样，现在许多材料都表明过去曾经有着死人复活后化为亡灵。”
“我亲爱的朋友！”麦克大声说，“你我争论了这个问题几十年了，我也陪着你跑了大冰原好几次，但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还赔了一条腿！”
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发出“嘣嘣”的声音，听起来是用蛮好的材料做的假肢。
斯图卡的脸涨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麦克叹了口气，看着窘迫的老友，把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迪克，听我说，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一起研究这个项目，你也需要一笔钱养老了。终身教授归终身教授，可是你总得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吧。”
斯图卡的脸更红了。相比于其他的教授，他的这个终身教授的头衔是他的老师还在世的时候担心这个唯一的学生饿死而拼了老命求来的，亡灵研究在王国大学乃至整个玛西亚都是一脉单传，有的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大的学术成果。
“我再想想，麦克，你知道我的。”斯图卡叹息。
麦克用肥厚的大手拍拍斯图卡的肩膀，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斯图卡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没有落下的东西，然后走出了教室。
要回去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一些要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斯图卡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正如他之前不知道什么是“星空之界”一样。
他绝对算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并不是网上常有的那种令年轻人称赞的“赶得上时代”的老人，或者说像他这样的堪称死板且还有水分的教授压根不会有人有兴趣发到网上让大家都见识见识。
考虑到老教授们的身体，停车场离教学楼并不算远。斯图卡走到自己的小车旁边，按照标准流程绕车一周，又拍拍车门，以防车底下还藏着什么小动物。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猫猫狗狗在车底睡着之后，他才放心地拉开车门上车。
“欢迎乘坐，请系好安全带。”辅助驾驶系统的人声提示音有些机械。玛西亚王国会强制给每个60岁的老人的座驾安装辅助驾驶系统，但是更新与否完全看老人自己的意愿。这就导致了以软件的更新换代速度来看，小车的辅助驾驶系统在同类系统中已经算得上是和斯图卡平辈的老人了。
平稳发动车辆，斯图卡小心倒车。越来越差的视力让他看倒车影像都有点点费劲。上一次体检的时候，医生不无忧虑地告诉他如果再不注意保护视力，失明只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斯图卡眯着眼睛，尽可能保持手中方向盘的平稳。用年轻人的话来说，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宅男”，能够在家里一年不出门的那种。如果不是工作上的要求，他更乐意采用线上授课的形式。
车里无比安静。斯图卡没有在行车过程中放音乐或者听广播的习惯。冷日的光斜着落入车里，副驾驶座位上的公文包镀了一层金彩，也使得那不多不少的破损显眼起来。
看着稀疏的车流，斯图卡内心静如止水。自从接任了老师的亡灵学教师的位子以来，几十年的历练早已让他在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平静，或者说是对生活的无感。
斯图卡自认为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相反，他有时候理性得可怕。但是几十年前他的老师在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想把亡灵学的传承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看着老师浑浊的眼睛，终于还是没有摇头拒绝。
他并不是觉得麦克说的没有道理，只是他已经在这条路上坚持了几十年了，已经不能再回头了。几次前往北界的大冰原都一无所获，换做是别人早已经灰心丧气干脆改换门庭重新找一个方向，但是斯图卡没有，他想尽办法和校长力争来一点堪称可怜的科研经费，支撑自己再一次踏上去往北界的路途。
