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一吻千年
“阿梅,你可认得殿前之人?”封后大典之上,我未来的夫君,一国之主慕容凛睥睨而下。
我扶着厚重的后冠,挑起唇角冷艳地笑,然后摇头:“陛下,臣妾自年初与陛下入宫以来,早就不曾再与宫外有任何瓜葛。委实不认得此人。”
我喜欢苏砚的猩红长袍,尤其是在今天这样应景的场面里。就像我虔诚的娘家人,用一袭喜庆的氛围佑我将屠刀送进敌人的心脏。
而红色,将意味着无论他流多少血,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冷血的国师说,此人乃是修行多年的锦鲤成精。闯天殿,坏纲常,居心叵测,不除必留后患。
铁索连环,穿肩而过。我看着苏砚脸上近乎麻木的神情,淡茶色的眸子里装不了多少悲伤。
“今天是朕与阿梅的大日子,怎么能叫这等低劣的妖邪坏了兴致?阿梅——”
慕容凛剑不离身,无论征途战野还是太平盛世。腰间一柄‘御龙吟’,曾在我眼前深深地刺透我父王母后的胸膛!
“陛下可答应过阿梅,要将此剑相赠?”我敛去眸色中的恐惧与灼心,深深欠下身来,端平手掌。
“呵,你若执意此妖与你素不相识,今日就将他斩于殿下可好?”
戎马半生舔刀血,杀人如麻渡往生——在这样的帝王面前。我全然无法以大喜之日不沾命为借口来推脱。因为慕容凛,是个魔鬼。
我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倒在筹谋复仇之计的最后一步。
没有慕容凛的信任,就没有我转圜的任何余地。
苏砚,我以为一千零一张水墨画已经足以让你用余生祭奠我们相处的那些美好时光——
你又何苦,偏要来阻我?!
“阿梅,我不想看你嫁给别人……”利剑刺穿他的胸膛,晕不出红装上蔷薇般的忧伤。
我用尽我一生的坚强屏住泪水,攥着黏腻的剑柄,抽出满手鲜红。
“苏砚,你走吧,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闭上双眼,我断情绝义。
我知道如果他要走,任千军万马难以围困。却忘了一双一对的‘落梅珏’在我们彼此的心口愈加发烫。
时年四月,身怀有孕的皇后洛梅妆,竟用一柄淬了剧毒的银簪,于宫中行刺!
那时的慕容凛,正蹲下身子附耳在爱妻的腹部听着懵懂的胎动。
脖颈后面最弱的脉门。与浑身上下铁甲般难以刺透的硬功形成最鲜明的反差。
一代枭雄慕容凛,崩。
各路诸侯兵临割据,朝中内外乱分天下。权霸止于水火,罪名立于妖邪。当苏砚将受尽酷刑的我从牢狱中救出来的时候,等待我们的,只有一条万劫不复的火刑之路。
我想,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一天呢?
从没想过要告诉洛西风这个故事,是因为在我心中——亏欠大于遗憾,内疚纠缠执着。
我不敢说,我与苏砚之间只止于人妖殊途,只止于命运难言。
——是我放开了他的手,活该思念千年。
“师……父……”我仰起脸,想把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麻木又痴怔的脸上。
这样也好,你没有意念,所以不会像我当初那么痛。
鲜血渐渐晕染了他纯白的衣袖,异界中的风总是若即若离地虚幻着。
我开始把意识拉近最后的弥留,却怎么都感觉不到身上有多疼!
等我微微垂头,终于看清洛西风的‘银钩’此时是整个旋在他自己的手臂上!淋漓的鲜血挂满袖,足以骗过狐妖任何一个角度的影分身!
他只留一把倒转的剑柄捅上我胸膛,然后整个人向我倾斜过来,微垂在我耳畔低语:“倒下的时候……记得装得像一些。”
我:“!!!”
“别说话,闭眼。”洛西风道:“我身后有九十八个幻象,真身的动作会比其他的快一点点。你倒下的时候,帮我看一下,最先移动的是哪一个。”
我一下子就松了一大口气,还好有惊无险。想来我的洛西风乃是什么风浪没见过的除妖师?绝不会因这么一点小小的招数就着道儿!
于是我松开他的腰,仰面倒地的姿势堪称完美又凄绝。
睁眼的一瞬,我意识到了我们的战局胜败只在一瞬间!
“三排乙列!”
话音吐出的同时,洛西风举手落掌,从那狐妖胸前膻中穴直挺挺贯穿而入!
