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四十八
我心里约知这只是梦,却依旧觉得害怕,脚下不由地往后一退,却未料身后也有冰棺陈列,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摔在那副棺材前。
好不容易扶着那冰雕的棺木爬了起来,却发现棺盖悄无声息地不知所踪。
我斗胆往那冰棺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几乎将我的魂魄惊散天外。
那棺内赫然躺着一个女子,全身不着一物,像是已经死去,但皮肤依旧有着活人的光泽,甚至两颊还透出些红润血色。
最令我骇然的——这女子的脸,分明是我认得的。
脑海中浮起一个名字。
阿娟。
须臾,四方景色大变。再睁开眼时,我满头大汗,呼吸滞重,周身逐渐沸腾起来。
“绥绥,绥绥。”
身旁人察觉到我的失常,黑暗中递过手来。
“你可是魇着了?”他焦急地问。
喉咙艰难地吞咽,我哑声道:“羽幸生,我好热。”
同误闯玄冰洞那日一般,整个人如掉进岩浆之中,每寸肌肤都在燃烧。
他怔住了,片刻之后,将我拉入怀中。
“姝儿不怕,我在。”
桑湛替我把脉,说人受惊以致发热是常事,我怀着身子,体质难免更加敏感,只能尽量保持心绪平稳。
我踟蹰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那为何回回发热,我都……很想和圣上亲近?”
桑湛额头冒汗:“这,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阴阳平衡方可长久。这男子的……咳咳,就像救火的水,能滋润燥热之体。”
我惊道:“那这世间女子若是有热症,还请什么郎中大夫,找情郎欢喜一回就药到病除啦。”
桑湛:“!!!此等方法若是传开,怕会引发伤风败俗的yin乱之风,故医书中绝不可记载。”
对他的话,我总觉得只有三分可信。
昨夜折腾了一宿,晨起奂颜过来服侍,铺床时便发觉了异样,急忙将被褥床单都换下去洗。
羽幸生更是一早就入定调息去了。据桑湛说,还问他还要了整整一瓶的桃花露,当场就全灌了下去。
桑湛心疼地不得了:“梦离山桃花整整枯了三年,他倒是豪奢,一口吞了小半年的量。这一小滴桃花露,足以解酒养生,他喝了这样多,是预备未来半年都千杯不醉么?”
“为何桃花会枯三年之久?”我总能在他的话里捕捉到可疑之处。
他一时语噎。
“绥绥,怎么又站在这儿等?”
我回头,是刚刚结束调息的羽幸生。
他的头发随意地拿一根发带系在脑后,脸孔旁散落着几缕黑发,甚是潦草的样子。
我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起来无事,便想来看看你如何,顺便求桑公公给我捏个胶人打发时间。”
桑湛:“???今年的桃胶才收了第一批,容小的再攒攒。”
我嘴唇一瘪:“妾身再过小半月便要回宫,以后不知何日才会再来这梦离,想要个胶人做纪念都不行么?”
“桑公……”羽幸生开口,语气谦谦,几近讨好。
桑湛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捏就是,你莫要如此求我。我算是知道了,上辈子定是欠你们的,今生能还的,我都还。”
“桑公此言差矣,是羽某欠桑公太多恩情,欠这梦离也太多太多,”羽幸生将我的手攥紧,“若有来生……不,不用等来生。”
气氛不觉凝重起来。被静汤泉暖热蒸腾四散的桃花馨香里,他俩的言词之间,仿佛散落着大片我不得而知的空白。
“羽某的发肤骨肉,乃至髓血魂魄,都是该还给梦离的。”
徐徐微风,忽而变得有些许凉。
桑湛全然不为所动,冷笑一声:“这话说给我听,最是没用。”
也不看羽幸生的脸色,径直转向我:“娘娘说要胶人,小的去做就是。”
说罢拂袖便往山下走,黑袍被风吹得鼓起,飒然飘于其身后,很是无情无义的样子。
炼制胶人的是一顶硕大的紫铜炉鼎,足足有两个桑湛那样高,三足托起肥大的炉身,其上以镂空雕铸八卦图案,可从中窥见熊熊燃烧的赤红火光。
这炉鼎被置于梦离十二窟以外的一座山洞里,与我们居住的山头有些距离。踏进洞时,一个绑双髻的丫头正坐在炉边打瞌睡,听见动静立刻醒来站起。我细瞅,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只看着桑湛:“大人,可是要用炉子?”
