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菩萨住在温柔乡
云念这两年都窝在躯壳里头,那股缠绵悱恻苦意,连带着她的魂也跟着遭受巨痛。
痛得她很想直接拿支笔就出了这忆冢,可这是她遗忘的曾经,她走不得,不能走。
江积玉走后的两年,她一度的消瘦起来,如今虽微有好转,但也不似最初那般圆润。
那唐青衍每每过来,都是眯着眼来,咬牙切齿的走。
如今张团儿已到八岁,长高了些,是唐青衍懒得抗的身形了。
于是,他只能拉着她,对云念恨铁不成钢道:“云妹妹,您这样子不学红楼葬花委实对不住这株桐花木了。”
没了江积玉,张团儿越发长歪,跟着唐青衍狐假虎威,她也道:“云姐姐这是要学黛玉葬花。”
云念在院子里头给那六个乞儿磨着墨,眼皮也不抬,懒懒道:“没海棠糕之后,团子就没向着我了。”
这倒是真话,江积玉做的海棠糕确实是一等一好吃,幼时给张团儿塞进嘴里,就能止哭。
现下看来,好似还能收买人心。
只可惜,那人斩厉鬼守护凡间去了,说是执掌渝州城,但云念走遍大街小巷都没见着他一个影子。
找不到他,云念着急,却也不着急,大概是忆冢未结束,她估摸着后边还得有相遇,才能如此着急地安坐。
到底是人的七情过于复杂,才能让她有“着急”又“安坐”的矛盾心绪。
不过这等心绪,倒是唐青衍不懂的。
他直接道:“你一天到晚丧得跟死了一样,还不如赶紧入土,别碍我眼。要就打起精神好好活,要就赶紧入土去,我给你买上好的白玉棺。”
“我给你买花圈。”张团儿贴心道。
云念抬头怒盯唐青衍,手指蜷起握起拳头,青筋暴起,骂道:“唐青衍你个无赖东西,你把她教成什么样了?”
六个乞儿里头的未央默默给她递上一根树杈,她顺手接过,毫无章法地往唐青衍身上挥去,但都一一被他避开。
云念越打越气,尤其是还打不着他。
这一下,就气得更加毫无章法了,甚至后悔没让江积玉教她剑术。
最后打累了,她把树杈子往地上一甩,颓丧地坐了下来。
她也知道唐青衍是个笨拙的,想不出什么法子,回回指使着张团儿让她暴怒,好让这张丧脸换上生动一些的表情。
往常她跟唐青衍这么一闹,也确实心绪好了许多。而今天约莫是没打到唐青衍,又怒又伤心,心道:唐青衍你当真是个不会哄人的,起码也得让我戳一杈子啊。
她声音暗哑,冲唐青衍发起愠怒,“等我夫子回来,我就让他打你!”
发完愠怒后,又眼角发红。
变脸之快,唐青衍一时手足无措,六个乞儿和张团儿都关切地围了上来,齐齐安慰她。
一声声“云姐姐别哭”,倒让人听得心里满是软绵的棉絮。
唐青衍“唉”了一声,言辞乱凑,“一个有眼不识泰山的破夫子有什么好,渝州城新开了个小倌,等着,我带你去。”
云念脸上的泪倒是被这堆孩童抹去了,但有几个手上沾着墨,一不小心就把她擦成了花猫。
她抬头,只见唐青衍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疑惑道:“怎么了?”
张团儿刚想开口,唐青衍便捂住了她嘴巴,又警告地看了眼那六个乞儿。
随后看向云念,朗目弯似半月,喜道:“没什么,我先回去了。”便拉着跟班出了去。
此时天色也渐暗了,六个乞儿也连着告退,但未央跟在最后面有些不愿。
云念见着了,招呼她过来,抬手撩一撩她额前的碎发,发现额头有一块紫痧。
这都有她照应了,怎么还被打?
她诧异问道:“谁打的?疼不的?”
未央摇摇头,软绵绵道:“走的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好吧。”云念细看了几眼,倒也像摔出来的痕迹,便没有多问,只是掏出药膏来给她细细涂抹上去。
云念也是如未央初来那一日对她,轻轻吹一吹,柔声问一句“疼不疼?”
未央此前从未有人对她那么好过,那软软的风从额上轻扇她的眼睫,直接把所有的不甘和怨都抚平,心里头汇着一股暖流,“不疼。”
她小手轻轻握住云念的手,云念的手稍凉,但能温暖她心口,她笑了起来,“谢谢云姐姐。”
未央转身去寻了一块布,沾着水,拉拉云念的衣袖,“云姐姐,你脸上好多汗,我给你擦擦。”
云念摸摸脸,倒没感到有汗珠,但还是蹲了下来,眯眼笑道:“那就谢谢未央了。”
未央抿着嘴角,压抑住上扬的笑,眼睛里头皆是专注,细心擦去她脸上的墨痕。
随后,她便快步去放好湿布,蹭蹭跑去六个乞儿里头,一同有序地出了门。
云念又打量了几眼未央的额头,虽是上了药,但莫名地担心,唤住了他们,“等等,我带你们一起回去。”
她学着唐青衍带小弟,带着帮乞儿于人前,似在警告,这是云府要护的人,行祟之人别打这六个乞儿的注意。
唐青衍在张府门前抱着手,跟张团儿说着什么,见她带着六个乞儿出来,便问道:“妹妹这是要去干什么?”