“你……这是……你的血?!”
一张橙黄色的绝命符,用洛西风的鲜血写下一拍灵咒,此时服服帖帖地印上了兮楉的胸口!
“我娘要是还能活着,多半也跟我那烦人的爹一样天天逼我成亲。所以,呵——”洛西风在狐妖的白尾上擦了擦手,冷笑道:“已经故去的人,还是安息的好。
另外告诫你一句,无论你扮我还是扮我娘,都免不了一股难掩的狐骚气。”
“洛西风,你……给我等着!”狐妖掩着胸口的一片血洞,摇尾化成一股白烟,转瞬就不见了。
我急急扑上去:“师父!他是不是死定了?!”
“千年道行的灵狐,哪那么容易就死。”
“那我们,不追了?”
洛西风摇头,说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离开这个翻天域。星堂呢?”洛西风拉着我,转身便要去找人。
“我在这里!”星堂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已经找到翻天域的四象幻界封印之处了。那狐妖是以临安城墙为界,按青玄,北矶,堂石,地途,四个方位布阵。可是阵心幻出九重境,要从外面打才能顺利些。”
“外面?”我想了想:“是不是要找到震界的结符,从翻天域的外围打破?那师父,我们在这里可以给外界发求助的讯号么?”
“不可能的。这里层层次元,隐藏太深。除非——”
“洛西风,你不会是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呢,星堂先急了:“那不成!强行打开翻天域的结界,施传送秘术,守阵心的人很容易被反噬!”
“我心中有数。”洛西风伸手谈了一下无形无相的界围,表示赞同星堂刚刚的说法:“的确是以外城墙做的凭依。灵狐擅凿,把四象布阵结埋得很深。星堂,你带着阿黛出去,找人把城墙破开。取出里面的结印符——”
“喂,城楼又不是你家的,说凿就凿啊?”星堂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对洛西风的提议深表不能接受。
“阿黛……”洛西风看了我一眼,我旋即便明白了他要说什么。点点头,我从腰间取出玉牌:“师父,你是说去找临安城主轩辕野对么?”
摸摸我的头,洛西风一脸欣慰地说:“我家小徒弟又聪明了。你们两个准备好,我送你们出去。”
狐妖的翻天域来头实在不小。饶是像我这般的修为。多呆一会儿便也已经觉得呼吸沉重耳鸣眼花了。
洛西风站到前面,仰头看着靠近结界外壁闪电不休的一小块缺口。
“阿黛,心收止,气定闲。等下渡法阵的时候,会有些难受。但是切记不可乱了脉息。”
“可是!”我拉着洛西风的手不肯放:“不行的师父,你这样子太冒险了!”
“我也知道这样冒险!可谁让你们两个这么能惹祸?”洛西风捏着我的鱼腮子把我往星堂怀里一塞,认真地对他说:“只有这一次。我把阿黛交给你,你要是敢让她出事,我把你降了做成草木灰!”
“洛西风你……”星堂脸色变了变,目光顿觉不知所措。
“废话,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你!”星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洛西风你……你知道?可是这么多年——”
“以血养契?”洛西风挑唇邪魅一笑:“从我十四岁开始,喂给你的就是鸡血了,你还津津有味的。”
“洛西风,你这混蛋——”
“滚!”
“师父不要!”我已被星堂抓在手中,还未及反应挣扎,就见洛西风一掌夹着劲风,足足将我推出了数丈之远!
天空静夜涌动在紫云之上,两道烈色的光影劈天裂幕。交织成龙吸水一般,旋着压迫而充盈的气流直入云霄!
我知道洛西风的横天逆日功已经练到第八重了,却从没见过他放这一招。
浓密的紫云焦灼成一团混沌的浓烟,撕扯出极昼的光芒。刺耳的鸣响和着耀目的强光,一层层,一簇簇,奋力拨出天空的一小片星雾!
“出去!”
我只看到洛西风的身子浮在半空的烈风之下,视线被狂旋转向的风驰打散得迷惘不清。
星堂拉着我:“先出去!我们马上找人回来救他!”
我觉得男人的话大都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足够理性。可是此时此景此须臾,这话听在我耳朵里,简直就跟放屁一样。
一掌将他推出幻界黑洞,我把轩辕野送我的玉牌往星堂怀里一塞。借着遒劲的后坐力,像一块陨石一样砸向洛西风!
“师父!你不走我也不走!”