他的老师说过，北界的大冰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冷藏库，而极寒是保存物体最好的条件。
“已经为您预定了披萨，预计二十分钟后送到。”手机冷不丁地响起了提示音，其音量之大完全符合老年机的标准。这是斯图卡设置的，每当他到达自己的公寓楼下的时候，手机就会自动下单。披萨、汉堡套餐、米饭套餐、拉面……各种晚餐在轮换着来，至少保证一周七天吃的不重样。
五层的公寓楼着实没有必要安装电梯，但是上了年纪还不爱运动的斯图卡只能一边在心里默默骂着年轻时犯懒的自己，一边拖着沉重的腿脚上楼。
他忽的抬头，看着楼道里的灯光，一时间竟然感觉有点不适应。外面的天还不算是太暗，还没到开灯的时候，只是稍微好点的公寓楼都不会吝惜这点电费，早早地就把楼道里的灯打开。
但是这栋公寓楼少说三十年的历史，楼道里的灯起码坏了十几年。斯图卡并不是没有想过报修，但是推诿来推诿去，最终那盏灯就那么坏着。
斯图卡挠挠头，那盏灯的亮度恰到好处，既不刺眼也不会太暗，正好是能让他这种视力的人看得舒服的程度，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走到门前，斯图卡一手伸进衣兜里摸索钥匙，门却忽然开了，他捏着钥匙的手愣愣地停在半空。
一个头发油光水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面带笑意站在他面前，金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皮肤白皙，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显然是定制的笔挺的西装，一条浅红色的领带搭在洁白的衬衫上，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
斯图卡有点恍惚，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名牌大学毕业后就进入金融行业工作的那一类型，看年纪应该只是个普通职员，却没有普通职员身上常见的工作带来的疲惫。
现在的年轻人常用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社畜”。这个年轻人一点也不像个社畜，也不像个强盗或者被抓现行的窃贼。
“你是谁？”斯图卡进门坐下。他有点吃惊，但是丝毫不慌。他只是一个大学老师，研究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冷门，几十年下来除了满屋子的书，家里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更何况那堆书里几年前他就花了一大笔钱全都请人转为电子版，也不怕丢失。而且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妻子和他分居多年，唯一的女儿是跟着妻子的。
年轻人温和地笑笑。正如斯图卡所想的，这并不是社畜，倒像是个太过年轻的成功人士，举手投足都带着优雅从容，也正因此，还带着一点居高临下。
“我只是一个侍从，”年轻人的声音很好听，是堪称高贵的优雅，“来给您送一个新的公文包。”
斯图卡定定地看着年轻人手中的公文包，和自己手里提着的款式完全一样，但是据他所知自己使用的这款公文包已经停产好几年了。
“你来干什么？”斯图卡忽然怒了，“你凭什么闯进我的家里？！”
他哆嗦着丢下公文包，拿着手机走到书柜旁边，抄起一本大部头。
“我会报警的！”斯图卡举着手机。
“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有人说。
斯图卡怒气冲冲向外看去，顿时呆住了，手里一本《冰封的恐惧：北界神话传说真实性》滑落，像砖头一样在木头地板上砸出一个小坑。
耀眼的、仿佛沐浴了神圣的光辉的金发，翠绿色如生命之海的双眸，仿佛神话中的精灵走出了密林。额头上被精心勾勒出的线条是皇室的纹章——一切的一切都为国王增添威仪。
伊莎贝尔柔声说：“很抱歉来得这么匆忙，请问我能进去吗？”
斯图卡直愣愣地看着国王陛下，如果老年痴呆的初期症状是出现幻觉，他现在就会把自己送进医院。
年轻人轻轻戳了戳斯图卡，后者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
“啊……可以！”
玛西亚穿着一身便服，而在斯图卡的记忆里，她通常都会穿着绣着金边的白袍，戴着王冠出席各种盛大的典礼，那时她的威严会盖过她的美貌，一个轻轻的眼神就能让人如沐春风或是噤若寒蝉。
年轻人开门，玛西亚拄拐慢慢走入，身后跟着的是首相、外交大臣、国防大臣、灵能大臣等人，玛西亚王国的内阁齐聚于此。
