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同悲簪(五)
百岁时,训律殿顶层的凌天高台降下了仙首天诏。
慧如对江积玉的教导时间便日益增长了起来,朝午至晨昏,循循善诱之声于仙界书阁经久不绝。
司无镜亦常常匿于此处舔舐伤口,藏在暗角里听着慧如对江积玉言说“世无鬼仙”,又或是听着慧如严苛教授江积玉“中庸君子之道”。他淡淡地看着仙界责担一桩桩一件件地轰然压落在江积玉的少年弱肩上,见到了真真正正的明净皓月。
只可惜他在书阁最底的楼层,翻到了那所谓的“鬼仙篇卷”——凡人祝愿与恶愿相形诞成,仙身斩鬼,鬼身掌魂。
他盯着这篇书卷,听着体内那些零星碎碎喃喃。
“他化鬼掌魂后,就可以助我们死而复生了!”
“可这些仙君生灵涂炭,害得我们落得今日下场!”
“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跟你聚在一起!快让屠春来给我凝汇魂魄!”
“……”
有时候,他听着这些从自己魂魄里透出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千千万万的零星碎鬼拉扯着他,麻木地逼迫他作出选择。
要么这数以几万的零星碎片得以复活,他永远的死去。要么它们被洗去记忆,他也跟着遗忘所有,获得一个崭新的开始。
一边听着这些零星碎片叨叨那场前尘旧事,同他言说第一眼见到的那位公主是如何追着司无烬跑的,一边沉默地随着两百位天仙稚子驻守凡间雀都,接连成组,一同绞鬼。
同伴皆在他身边融于鹅黄暖灯中,只有他端坐于锅炉面前也化不去一身寒冰。
看着那位面面俱到的君子少年,接过他递来的荤食,少有的开了嘴,“敛贞。”
江积玉惊诧看向他,“怎么了?”
“你近日鲜少停留在雀都。”
江积玉踌躇片刻,才道:“前些日子受伤了,遇到个人,左右也无事,便耽搁了些。”
他沉默地颔首,似是认下了自己酿造的那个错误的相逢,此后他们之间便毫无转圜的余地,唯有兵戈相向。
及至江琴心随携江积玉的仙元逝世离去,他听着体内那些细碎零星言谈,“情与爱果然是世间最大的锐刃,按我说的来果然没错!很快就解脱了!等鬼怨之气慢慢侵染他的身体,等他化出鬼身,我们就自由了!”
然而在那之后,江积玉却被慧如皱着眉头带回了仙界,被慧如接纳渡过鬼怨之气,往后的数千年江积玉都在凡间与训律殿往返来回。
随即,他便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天仙稚子不堪负重,也跟着江积玉在训律殿与雀都之间来回奔走,哭哭啼啼地回家,又哭哭啼啼地继续归于雀都。
原来天仙不过是凡人以愿力缔造出来保护自己的傀儡,就如他自己一样,不过个是被万千零星红尘掌控的人。
可他没得选,要么死,要么正常的活。
为此,得知渝州城厉鬼潮一事后,便顺势而为降其怨咒雨,积蓄十年的鬼怨霎时滔天肆出。
但他未料到许孤央亦在此城。
他历了好多百年,听了无数次水涧暖的一生,了解她所有的脾气,懂得她的娇纵与灼热。
那种灼热他亦与司无烬一般避之不及。
冰烤到火,是会化的。
可是她好似不懂这个道理。
究竟是哪一世,他偶然从那片桃林走过,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暖热的手感从掌上传递于顶,烧得他少顷才回过神。
他垂眸看着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沉默不语。
原来初见那一刻,她就烈得若悬阳了。
靠过来,那双圆溜的清眸里,清楚的映着自己的脸,可他恍惚间觉得,她许是在看司无烬,他是一个相似的影子。
那双瓣透出活泼的音调,同他言道:“我听说雀都有仙人,你是仙人吗?怎么那么好看?”
他欲言又止,也不知该说自己是仙,还是鬼,只得静静同她对视。
她素来是个热络的人,用不着他开口,自己就会呶呶不休。她像一个流氓般靠过来,握着他的手占便宜不说,还要凑近听他擂鼓震响的心跳声,“仙君,实不相瞒,我看你很是顺眼,要不这样吧?我成仙跟你天长地久如何?”