咚一声巨响,我已然分不清是幻界合冥的震荡,还是我和洛西风一块摔下去的噪响——
反正那男人皱着眉撑起身子后,上手就把我的腮子拧住了:“不走就不走,你摔这么狠干什么!”
我抱着洛西风的胸膛就哭了:“师父,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的。我答应过你的。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傻瓜,”洛西风的大手拂过我的泪眼,捏着我的鼻尖,最后再次扭住我的腮颊:“听话。灵狐的幻界太强,实在有损修为。你再待下去会受不了的。”
我连连摇头:“我没事,能扛得住。师父你呢?你…你还好吧?”
洛西风拧着眉,半天才说出两个字‘不好’。而后突然就偏过头,吐了一大口鲜血。
“师父!”我惊骇不已,一把拉住他试图要收回袖子的手腕。指尖触到脉息的一瞬,我整个人都快僵住了——
“你……你在救周文斌的时候,用的是逆功转阳的法子?”
“别大惊小怪,修为失了还能再练。”洛西风试着从我怀里挣扎起来,撑了几下都没撑住。最后软绵绵地躺在我胸上,居然还笑着说:“对不住了,阿黛。为师暂且把你当男孩,不算轻薄吧……”
我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咬着唇拉高语腔:“师父你怎么能这样!横天逆日功之至刚至纯的内功,你这么硬生生地抽脉回阳。身体会有多重的负担,自己不知道么!”
脉搏空虚,内息沌乱。我恨我自己竟然拖到这一刻才发现。
洛西风靠在我怀里,气息游得又轻又弱。墨黑的长发铺了我一肩,却偶有几根发丝被血迹黏在棱角分明的面腮上。
我伸出颤抖的手,试着帮他拨去。他却就势攥住了我冰凉的指尖,对我说:“阿黛,奈何是你最重要的姐妹吧。她们一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我?!我什么我。洛西风你想要当仁济天下的大英雄随便!别说这么让我心有愧疚的话好么?
洛西风话锋一转,笑容和血绽放:“我是说,你别传出去……我可不想让我爹笑话死……”
只觉得自己抽泣不已的肩膀,突然就像解了穴般轻松了下来。我也不知洛西风的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滑下去的——
三年多来,我想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抱着他,看着他。
而他也比以前乖多了,既不会推开我,也不会捏我腮子,甚至不会冷嘲热讽。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像死了一个来回那般绝望到极点?
“师父……师父!洛西风!!!”
雷电小了不少,紫云卷和着浓雾在天边徐徐淡淡,忽明忽暗。
我拖起洛西风沉重的身子,试图把他搬离翻天域的幻心附近。那里戾气太浓郁,伤身又伤神。而他现在的伤势,实在抵不住这样成倍削压的损耗。
我将他扶在臂弯,卸下随身的水壶想要喂他一些水,却发现根本连一点都就灌不进去。他的牙关咬的就像雪白的贝壳,我好不容易逮到可以捏他腮子的机会。却发觉自己早已没有了除心疼以外的任何一种心境。
“洛西风,醒醒,醒醒啊!”
我的泪水落在他松动的睫毛上,沿着精雕玉琢的鼻梁一路划下——掠过腮边,沁进唇角。
奇迹般的,洛西风竟然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紧实的喉结咕咕一动,轻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原来他更喜欢我的眼泪?可惜我一欣喜,竟是哭不出来了!
“阿黛……”洛西风微阖着眼帘,叫出我的名字。
我连忙点头说我在。并用双臂环住他的腋肋,将他整个人拥提在怀。
我的脸颊湿润着他滚烫的额头,胸膛挤着他宽厚的肩背。就好像要用自己一切的力量,守护住他渐渐熄弱的生命力。
后来洛西风说:“阿黛,你勒得我……无法呼吸了。”
还有心思开玩笑,分明就是不会死的对不对?
我抹了抹焦急的泪水,试着把他的身子推直。
“阿黛你……做什么?”
“你别说话!”我甩开袖子,啪啪封了他身上的几处中枢大穴。
我想要用灵力压住洛西风体内那两股逆功回阳的戾息,又担心他的内伤经受不住。所以先抑住自己三焦四络的阴柔内功,可是他拒绝——
“阿黛你别乱来,你……听话,这样子会伤到你的!”
我随手连他的哑穴一并点了——
“洛西风,我虽然入你门下为徒,但并不表示我事事样样都要你保护!”
我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水,盯着他焦灼又虚弱的目光:“师父,阿黛不忍你受苦。你把脉门打开,我帮你疗伤!”
