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同悲簪(四)
她在梦里跟着他们荡了一圈地狱。
喜怒哀乐,一言一行皆由不得自己,被无形的命运掌控。残杀无辜掌缝渗红血,懊悔爬满肠腹。再怎么绝望也得爬起来劈开乌天,努力地去拽住丝缕天光。随即脊梁却被踏碎,恨意滔天泄出来,沦为鬼祟。
直到最后,被活生生剜出了心珠。日复一日地在嘈杂人世茫然奔走,等待些许浓情填饥腹。
当真是荒谬的劫败惩处与无稽的命数。
那满腔的愤慨与悲痛,陡然拽卸掉她懦弱的皮衣。
她抬头回以诸天愠懑慈悯的睥睨,又朝无边黑迹外的天道伸出了手,想将其掣落。
却遭至了无数星流霆击,劈得身无完肤。
就此,她陷入更深的沉睡,任江积玉如何也唤不醒,若非鼻息尚存,倒似一个死人。
她沉静地阖着双目,坠入无垠的黑暗中,裙裾发尾翩然飘动,久久落不及地。
不知落了多久,终于有声音传入耳,将她唤醒。
那是厮杀争鸣声,利剑从他魂魄“嗖嗖”飞速透过。
苍穹与气间漆墨成片,那是由无数元白、乌黑的魂魄互相撕斗造成的。他们身上的魂雾被对方的利爪猛然撕开,导致魂魄遭受重伤,不停地碎裂流溢出零星。
就此,空气尘埃里头弥漫着数不胜数的,地府十九层未来得及收纳的聚魂零星。
它们尚未褪洗凡间红尘,碎碎点点、星星滴滴、漫无踪迹地飘渺徘徊于此人间。
他是幸运的。
那些纯粹白净的零星偶然汇聚起来,在这杂乱无章、兵荒马乱的人间上空,塑造出一个新的魂魄。
但尚未完全聚成形,他就被脚下的兵戈声唤醒。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见一城的红枫零落间,有两粒圆点在飞速地移动,活似滚滚不歇的小球。
箭矢如雨划入他眸中,又刺穿他们的膛,将他们扎得像个刺猬。
许是人在将死时,总能看到点特别的东西。
水涧暖被司无烬护在怀里狂奔闪躲,粉锦华裳,裙裾褴褛飘飘。
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浅,抬起眼皮瞭了眼浓墨穹顶,便见到了漆幕上的那抹白色虚影。
双目似见到了繁茂朗星般湛湛闪闪,又愣愣地朝他伸出瓷肌玉手。
与此同时的,耳边亦传来司无烬沉哑稍凉的声音,“虽对你无意,但这般死在一块,倒让我有些喜欢了。”
而水涧暖此刻并未凝听他之所言,若听了只怕会变脸,对他此言表示无语且唾弃。
旋即,他便轰然失力跌倒跪地,紧搂住她的头,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继而却猛地一顿身形,又是一根利箭刺穿他的铁甲。
他听着背后远逸过来的肮脏杂言,嗤笑了声,疲惫道:“你平常嘴下留情些,泽觉哪会这般赶尽杀绝……”
她却呆呆地看着那抹魂魄往她寻来,在浑浊血色的空气里残留一条长长的陌白雾影。
她素手轻握住那溢出苍白雾气的掌,虚弱不解道:“白色的鬼?”
司无烬以为她在与自己说话,但心已渐停跳动,合上了眼,一如既往地对她不理不答。
水涧暖费尽身上残留无几的力气推开他,钉在一起的利箭“噗”声离开,胭脂流膏源源不断从一个个小小的洞口渗出。
她抖着腿脚,与那抹魂魄对立相站,局促地喘着问他,“地府十九层你进不去了?”
可他不过是一缕尚未成形的魂魄,便是人言亦不会说,只得淡漠地与她对视。
透过他氤氲模糊的身形远眺,那盘桓的红枫长道上,有她厌恶的狗党狐群,还有那个虚伪跋扈的泽觉太子。
他们居于马上手握弓箭,朝她奔袭过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露出森白恶牙。
她捂着跟枫叶般赭红的心口,切齿拊心地对着那群人靥鬼心者狠声道:“狗屠春,本公主下辈子再找你算这笔账!”
