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断臂
这一处大厅并不比拍卖会的小多少，不过要更加庄重一些，看起来更像是议事厅。如果江重羽走的是造反的路子，八成会在这里发表演讲许以高官厚禄。
成排的长木椅上坐满了贵宾，他们——无论是真的还是装的——都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不时还有人咯咯笑着。而周围的厨师、私人管家、充当服务员的练习生，他们或是站着或是席地而坐，紧张地讨论着什么。
今天晚上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如果不是四角还有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幽灵队员站在大厅四角，他们已经冲出去了。
人们有意避开了大厅的西南角，因为那里摞起了死去的雇佣兵的尸体。幽灵队员们拒绝了人们把尸体丢在外面的要求，他们多年以来的战斗经验让他们坚持把尸体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眼看着啸月和炎月翎在风幻的带领下走进来，大厅忽然沉默下来。他们中有的人对那个一脸阴郁之色的年轻人或多或少打过交道做过了解，有的只是一面之缘，而剩下的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只是跟随人们突如其来的沉默。
人群里，白歌捂着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个虽然疲惫但是没什么外伤的青年，她仍然记得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他那异于常人的身手。
“喂，你！”一个老人突然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
他瞪着啸月，一只手则抬起拐杖指着某个幽灵队员身后的雇佣兵的尸体。
人们突然沸腾了。
一些原本云淡风轻还能讲两个笑话的贵宾忽然尖叫起来，显然老人的推测也是他们的心中默认。
被拉来当临时服务生的偶像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优雅的贵宾们和见了鬼一样想要从那个年轻人的视线范围逃开，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花了一个星期背诵的长长的宾客名单，上面有一位临时被替上来的贵宾，正是那个年轻人。
回答老人的是一声枪响，以及耳边传来的灼热感。一枚子弹不偏不倚地打断了他金丝眼镜的链子，被眼眶卡着的单片眼镜因为惊骇而落到地上，映出他羞怒与恐惧交杂的面容。
幽灵队员们也吓了一跳，有人下意识就要举枪，但是头盔里传来的老狗的命令让他们不得不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你怎么敢……”老人浑身颤抖。
回答他的是第二声枪响，这次打掉的是怀表的表链，子弹在考究的马甲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痕迹。
“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自己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还敢这么和仇家说话。”风幻拍了拍自己的弹匣袋，“更何况还是个枪玩儿得贼好的仇家。”
老人并不愿意就这么弱了气势，他看了看旁边，指望着谁站出来帮他说句话。但是没有人。
“你们上来！”
一号在二层的栏杆边喊道。
据说城堡的设计全部出自江重羽之手，那么，这种奇奇怪怪的设计风格似乎也就显得情有可原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一层是类似于歌剧院或者国会大厅那种有着一排排座椅的地方，那么二楼的房间就应该是会客室之类的，而不应该全都被设计成杂物间——而且是显而易见的很久都没有被清理过的杂物间。
一开门，啸月的眉头就皱得要飞起来，扑面而来的灰尘简直要让他呛死了。
屋子里的灰尘将还算明亮的光线搅得雾蒙蒙的，又因为担心被外面的人看见而不肯开窗让空气流通，不时有人咳嗽两声。一号和老狗面对面站着，手里还拿着两截断臂。
走在最后的风幻迅速关门，仿佛要阻止啸月呼吸新鲜空气似的。
烧坏的线路板和晶体管被堆在角落里，下面垫着的是成千上万的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简单的工具如老虎钳、榔头、螺丝刀这样的工具被随意丢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材料的金属架被横七竖八交叠，好像机械蜘蛛结成的网。其中一个堆满了灰的东西，啸月勉强认出来那是一个缺了一侧扶手的悬浮座椅。
江重羽被扒光衣服绑在另一个废弃的悬浮座椅上，身上每隔五公分就会有一处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像被切下一小瓣尝尝甜不甜的西瓜。他低着头，脚边是一根强力镇定剂的注射器。
啸月有些狐疑地看着这一幕，不管是一号这种安保公司资深干员还是老狗这种顶尖特种部队成员，这么审问江重羽，都实在过于仁慈了。一般来说紧急审问是允许只给审问对象留一口气的。
“有什么意外吗？”啸月的目光落到了一号一直拿着的那两截断臂上。
一号一言不发，只是将两截断臂分别递到啸月和炎月翎面前。
“这是……”炎月翎低声惊呼。
军火商的女儿什么断臂残肢都见过，但是这次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断臂内部的组织清晰可见，最外层的仿真皮肤下有一层填充的类似于血肉的物质，在此之下则是合金支架和线路，仿照骨头和神经排列。
啸月一个箭步冲到昏迷的江重羽身边，看向还连在江重羽身上的手臂的断面，内部组织和断臂的一模一样。
“你应该见过这种东西吧？”啸月扭头问着炎月翎。
“这是公司机密。如果换了别人这么问，我们就把他做掉了。”炎月翎板着脸回答，眼里却发着光。