洛西风的身体很烫,至纯至阳的横天逆日功对我这种冷血的水族精怪来说,简直就是把冰放在火上烤一样。
虽然我知道在这样凶险的幻境之中,我就是倾尽全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我就是自私地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大概才不会那么难过。
洛西风一直在拒绝,最后竟强行冲破了穴道,大口呕血。
我气得哭了出来,怪他为何如此固执。
“横天逆日功……本就是我洛家世代绝学。为破妖阵,逆邪灵而习。阿黛,你若非人族。半点也碰不得……会没命的。”
我扶住他虚软在我怀里的身子,摒着骤然偷停的心跳:“师父……你相信那灵狐说的?你也觉得……我是妖?”
“我不信,但我不能让你冒险。万一你是呢?”
洛西风半阖着眼睛,细细抿了下唇角。
我流着泪摇头,说如果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没差别,你是我徒弟,是与不是,我都不会让你有事……”洛西风在我怀里往下滑了半寸,皱着眉说星堂怎么还不回来?
“刚刚过了一炷香而已……”
“才一炷香啊……真难熬……”洛西风重重地闭了下眼睛:“阿黛,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
捧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颊,我说我很少看戏本,除了梅妆和苏砚的故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就,再讲一遍吧。他们最后,怎么样了?”洛西风挑了下唇,一抹鲜血如同诱惑的色泽,沿着他精致的脸颊蜿蜒而下。我伸袖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一边哽着声音,一边无助地搂紧他颤抖发热的身子,我说:“火刑加身,无悔无怨,他们最后……应该是永远在一起了。如有来生——”
“傻瓜,哪有什么来生呢?人也好,妖也罢,守着当下问心无愧就好。
没有那么多爱要死别生离,也没有那么多罪要赎来赎去。”
“如果有呢。”我用力地叨了下嘴唇,力气大了些,腥咸满溢。
“如果有,他们也未必还记得彼此……”
是啊,未必,还应该记得彼此。也未必,还应该去牵绊这段根本就没有值得纪念的孽缘。
至始至终,都是我不甘心,不放心,一心一意想要赎罪罢了。
我用袖子反复擦拭着洛西风脸上的血痕。泪水禁不住冲得像胭脂一样淡。那一刻,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决然的心境——
不如就把命还给他可好?这一世陪伴,说得矫情而大义,却未必是洛西风真正想要的呢。
“阿黛,我先睡一会儿。等星堂回来,记得叫我起来……”
“不要!”我匝住他的身子,一时间手脚冰凉无措:“你别睡啊!一点点小伤,怎么会就这样要了你堂堂洛西风的命?你——”
“吵死了!”洛西风无奈地睁了下眼睛:“我实在是累了,你且不要管我。自己躲到幻心外围,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凝心诀调息一下。免得受到这幻界的反噬折损……”
我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再随便碰他。终于开始相信,在煎熬的过程里,每一份须臾都度日如年的。
洛西风的伤势比我想得还要严重,逆阳之术就像一把要将脏腑燃烧殆尽的恶火,让他在昏迷中忍不住潜意识地喊出‘热’之类的痛吟。
我不敢再妄自替他渡息解痛,却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是鱼,我的体温要比常人低很多。
扯开洛西风的衣衫,露出他白皙健硕的胸膛。迷离的紫雾中。旖旎的氛围渐渐攀升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心猿意马。
他的肌肤因高温燥热而渐渐呈现出玫瑰色,干涸的唇偶尔微张,就好像要藉着鲜血来止渴。
我还记得苏砚的胸膛,曾有与今天的我一般的温度。
当初的我也是这般扯下他火红的锦袍,让那份诱人涌动的男色在月光下镀上霜白。
在决定去找慕容凛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把一切都给了苏砚。人本就是奇怪的动物,那缠绵的记忆足足支撑了我一整个千年。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身怀有孕的那一刻,也有想过停下一切仇恨的执着,与爱人比翼双飞。可是一瞬间,终究也只是一瞬间。
不再犹豫,我拉开自己的衣衫,裸出少女美妙的身体。
冰凉的肌肤敷上洛西风的胸膛,他本能地展开手臂抱住了我。
仿佛在炭火灸烤的煎熬中,无意中夺到一块避暑的美玉。
我的脸紧紧靠住他的腮,轻轻一偏头,唇齐相碰。
我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他的唇,他叫了一声‘水’,旋即轻咬住我冰凉的舌尖!
而这个吻,我已经等了一千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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