“斯图卡教授，我是伊莎贝尔·布伦希尔德，是荣耀之国玛西亚王国之王。”伊莎贝尔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好像斯图卡还不认识她似的。“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很棘手的和亡灵有关的问题。首相先生告诉我，您是我们国家研究亡灵最有成就的人，所以我想请您来给我们上一堂课。顺便，能请您不要报警吗？我不想让小伙子们为难。”
“啊好的，”斯图卡咽了口唾沫，“那……您请坐。”
话音刚落斯图卡就不由得尴尬起来，因为不大的客厅里能给人坐的只有一个沙发，沙发上散落着他回来时顺手扔下的外套、钥匙以及零零散散的各种小玩意儿。就算对服装毫无认知的斯图卡也知道，国王陛下身上的便服如果因为坐在自己的沙发上而被弄脏的话，清洗的费用大概能买十几个这样的沙发。
然而伊莎贝尔毫无顾忌地坐了下去，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一众大臣则坐着随行人员带来的折叠椅，以伊莎贝尔为中心围成了一条弧线。
斯图卡擦了擦汗。客厅并不大，他也不是什么能有学生上门拜访的老师，那种师生其乐融融在家里吃着饭讨论学术问题的场景至少在他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讲台二十米范围内没有人的情况，学生们都在后排玩手机，他已经能做到在讲课的时候神游天外，嘴里说着大冰原埋藏着的龙骨碑心里想着晚上点外卖吃披萨还是双层牛肉堡。
“各位都吃过了吗？”斯图卡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点了披萨，要不要一起吃。”
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从门口匆匆进来，手中拿的是被打开的披萨盒，六寸的披萨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块。
“陛下，已经做过检测了，安全无毒。”
黑衣人一手端着披萨盒，一手招呼自己的同伴将白板、水笔和教鞭等教具搬进来，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悬挂白板，于是他们把玻璃一样的透明电视连带电视桌挪开，按下白板的悬浮系统。
斯图卡脸皮微微抽动，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什么重要人物。
“请您先用晚餐。”伊莎贝尔示意，黑衣人双手捧着披萨盒递到了斯图卡面前。
“我现在不饿……”斯图卡连忙接过披萨盒放到一边，同时也猜到了为什么今天的披萨能送得这么快。
“国家现在需要您的帮助。”伊莎贝尔的声音依然温柔，但是眼神分明严肃起来，“所以我们开门见山，我看了您写的几篇论文，您认为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亡灵存在的，并且天芒城的数量最多。我想请您从这个方面为我们进行讲解。”
“你们知道天芒之变吗？”斯图卡问。
“您是说古代的那一次大爆炸吗？”伊莎贝尔答道，“两个灵能者在天芒城上空决斗，毁掉了天芒城，全城居民无一生还。”
“对。关于天芒之变的起因，我们直到现在也无从考究，那两个灵能者像是凭空出现的，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记录。”斯图卡干巴巴地说。说实话这么多人全神贯注听他讲课还是第一次，心里不由得有点慌，然而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外交大臣新长出来的一点点胡茬，这又莫名地戳他的笑点。
他在实光板上尽量用直线和曲线画出一幅类似于统计图的东西，X轴是天芒城的人数，Y轴是“灵能峰值”。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伊莎贝尔指着斯图卡画出的图，“您在论文里的观点是，那次事件中，天芒城的死者并没有完全死去，而是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着。但是众所周知，普通人的灵魂强度是远远弱于灵能者的，所以普通人无法成为亡灵。我看过一些论文，根据当时的人口推算，最多有五百名灵能者丧生。”
话音刚落，伊莎贝尔不由得微微一愣，她看到斯图卡的脸皮抽动了一下，眼神也变得诡异莫名，那是知晓了从未有人知晓的巨大秘密的喜悦和突如其来的惊恐的混合，像是误入了神之领域的凡人。
斯图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钢笔，笔尖在杯子里轻轻点水，黑色的墨在水中如烟般袅袅沉底，清澈透明的液体被黑色所浸染。
“即使到了今天，我们对于灵能者依然可以说是知之甚少。”斯图卡把钢笔放回桌上，“灵能者的出现并不代表人类的进化。就我看来，灵能者是一群人的突然变异。”
伊莎贝尔点点头。她就读于修迦学院灵能系，取得了灵能生物学的博士学位，斯图卡所说的理论是灵能者出现原因的主流解释。