随即,她便与九天降雷声一同轰然劈下。
仙界的降仙台瞬时坍塌,却又在疏忽间骤然缔结了契约,得以恢复原状。
只是那三十六根降仙柱,莫名地变为了四根。
而彼时,那与天同寿的慧如仙君,也从俊秀的少年书生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者。
无数纯白零星终于在此刻汇聚凝成了一个完整的魂魄。
七苦轮回凡人飞升一途,亦在现时开启,轮回井虽尚未建成,然,魂魄纯净透洁者,凡世七情参透者,即可飞升为仙。
在降仙台重铸的那一刹,巨大的降仙昙莲从台上盛开。整个仙界,乃至整个凡间都弥留着那股净心醉人的幽昙香,足足九十九日,芳味不绝。
一庆天地降其鬼仙,江积玉。
二庆天地降其人仙,司无镜。
三庆天地开启七苦轮回飞升。
苍老衰褶布满耄面的慧如,在与降仙台缔结契约那日从云渊之颠抱回了两个襁褓小儿。
他归回至婴闹声嚷嚷的训律殿中,悉心照料这里的每一个天地遗孤。
至于那“下凡守护凡间”的愿望,在一万六千七百三十二位天仙远远地在他面前接连自爆仙元赴死后,早已销声匿迹。
造成这般惨状的,不就是凡人么?
那两百位幸存的天仙稚子,与一个鬼仙孩提,一个人仙小童,就此于偌大的训律殿窗棂繁花树下,春诵夏弦,周而复始,无忧无虑,孜孜不倦。
彼时,司无镜尚未有名字,仅有一个仙号“歇冬”。
他不过一个新生的魂魄,汇聚成魂的零星亦不曾洗去旧忆红尘。
未历地府十九层洗礼,他不过就是个逃窜在天地间的野鬼。
他的诞生,是难得一遇的幸事,也是一场风雨无凄的悲剧。
偏偏又在机缘巧合下之下飞升为仙,因此日复一日地遭受盈千累万个魄主的反噬,被零星的旧忆折磨得痛不欲生。
也不知道他每一天得耗费多少勇气,忍着魂魄被撕咬裂开的苦痛,活下来。
许是因为周围的同窗对他宽厚友善,他便捂着这点暖,顽强地撑了过来,笨拙的和他们一起学着天地道法,人之伦常。
甚至会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扒看凡间各种书卷话本——
他是人仙,却不曾当过人,得学。
可他也不过是个无知幼子,那魂魄噬痛发作起来疼得让人不禁泣饮吞声,伏地打滚。
所有人都眷注担忧地围在他身边,记挂着他的痛,为其卖丑洋相百出,携花笑声来探望。
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被他们从地上扶了起来,又被他们施以本不熟练的净身术,除却他衣上的风尘淤泥。
他好似明悟了什么叫“众星拱月”。
他由此以为,自己就是那高悬的冰轮。
日月逾迈,急景流年。
因凡间的祈愿庙宇稀缺,这帮天仙便长得极慢,而他也从所谓的“众星拱月”,变成了“鹤立鸡群”。
从冰轮,变成避之不及的撒谎精。
“你每天都说疼,可一问你哪里疼,你就说哪里都疼,次次如此,是想引起众人的关顾?可训律殿的每一位小仙都得到了同等的关怀备至,衣食玩乐一人有,则人人有,齐心协力,不曾落下过哪位同伴。
这般情况下,他们应当是不曾漏缺了你什么。
而你,又为何总要撒谎让人侧目瞧你?”慧如端坐在团蒲上,忧心忡忡地问他,“还是说,你看着大家为你风急火燎的模样,觉得很是谐趣?”
他垂着头,凤眸难得地泛起波光,魂魄被日夜撕咬时,他没有哭,却在这时落了泪,艰难说道:“我没有,我是真的疼……”
慧如长叹一口气,挥手让他出去。
他出去之后,又对着那群同窗,哽着音说道:“我是、我是真的疼,说话也会疼,做什么都会发疼,稍稍动一动也会……”
那群稚子难以言喻地看着他,又纷纷若鸟兽俱散般无奈离场。
他愣怔地遥望他们离去的背影。
明明伫地不动,却好似已经在与他们背道而驰。
没有人信他所言,因为太过无羁怪诞。
而他也在这倏忽间明悟——
原来有些话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没人信了,那一声声的“疼”也就变成了谎。
在这成为撒谎精的同一时刻里,他已长得似凡间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可那两百位同窗仍旧是五六岁奶稚之气未脱的孩提样貌。
他零落孤僻地坐于其间,无所归属。
由此,那位仙号“歇冬”的少年仙君,与他们的距离关系是越来越远。
远至某一日他们恍而惊觉少了个人,齐齐回过头来,却发现歇冬早已变了一副性子。
他不似旧忆那般总是柔弱地叫“疼”了。
而那双凤目安在他凌厉的俊靥上,虽是撩人的紧,却也不知为何,他整个人总是泛着一股病弱苍白气,眉间时刻夹着阴郁。
整体扫量他颀长轩宇的身形,却被他那双凛立的凤眸冷瞭。
登时让人觉着,好似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给觊觎上了般,直叫人全身寒毛竖起。
而问他话语,也鲜少地收到回答,摆着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便是答了,他所言所语也是极为简陋,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跟要他的命一样。
想寒暄热络几句,又总被他的冷冰冰堵得无从下嘴,只得讪讪离去。
久而久之,整个仙界没人愿意靠近他,亦不喜欢同他交谈言话。
他便成为了最讨嫌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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