“公主好似初见司无烬时也是这般说的……”
那慌乱跳动的心脏骤停了一刹,他抿唇不语,又听她问自己的名字,终是喑哑回道:“镜。司无镜。”
他不过就是面镜子,照着司无烬的镜子。
以卑劣的手段,从她心上获得了些许温热,得到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爱意,却又为此伤心难过。
直至看到她被挖出了心口,那股心酸懊悔于血脉中奋勇游弋,以凌厉的手段把他绞得粉碎,让他瞬间化为了数万零星。
看着她历劫失败,那缕爱魄烟消云散。
他抖着肩,哆嗦地问她,“水涧暖,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但她已飘渺恍惚地步入飞升,听不见。
纵是飞升了三百年缠着他,他也无法分清,她喜欢的究竟是谁。
便是问,也不敢问。
想对她好些,却又怕露了馅。万一她喜欢的是司无烬呢?那些零星见此,又同他言说司无烬的点点滴滴,他缄默地照着做。
体内装着亿万零星,星星点点汇聚成了他,可星星点点又觉得自己不是他。水涧暖透过他在看着司无烬的影子,他又笨拙的学着做司无烬。
活了万年,到最后,他不知自己活成了谁,自己究竟是谁。
他在现世雀都的那场夜宴里,许孤央在他身边没心没肺的大吃大喝,面前坐着那对他亲手酿造的错误。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周围的所有人,听着体内零星同他碎碎叨叨,哀求着,“我之前也同亲朋好友这般团聚过,你快让江积玉化出鬼身吧,我想入轮回寻亲觅友,求求你。”
那就我死吧。
所有人的是非过往摆在她眼前,连着她自己,亦悲得可怜。
而那场最初的,妙美的相逢更是一个惨怛的错误。
流水于溪涧潺潺,林木叠翠郁茂。
她今生伶仃一人,现时不过是个小小的采药少女,背着药篓子若一只稚兔跃于林野。
抖了抖药篓,往背后觑了眼,将小镰刀放进去,本想离去,却转而见到一个模样俊朗的玄衣男子站在她面前,冷声与她言道:“回去采药。”
她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好脾气地说道:“公子,我今天想采的已经采完了,而且天色不早了——”
“回去。”
她只感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寒风,又见这人蹙着眉头,虽是不解,但又极其体谅的在心底为这位公子开脱,心道:“他许是犯病了,还是不要与病人计较太多,先照他说的回去,一会等他走了,再走也不迟。”
是以,她便按捺住心底的不悦,转身回了林子。
这不回倒还好,一回倒是被一只青鸟吸引了过去。
这只青鸟叽叽喳喳地往她身前凑,停驻在她手上着急同她说着什么,又讨好地以头蹭蹭她的颊,噗嗤噗嗤往前飞,飞几下就回头,生怕她跟丢。
她一头雾水的跟往上前,将直立的野草踩折了腰,面见地下的血色越来越多,眉目凝重。
“难怪要我回来呢……”她嘟囔着,加快了步子,亦不曾留意到几只沾着褐泥的小兔,在一蹦一跳地跟在她身后。
她随着青鸟穿过那片郁郁无光的林丛,便见到了一束氤氲华光打下来,照得面前的巨树细草泛泛生光。
那个身着月白褴褛袍子的少年郎浑身带血,疲惫不堪地躺在树下一动不动,身形轮廓被金光勾勒,乌发凌乱地洒在地上。
她从阴霾里奔了出来,跟他一同沐浴于光下。
在葱郁零碎的树下光斑中,关切地为他理着伤口,转而对上他微微张开的黑眸,怔忪稍许,无措道:“你受伤了,我给你处理伤口可以吗?”
他费力地爬起来坐好,将身旁的那柄剑的剑尖换了个方向,不再对着她,和声道:“谢谢。”
许是慧如教导得好,不管是何人,他都能与之谦谦言谈起来,更何况是她这种没有防备戒心,又心思纯良的人,自是没一会就相谈甚欢,让她美目止不住的稍弯。
又见她身后的药篓子不知何时钻进了一只白兔,伸手穿过她的肩,将她背后药篓装的那只兔耳一提至身前。
她弯着唇角,嬉笑言道:“哪来的兔子?你要给我吗?”
他身形一顿,“给你,”却又将兔子往自己怀里搂,不声不响的悄然除却兔毛上的污泥,方送至她怀里。
她轻轻地给他包扎好身上的伤口,又歪头问道:“你家在哪?”
他思量片刻,“无家可归。”
“那太可怜了,”她忍不住唏嘘道,“我阿爷说没有家的人是非常可怜的,你看像我这样伶仃的人,都有一个小小的竹屋呢!”
他垂眸不语。
面见身前少年衣衫不堪,又身负重伤,她终是按捺不住地问道:“那你要跟我回家吗?虽然是一个小屋子,但还是能再住一个人的。”
他闷声片刻,终是莫名其妙的应了个“好”。
于是,她便一手抱着那只绒毛白兔,一手牵着江积玉回了渝州城的一处小竹林。
她目中装着流盼,情不自禁地转头瞧了数十眼身边的俊朗少年,只觉老天爷是可怜自己伶仃太久,便让她捡到了一个没家的人。
可这不过是一场预料到的计划与谋算。
乃至让他万年苦等,五百年忍悲,遗了仙元,从高岭云渊永坠,化为他最讨厌的鬼。
相逢都错,又何来善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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