斯图卡的眼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光彩，与先前那种穷酸腐儒的气质简直判若两人。实光板上，怪异的波纹图样飞快变化着形状，种种扭曲的模型像是发了疯的人偶在舞蹈，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拙劣的3D动画。
首相嘴唇翕动，对着旁边的教育大臣低声道：“我现在有点怀疑他的教学水平了。”
后者显然是深表赞同。
“这是我制作的天芒之变后一分钟内的灵能波动图。”斯图卡拉长了伸缩教鞭，点着实光板的一处。
那是波动的峰值所在，不管周边的模型图案怎么变化它依然保持着高高的凸起，像是一座高耸的山。紧接着山峰忽然倒塌，立体的波动图被拍扁了，青色的光柱从五十公分的高度落下，将平静如湖水的紫色光面击碎，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荡开，变成了诡异的青紫色。
“这就是亡灵。”
所有人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注视着斯图卡灰色的眼睛。那是某个禁忌的词语，史书的边角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一点阴暗墨渍，扩散成了千年以来游荡在各个神话和传说中的邪恶幽灵。它是黑巫师用亡者的躯体所炮制出来的守墓者，是炼金术士强迫灵魂封锁在躯体里所诞生的毫无理智的怪物，地狱的恶魔以此为自己的大军征战四方。刀剑无法洞穿它们，盾牌和盔甲也无法抵挡它们的攻击，它们是灭世的黑潮，是神明惩治世人罪恶的布满棘刺的鞭子。
但这只是古书中的记载，人们从来不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怪物，否则这种杀不死的东西岂不是早就把这个世界占领了？
“那么，这些所谓的亡灵，究竟怎么样才能消灭呢？”国防大臣看着斯图卡。他有着绝对充足的信心干掉这些亡灵。不就是一群不愿意安安静静升天的野鬼吗？105mm重炮代表的真理够不够？10万吨级核弹天降的正义够不够？
“这些亡灵是无法用物理攻击消灭的。”斯图卡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了国防大臣一眼，像某个念叨“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山羊胡子老头儿。
伊莎贝尔心中一动，在那个视频里青阳炎武化成一具枯骨，却能径直穿过办公桌和窗户玻璃，好像一个没有实体的虚影。
“从视频来看，我认为只有头骨里面的火焰是实体。”斯图卡将视频的速度放慢，“但是这团火焰实际上也超越了我们现在的物理认知。”
“您是对物理有什么错误的理解吗？”物理系毕业的国防大臣嗤之以鼻。
“我更倾向于灵能者是被改造过的人类，尽管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但是，我们仔细想一下，在二百年前换头术是疯子的呓语，在一百年前换头术是一项可以实施但是难度极大的手术，在五十年前换头术就只需要志愿者去提供自己的身体了。灵能者力量的来源是灵线，在科学手段还无法检查出灵线的时候难道灵线就不存在了吗？”
“众所周知，普通人的灵魂在死亡后只能维持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会消失，但是灵能者不一样，灵线是灵能者的灵魂长期保存的条件。”
“我想，那种能够毁灭一座城市的强大力量，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它在毁灭之前，先给人以新生；它在杀死所有人之前，先把他们……变成了灵能者！”斯图卡幽幽地说。
他拧开自己的钢笔笔帽，往水杯里滴了一滴墨水，墨烟下坠飘散，直到将整杯水染黑，这本该是美妙的图景，却让人不寒而栗。千年前，那一次异变，那些人变化的速度远比这要快得多。
冷汗在每个人的额头和后背渗出，一时间抽纸巾和喝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鬼故事到了结尾，揭示出最终的真相。
反应最快的灵能大臣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双脚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不受控地猛然一蹬地，整个人连带椅背斜着砸在了外交大臣的身上，后者手里的水杯被打翻，热水从领口灌进了胸口，烫得他一脚把灵能大臣的椅子踹了回去。下一秒，外交大臣忽然蹦了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里的惊恐几乎要和眼球一起爆出来，胸口被生生烫掉一层皮的剧痛被巨大的恐惧所生生压下，他环视周围，看到了其他人同样惊恐的眼神。
所有人都想到了那种恐怖的可能性，但是谁都不敢说出来，这好像是一场用语言才能证实的噩梦，只有说出来梦境才会变成真实。