她举起断臂仔细端详，不由得惊叹于其内部结构的复杂与精细。金乌公司的一项秘密研究就是开发这种机械肢体，可以用于人体改造，外层的模拟血肉组织可以顺利经过安检和X光而不被发现，而内部可以暗藏一些东西，可以是隐秘的收集器可以是致命的武器。
看来为了确定江重羽究竟是人还是机器，一号或者老狗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而结论也是相当明显的：江重羽身上除了从上臂二分之一一直到手指的部分为机械外，其余均为正常肉体。
一号和老狗对这种技术并不吃惊，高度仿真的机械肢体不光一号所属的金乌公司在研究，老狗的希国也在研究，甚至每个大国都在研究。不过他们和炎月翎这种专业对口的人不一样，看不出江重羽的机械义肢具体是个什么水平。
“给我刀。”炎月翎手伸到了啸月面前。
“你不会也要砍他两刀吧？”啸月从风衣里取出一把短刀。
炎月翎没有马上接刀，而是先用自己的袖子把一张小桌用力擦了两下，清理出一块还算是干净的区域，然后将自己手里的那截断臂放在桌上，再接过啸月的刀，从皮肤和肌肉的分层处小心翼翼地刺进去，然后一点点挑起。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炎月翎手里的刀锋缓慢而稳定地移动，将断臂的皮肤——如果这种机械义肢的表层可以这么称呼的话——剥离下来。
啸月和风幻蹲在一旁从下往上看那片被切下来的皮肤，它在灯下透着朦胧的光彩，几乎和人类的皮肤没有两样。
“纳米材料，具有自我修复功能，很方便伪装，修复的速度和人的皮肤愈合的速度相近。”炎月翎用指甲在断手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白痕，几秒钟后白痕发红，而两分钟后，痕迹消失了。
“我们的进度还是慢了一些，他们用的什么技术做到这种效果的？”炎月翎眉头微皱。
“你可以直接问。”风幻指着角落里的江重羽。
原本晕死过去的男人勉强睁开了眼睛，被灰尘呛得一通咳嗽之后勉强靠着墙壁坐起，用愤怒的眼光盯着老狗。
一号和老狗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他们的审讯技巧已经炉火纯青，已经到了只需要施加身体上的痛苦就能让95%的人老老实实招供的地步，不过这毕竟是个需要时间的事情，眼下情况未明，他们显然得尽快让江重羽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如果身体上的痛苦不奏效的话，他们也会选择绑了审问对象的家人亲戚朋友来达到目的。
“我记得你还有个前妻陈羽衣。”一号低声说。
“有。”江重羽冷笑，“所以你要用她来威胁我吗？请便。”
每个人都能读出他眼里的狠意，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真的不在乎的态度。
“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打过交道。”老狗忽然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记恨我，不过显然你不是个值得我记住的人。”
“激将法。”江重羽简单明了地做出了判断，“对于复仇者来说，复仇对象的毫无印象是最能激发怒火的。”
老狗的嘴唇不易察觉的颤了一下。如果现在谁能告诉他有什么能用来威胁江重羽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花自己十年的工资来买下这个情报。
“你想要什么？”一号问。
“想要他们和整个天芒城死。”江重羽的眼神忽的变得怨毒起来，“我要让他们在最大的痛苦中死去。”
“为什么？”一号追问。
“为什么？”江重羽咬牙切齿地笑了，“为了复仇。”
“虽然这也是审问的一环，”一号饶有兴趣地说，“但是我也蛮想听听你和他们之间的过往的。”
江重羽眨眨眼，怨毒而愤恨的神情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与和善，他的长相本就属于温文尔雅的类型，如果不是此时浑身赤裸还有着数不清的伤口，他真的像个准备好上课的大学老师。
“这种人不是变态就是精神病。”风幻对啸月耳语。
“还是个自控力很不错的变态精神病。”啸月嘴唇翕动。
江重羽扭动身体，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看起来他很快就适应了自己没了两条胳膊的事。
“在我接下来的讲述中，如果有哪里说的不对，就请幽灵五队的队长老狗帮我补充。”江重羽一本正经地说，“还有请不要笑，只是个代号而已。”
他的第二句话是对风幻说的，后者在听到“老狗”这个代号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不适合笑出来，好在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江重羽身上。他不因身体赤裸而感到难为情，也不因双臂全断而痛得吼叫，更不因为仇人近在咫尺而失控，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起来简直是个浸淫多年的哲学家。
“我不知道各位对我了解了多少，想来你们能这么快就赶到，我应该早就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江重羽轻叹着摇头，“果然单打独斗还是没办法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这个故事说起来很简单很简单。许多年前希国有一个研究洲际弹道导弹的专家叛逃到玛西亚王国，为了防止泄密和惩戒叛徒，希国派出了最精锐的幽灵五队前去暗杀。他们制造了一起汽车自爆事故，成功杀掉了那个叛徒。玛西亚王国，赫萝伦斯市，休勃利街，出租车，我说的对吗？”江重羽看着老狗。
“对。”老狗点头。
“我和那个叛徒非亲非故，他是死是活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和幽灵五队更是无冤无仇，任务的成败也与我无关，但是汽车爆炸事故却和我有关。老狗队长，你还记得当时车上坐了什么人吗？”