“去带他们回你那屋里头。”
唐青衍了然,-长“噢”了一声,由云念去了。
云念一路带他们到那处废屋子去,那屋子早已被改成一个坚固暖和的小屋。
她一边迎他们进去,一边关切道:“应当没什么人欺负你们吧?若是被人欺负了,记得来云府找我。”
六个乞儿摇头,一同笑着安慰她道:“没有的,没有人欺负我们,谢谢云姐姐关心。”
云念这才安心离去。
待她走后,约莫过了几盏茶的时间。
那废屋处便窜出个褐色人影,衣摆翩然落下,乖顺垂至才腿上。
而后,一个朱红衣袍的眉目英朗的小姑娘也跟着来了。
俨然是唐青衍和张团儿。
——
云念八岁变卖家产那年,他唐家在阳禾城数百年基业狂速衰败不止。
他们家酿的霖草酒本在阳禾城数百年不衰,而自一个叫“愿醉”的酒楼建起,唐家就开始衰败下去。
人人皆道,他唐家酿的霖草酒不如愿醉楼里随便端来的酒。
到了最后,唐家最后一个酒馆“唐府”也闭了门。
彼时,唐青衍九岁,举家搬迁至渝州城桂弄里。
他幼时不知唐母为何总是偏心于云念,时常对她讥讽。
后来他年岁渐长,一边顽劣地混迹大街小巷,一边学着管理家业,翻开一个个账本,陈年往事尽现。
云念八岁那年管不过云府的数百年基业,又过于年幼,便全弃了,图谋一个家宅安稳,也给了破败的唐家一线生机。
唐家曾一度败落至将喝西北风的境地,因为云念的一个决定,让他唐家直上青云,甚至比在阳禾城时更为繁盛。
唐家就此在渝州城扎了根,接掌了云家不少的生意。
云念,救了他唐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命。
尽管她此举是“无心插柳”,可唐家还是蹭了她的大恩。
唐家也心知肚明,云府没了云岫和莫宿秋,还有燕娘、柳爷,便是那小小的柳曲,一手也能管得了几条街。
若非云念执意要弃业,他唐家也捡不着这个便宜。
而知晓此间事由后,唐青衍一度见云念就感到烦心。
那是后悔。
好在他也开朗,对云念的态度很快就调整到了合适的度:是恩人,亦是亲妹。
既然是他妹妹了,那他这个当哥哥的自然得护着。
他笨拙的学着江积玉,面上虽不似江积玉那般柔和如春风,但私下里常去警告那为云念“恩宠”撕斗起来的六个孩童。
警告他们别露出马脚,警告他们在云念面前别争吵殴斗,警告他们在云念面前最好永远其乐融融。
他是哥哥,永远不会把妹妹的温柔乡打破。
唐青衍拿着一根棍棒往天上抛,又落到手里,面上神情跟云念小时候见到的他一样,像一条疯狗。
他对着面前的六个乞儿阴恻恻道:“在她面前藏好你们的尾巴,不然,可别怪我活生生掀了你们的天灵盖头。”
张团儿在一边看着面前的六个乞儿,眯眼道:“大家斗殴,伤口要遮好,不要耍小心思。”
除了未央,其余五个乞儿都面面相觑,然后一众后退一步,直直指向最小的未央,异口同声道:“我们都藏好了,是她没藏好!”
“对!是她!我刚刚还看到云姐姐给她上了药!”
张团儿走过去,她身形比未央高出了一截,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是你吗?”
未央默默点头,“是我。”
但是她怕被打,又解释道:“是她先撩开我头发的,刘海遮得很好。”
张团儿随手丢出了个药膏,未央慌乱接过,拿在手里。
张团儿道:“自己涂,伤好来了再来见人。”
她又跟唐青衍一样警告道:“阳光底下长大的人,你们若要沾一沾光,就把心底的污秽给洗了。”
随后她拽住唐青衍的衣角一同离开了。
——
未央拿着手里的膏药沉默不语。
谁不期盼光呢?尤其是她这种一直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对光的渴望,更是浓烈。
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能从贩子手里头解脱,因为解脱了,还有比她年长的那五个。
大家都是阴沟里长出来的,身上沾的,都是和人贩一样的臭味。
她未央,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私心,甚至更浓。黑里头活着的人,要么不见光,要么永远见着光。现下她见着了,那是一缕柔光,她想独占,而其余的乞儿,应当是跟她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同。
面上,他们六个人团结协作,井然有序的住在一块。实际上,暗潮纷涌,各自出手,因唐青衍和张团儿的插手,他们打的不是脸和四肢,是心口、肺腑、软腹。
初时,他们为三个肉包打得不可开交,现在,他们为云念柔柔的一颦,心肠更是恶毒。
未央弱小,从来都抢不到肉包子。
她偶尔也会幽怨地在角落里盯着云念,怨她为什么要买三荤三素的搭配。
但理智告诉她,那是因为云念荤素搭配惯了,她自己的饭食从来都是一荤一素一汤的。她不是刻意不均,而是没注意这个问题,再温柔细腻的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东西。
她在这两年里头努力避开纷争乱斗,但少不了还是会被中伤。
那个手肘往她后背脊髓直捅,她猝然摔到了屋外,额头紫痧伤,膝盖血淋淋。
夜里烛火幽幽,她沉默地拿起剪刀又剪了几缕发,盖住紫青,又拿起针线,修补破开的裤子。
他们常常殴斗,纱布便有许多,白纱盖住伤口,没一会便渗出了血色。
第二日天朗气清,从云府离开时,未央艰难地跟他们走,尽管已刻意的忽略膝上的疼痛,却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未央耳边传来温柔的呼唤声,她转头。
那个人浑欲和光,如同慈祥的神明,眉眼盈盈带着仁慈。一缕风拂过,轻吹她的裙摆,微扬她的发尾。
未央这才发现,那个人是连着发尾也带光的。
她声音很暖和,像冬日高悬的太阳,她轻轻念出了她的名字,“未央。”
“你过来……”她笑着,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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