“您的意思是，天芒城有几十万亡灵？”伊莎贝尔的声音都变调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波澜不惊，她能在刺客的子弹擦过肩膀时徐徐喝完红茶，然后和惊慌失措的管家和赶来的亲卫队说把这个人带下去。可是现在她也在惊慌，因为那个真相太过于恐怖。
他们所有人都想错了，视频里呈现的那种末日景象并没有任何的夸大，因为天芒城的地底下镇压的不是区区数百亡灵，而是几十万个。它们被释放的时候将会是吞灭世界的黑潮。
“严格来说，是几十万个丧失了理智的、不可控的亡灵。”斯图卡轻声道，仿佛鬼故事的最后，青面獠牙的女鬼瞬间转身，故事就此终结。
窗外暗黄色的灯光被风雪所模糊，席卷着前所未有的冷气侵入了房间，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语化作了滚落的碎石，铺天盖地砸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那我们该怎么办？”国防大臣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脑海中制订初步的作战方案，首先是投送一支纯由灵能者组成的快速反应部队，以玛西亚王国的军事实力，三小时内就能投送一个团过去。
“只有灵能者才能对付得了亡灵。”斯图卡放下手中的伸缩教鞭，淡淡地说。
国防大臣松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他早就和伊莎贝尔说过绝对不能同意那个限制灵能者的决议案，并且要加强对于灵能者部队的军费投入。事实证明还是他更有先见之明。
“只是需要帝凌那种级别的灵能者。”斯图卡补充了一句。
先见之明也没用了，国防大臣双手捂脸，狠狠搓了搓，强忍着自己要跳起来暴打这个说话大喘气的老头儿的冲动。
“为什么只有帝凌才可以？”伊莎贝尔镇定下来。
斯图卡把写满了字的实光板随手扔掉，星星点点的光粒在地上滚动着消散，然后又调出一张新的实光板，画了一个圆，又在圆的周围画了许多向心的小箭头。
“使用灵能对体力是有消耗的，普通的灵能者使用灵能大概就是慢跑一千米那样。”斯图卡轻轻点了一下实光板，箭头开始运动，一个接一个进入了圆中，“越强大的灵能者耗费的体力就越大，像‘夸父’这样能把自己变为巨人的灵能消耗的体力大概能让一个从来没有锻炼过的胖子当场变成人干。”
首相和灵能大臣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子。
“帝凌的灵能是有史以来已知的最强大的灵能之一。理论上来说，他如果使用完整的灵能，会在0.001秒之内就死掉，因为人的身躯无法提供如此巨大的消耗。但是实际上，帝凌能够在使用灵能的时候从周围汲取能量，满足自己的消耗，这也就赋予了他类似于‘压制’的能力，因为别人失去了使用灵能所必要的元素能量。”
伊莎贝尔轻轻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帝凌在使用灵能的时候产生的类似压制的效果，是因为他抽取了能量，所以别的灵能者都无法使用灵能，就像抽空了一定范围的空间里的氧气，火焰就无法燃烧。”
斯图卡赞许地看了伊莎贝尔一眼。
实光板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从右下角的时间和地点来看这是一段由安装在广场上的监控拍下的视频。画面中年轻的帝凌穿着国际灵能者协会执法部的黑色战斗服，手中握着一根钢管，对面是十几个闹事的年轻灵能者，他们神情惶然，做着各种各样看起来滑稽可笑的动作，像是没了特效加持的超级英雄电影演员。
画面切换到了另一个监控摄像头，它在帝凌的斜对面。不断放大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帝凌的脸上和手上出现了细密的鳞片，瞳孔变为了尖锐的锥形。这只是最低程度的龙化，毫不知情的人只会以为他在cosplay杀胚一样的角色。
帝凌忽然动了，他手持钢管冲向了那群年轻人，对方甚至来不及逃跑就被帝凌狂风暴雨式的打击撂倒，仅仅不到一分钟就遍地哀嚎，帝凌站在他们中间，神情冷漠，眼神空洞。
“这十几个年轻人是因为调戏女孩子被外出执勤的帝凌暴打了一顿。”斯图卡关闭了视频。
“他们伤得真重！”一直以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卫生大臣终于插上了一句话。
实光板上视频关闭，文字出现，清清楚楚列出了每个人所受到的伤害。很难想象现在慈眉善目一副德高望重老教育家风范的帝凌年轻时居然如此的凶蛮暴力，骨折和内出血倒在其次，重点在于帝凌对这些年轻人的灵线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文字报告只是简单的描述和记录，“灵线二级残缺”字面上看好像是一根手指因为意外缺了一截，但是实际上那些年轻人一生都再也无法使用灵能，甚至还要戴上抑制灵能的装置，因为他们的灵能失去控制，随时都有可能撕碎自己的身体。