“那个女人和孩子们是你的什么人？”老狗的脸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那是我的妻女。”江重羽冷冷地说，“我从王国大学信息学院硕士毕业后就进入了赫萝伦斯市国有信息网络部门工作，过了两年结婚生女，我和我的妻子的工作都很好，我们两个都有足够的薪水给我们的孩子提供良好的环境，而我的妻子的闲暇时间更多一些，所以她陪伴孩子们的时间也更多一些。但是孩子们更亲近我这个爸爸，因为我会偷偷带她们去吃汉堡薯条冰激凌，然后和她们一起被妈妈骂。”
说这话的时候，江重羽的脸上有着谁都能看出来的淡淡的满足感，怨恨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从他的眼中消失，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家庭美满的人。
老狗看着HUD的生理数据监控报告，证明了江重羽此时所言不虚。
“直到那一天，你们引爆了那辆车。”江重羽的语气忽然又冷了下来，“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是出租车生产厂商在生产过程中的问题，为此我努力搜集证据想要起诉他们。但是渐渐的我发现了不对劲，再后来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我一点点找到了你们。”
“后来我就在想着怎么报复你们。”江重羽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这件事办起来特别难，因为找到你们就让我倾家荡产，报复你们更是难如登天。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掉希国最精锐的特种部队？不过好在我总算是有点门路的，我找到了一些想要你们死的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成功换掉了真正的江重羽，这么多年一直潜伏下来。我杀不了你们，但是至少我可以杀掉冬夜拍卖会里的这些人。”
“你要杀这个幽灵小队我没话说，”风幻突然插嘴，“可是拍卖会的那些人和你也无冤无仇啊。”
江重羽的脸色变了，沉稳从他脸上退下，愤怒再度回归。
“你知道吗？”江重羽回答风幻，可是目光依然死死钉在老狗身上，“自从我的妻女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相信所谓的无冤无仇！”
“妈的你变脸变得好快！”风幻惊叹。
“毕竟我要表演的角色是一个影帝。”江重羽转而微笑，眼里带着一点骄傲的意味。
“你刚才说，有一些人帮你。”一号取来江重羽的断臂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能知道是谁吗？”
“尊敬的女士，我想不能。尽管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但他们仍然于我有恩，你要知道，为了不让外界看出我不是江重羽，他们可是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陈羽衣总能看出来吧？”风幻问道。
“她对我起了疑心。”江重羽平静地说，“所以我想办法离婚了，还花钱压了热搜，又买了一波水军。我和陈羽衣之间的事情，如果你们有谁是八卦记者的话我之后会好好说一说，但是现在我得把该说的说完。”
“当然我也想过，以希国的实力，冬夜拍卖会的参加者死掉或许能让它吃大亏，但是绝对没办法让它伤筋动骨。所以谁能让希国遭受到可怕的打击呢？是谁能让清守阁上下鸡飞狗跳呢？只有帝凌。那条老龙喜怒无常。能够随意杀掉几万人，也能随意拯救几万人。所以我想，如果希国的空战机甲一不小心袭击了帝凌的专机，虽然对他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但是保不准他很生气呢？强者会尊重别人正大光明的挑战，但决不允许有人背地里暗算。”
“可是你做的事情不就和他一样了吗？”风幻疑惑地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把他们剥皮实草我都没意见，可是犯不上让那么多人背锅啊。”
“我本以为我最幸福的时候是我的婚礼，我至爱的女人承诺与我共度一生。但是后来我发现最幸福的时候是我的女儿们出生的那天，我从此将以爱人和父亲的身份生活，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有人见证并为之骄傲。”江重羽慢慢地说。
他在说幸福的过往，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紧咬着的牙齿间被死死压住的怒意。
“你们毁了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就要毁了你们所珍视的。我知道你们干的都是脏活，‘幽灵’不过是个相对好听点的名字，实际上你们是黑暗中的阴鬼，你们以‘更伟大的利益’为理由做出的事情足以让魔鬼都自愧不如。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希国之剑？青阳炎武手中无往不胜的利刃？”江重羽诡秘一笑，“你以为我是从哪里找到的现成的办法锁住你的盔甲的？路就在那里，我只是偷到了钥匙。你们让我失去了我的所爱，我就要让你们为之奋斗的一切灰飞烟灭！你们愿意为了希国做脏活，我就要让你们做脏活来保护的希国变成断壁残垣！”
门外依旧喧嚣纷扰。
“你们为了所谓‘更伟大的利益’所做的事情，最终成为你们要守护的‘更伟大的利益’破灭的导火索，是不是很讽刺？”江重羽嘿嘿冷笑。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把你关进纽蒙迦德。”风幻叹息，“和‘更伟大的利益’旗号有关的人基本都失去挚爱，还会催生下一个魔头。”
“什么意思？”老狗敏锐地捕捉到了江重羽话里的玄机。
“他们来了。”江重羽诡秘一笑，“幽灵小队，你们的天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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