“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他早就被国际灵能者协会开除了。”首相感叹道。
“但是几十万的亡灵，帝凌应对起来也有些麻烦的吧？”伊莎贝尔把话题导向一个最关键的地方。
斯图卡摇摇头：“不，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概念系的能力并不止于此，当初为了判定帝凌的能力类型究竟是属于概念系还是神话系，灵能者协会还专门开会讨论。最终决定归入概念系的原因是，我们找不到神话中能和帝凌的能力对应的神明。”
他顿了顿，喝口水润润嗓子，也为了缓解一下自己想到那种强大力量时的恐惧。
C-D-1-S。帝凌专属的灵能编号。灵能目录以字母顺序排列，唯有帝凌的灵能被专门放在最前，象征他至高无上的权威。
“更何况，帝凌灵能并不是简单的龙化。”斯图卡继续说，“龙化是个体力活，其他人光是变出个龙尾巴都能把自己累个半死，但是帝凌不一样，他可以靠抽取空气中的能量来补充自己，得以变为一条完全体的巨龙。理论上他还有号令巨龙的能力，每年龙群迁徙经过修迦学院，帝凌都会亲自坐镇，有他在，没有一条龙敢在修迦学院造次。”
他的眼里泛着光彩，因为他曾经去过修迦学院看那群龙迁徙，帝凌站在悬崖边看着它们从远处飞来，即使是天生性情暴躁的巨龙也不敢多停留一分，甚至都不敢张开嘴亮出自己的獠牙，只顾着闷头飞。
伊莎贝尔默默喝茶，在传说中她的家族是流着龙血的贵族，是巨龙化为人形和人间公主生下的后裔，但帝凌的存在让她总有种冒牌货碰上真龙天子的感觉。
“众所周知，‘帝凌’是个尊号。”斯图卡平静地说，“因为他的能力太过于强大了，所到之处有如皇帝凌驾众生，所以人们尊称他为‘帝凌’，至于他的本名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众所周知，一个姓往往就代表了一个家族，当一个灵能者展现出绝佳的天赋和强大的力量后，家族会给他倾注资源，将他送上至高的神坛，但是帝凌是个例外。”
所有人都沉默了，并不是因为斯图卡说的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而是一条众所周知的公论。但是公论往往最容易被人忽视。帝凌的光辉让人下意识忘了这条公论，所有人要么心怀敬畏崇拜他，要么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够打倒他。
帝凌并不来自于任何一个灵能者家族，所有能查到的资料都显示他出生于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教师，帝凌本人学习成绩优异年年获得奖学金，老师同学都觉得此子将来必成大器。除此之外，关于帝凌的家庭身世便再无更多的记载。尽管如此，从各种蛛丝马迹中人们也找出了一点帝凌的身世的线索，有人认为他是以传说中的黑龙“尼德霍格”为姓，但这个姓氏所代表的古老家族早在几百年前就消亡了。
斯图卡继续说道：“我们仍然没有弄清楚灵线是什么，帝凌的灵线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是不是把年轻女孩当祭品送进有龙的山洞，然后就有了混血种？”外交大臣灵感忽现，“那段历史血腥又肮脏。”
“就算你对一头母猩猩产生了兴趣也不可能和它生下猩猩人。人是没有下限的，所以生殖隔离是阻止人类创造怪物的最后屏障。”斯图卡用对待好意思询问自己为什么只得了59分的学生的鄙夷眼神瞪了外交大臣一眼，“现在回到正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邀请帝凌前来坐镇，或者说找到有着压制亡灵能力的灵能者也可以，如果质量比不了，就比数量。”
“严格来说，”灵能大臣摇摇头，“我们目前登记在册的灵能者达不到您的要求。”
如果是首相是个普通的胖子，那么灵能大臣就是超进化的胖子，首相只是个大肉球，灵能大臣简直就是一座肉山，他的胳膊乍一看是悬空的，但实际上是他胳膊上的肥肉把扶手整个都盖住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黑西装的年轻人冲了进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好一会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要慌。”伊莎贝尔稍稍皱眉。她不喜欢自己手下的人这么慌张。
“帝凌乘坐的专机遭到了希国空战机甲的攻击。”年轻人脸色惨白，“我们的卫星监测到来自希国六架眼镜蛇-27和四架迷鸽-25对帝凌的专机开火。”
伊莎贝尔蹭地站了起来，裙摆下右腿的血管突突直跳仿佛随时都要爆开，但是她浑然不觉，碧绿的双眸如翠色风暴般压得年轻人几乎喘不过气。
“已经核实过了，千真万确。”年轻人强撑着一口气说完，“目前还不知道帝凌的状况。”
“青阳炎武他妈的疯了……”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首相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情不自禁地爆出粗口。
没有人觉得帝凌会被区区几架空战机甲杀死。说实话，如果能以区区空战机甲为代价杀死帝凌，他们甚至愿意把整个国家的空军都给砸进去，还会觉得这笔买卖简直划算到爆。
他们恐惧的是帝凌的愤怒。
每个国家都研究过杀死帝凌的方案，得出的结论是这个老人的确会被杀死，但是付出的代价是世界联合会议中七个常任监管国全部的军事力量和过半的人口，还要拉着其他几十个国家一起踏上地狱。
这个世界的平衡依靠核武器依靠天基动能武器，依靠各种力量的博弈制衡，也依靠世界的某一点上仍然傲视四方的老龙。世界联合会议中七大常任监管国唯二的默契分别是保持现有的世界权力格局和合作对抗帝凌，他们明里暗里地会有军备竞赛，但是对抗帝凌这一方面却有着高度的合作。
有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短短的几秒钟里脑海里闪过无数种伊莎贝尔可能下达的命令。也许是调动秘密部队，也许是通知战略导弹做好部署，也许是让潜伏在希国的人舍身查明真相，也许是召开圣神同盟会议和盟友商讨……无论哪一种决定，都会让玛西亚王国的国家机器开始全力运转，应对那个可怕的对手。
房间里十几双眼睛都注视着那个风度雍容的女人，等待她说出命令。国家是一部效率极高的机器，掌权者下达的命令将会被层层传达迅速执行，伊莎贝尔的话语就是玛西亚的法令。
伊莎贝尔开口了，但不是下达命令。
“斯图卡先生，您明天会临时接到出差的通知，地点是北界索尔卡纳托，您需要在那里考察大约两个月的时间。”
斯图卡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印象中的索尔卡纳托有北界最大的兽人部落，民智未开，仍然是个提刀就是道理的蛮荒之地。
首相和其他大臣面面相觑。
“但是您在前天中了某个活动的特等奖，奖品是一套别墅。”伊莎贝尔自顾自地说着，“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是喜欢海景别墅还是庄园风格？装潢是喜欢现代风还是复古风？”
“都可以都可以。”斯图卡冷汗涔涔。
“我知道了。”伊莎贝尔笑吟吟的，“当然，您为了出行的方便还会买一辆新车。”
“对的对的。”斯图卡点头。
“很好。”伊莎贝尔继续说，“您会有一栋很舒适的别墅，车库里面还会有一辆新车，您的前妻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您的女儿也会如愿进入她心仪的大学。”
斯图卡的脸色愈发惨白。
“一个月后您回来，就会发现您的新房子还是很令人满意的，您到时候可以和家人一起吃饭。”
斯图卡一愣，随即如蒙大赦一般激动地点点头。
“还有，斯图卡教授这样优秀的人才竟然只住着这种房子而没有重用，”伊莎贝尔瞥了教育大臣一眼，“我想您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教育大臣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现在，”伊莎贝尔的眼神又落回到斯图卡身上，“虽然这是您的家，但我还是请您能允许我们这些人有个谈话的空间。在此期间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和外面的人说，他们会尽量满足。”
国防大臣关上门，免得斯图卡兴奋的吼声传进来。
伊莎贝尔拍拍手，目光凌厉，看着站得笔直的大臣们。
“通知华生将军，让他的舰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通知赫默斯将军，随时准备调动273团，以演习的名义试射‘风与潮-3’。”
“只是一级战备吗？”国防部长摩挲着下巴，“我们可以考虑”
“陛下，现在采取军事准备是不是太早了？”外交大臣眉头紧锁，“这会引起周边敏感。”
“迈克罗夫特，我希望你能够想清楚，”伊莎贝尔冷冷看了他一眼，“如果这次行动是青阳炎武下令，他无疑是在对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进行挑衅；而如果不是青阳炎武下令，那么显然是更加严重的情况。”
伊莎贝尔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扫过，碧绿的双眸此时满含着山海倒倾般的重压。
“这绝对不可能是一次误击。让舰队停止返回，我们的天基动能武器准备。”
“我们是否要派人去救伯爵？”首相谨慎地问道，“她人还在冬夜拍卖会。”
“不必了，”伊莎贝尔语气森严，“伯爵会有觉悟的。”
她以沉重的语气继续说道：“诸位，我们不是为了打击希国，而是为了及时平息帝凌的怒火，在还没有绝对的杀死他的力量之前，我们都要臣服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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