说着举起手里一把芭蕉蒲扇。
应该是专门伺候烧炉的胶人。
桑湛点了点头,丫头立刻精神抖擞地煽风点火去了。
“圣上,娘娘,这洞内太热,两位不如移步外面稍等,待胶人成形,我会叫你们进来。”桑湛道。
一听到“热”字,我便徒生几分紧张——若在这洞内发了热症,我难不成得将羽幸生就地……
赶紧回道:“桑公公说的是,圣上我们出去等吧。”
边说着边将羽幸生拽了出去。
洞门口是一片平地,此刻桃花盛开,满地青草茵茵,我们便就一颗桃树下坐着。
“难得你这样乖顺听话,我还担心你好奇,非要看看胶人怎么个炼法呢。”羽幸生打趣道。
一阵风吹过,将满树花瓣吹落如雪,纷纷扬扬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侧头看他,他和煦地笑着,眯起眼望向天空,清俊的脸上一丝阴翳也无,仿佛此刻于他,是最最无忧的时光。
“圣上方才与桑公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再难出口,还是要问的。
方才他与桑湛那番对话,我就是再耳聋,都听出了隐隐的不祥之兆。
像是……他已知自己穷途末路的命运。
听见我问,羽幸生眉头一松,转过头来看着我:“全中洲的百姓都知道,我曾在全族被灭后,逃至梦离。若没有梦离庇佑,我定会被抓住,早早就去与我爹娘族亲相聚了,也不会有后来得玄冰剑修习往生剑法的事……”
云淡风轻的眸子里有微光,一瞬既过,
“……简而言之,若无梦离,便无今日的我,这份恩情我自当回报。”
我嘴唇颤了颤:“那也不至于用命还吧?”
这话显然很称他心意,立刻涎着一张脸凑到我眼前:“爱妃如此舍不得朕?”
他已经很久没有以“朕”自称了。
我翻了个白眼:“圣上若有事,按中洲律法,妾身只能选择陪葬或出家。”
“若真的有那一日,你选什么?”
“肯定是出家啊,”我没好气道,“我又不是皇后,死了也不能和你同葬,不知道被丢去哪个荒冢野坟,好生寂寞。不如出家,和一群尼姑唠唠嗑,隔壁也许还有清秀和尚解解眼馋,日子不算难过。”
“你想当皇后?”
我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就捡着这句了?”
“不然呢,要我听你说怎么偷看隔壁和尚?好气啊。”
他嘴上说着气,眼角眉梢却尽是笑意——哪有人生气都生得如此软和?
这话题完全跑偏,我只能自己找话圆:“我不想当皇后,圣上莫要误会我觊觎后位。”
“看来你全然不想与我双栖双飞。”
……算了,堵不上他这张嘴。
我装聋作哑,抬头望天。
他更来劲,过来轻轻掰我的头:“你真不愿意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对他怒目而视:“你真要我给你陪葬?”
身子被拉入温热的怀里:“我若不幸,早你一步去了,定会留下遗诏嘱咐一切遂你心意。你若是想留在宫里,我便叫人如我生前般好好待你,你若是想如寻常女子般生活,我也会备好良田美屋。”
“若你想改嫁他人,那人若对你好……也罢。”
“我只是想要你一个回答,绥绥,若如你所愿,称心如意地过完此生,末了可还愿回我身边?”
胸口紧紧相贴,不过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我能感觉到另一颗心剧烈的跳动——他竟然如此紧张我的答案?
我推开他,一拳砸在他心口:“有完没完?无端端一个劲咒自己。”
说完扭头就走。
羽幸生追着拉我的手:“诶,你还没答……”
话音停滞在半空,半晌后他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来在我脸上一顿搓摸:“怪我,说这些晦气话惹你难过,你别哭,别哭了……”
他越擦,我眼泪越是止不住,到后头简直是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若非要问,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流泪。只是听到他说什么“早你一步去了”,整颗头如被钟撞,嗡嗡作响,心里更是涌出莫名的悲怆。
两只袖口擦湿了,依旧哄我不住,羽幸生愁得两道长眉都打了结。
他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忽然抬起手来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这一巴掌声音之脆响,除了惊走山林间数群飞鸟,也惊出了桑湛一颗头。
他看上去甚是疲惫:“两位祖宗,炼制胶人也是要费功夫的,你们如此吵吵闹闹喧哗不休,小的很难集中精力啊!”
瞅见羽幸生脸上红红的五指掌印,又道:“圣上,不是我说,论相貌剑术,你称得上艳绝中洲北疆南洋,但好好一个美男子,偏偏生得张惹人生烦的嘴,娘娘不打你打谁?”
羽幸生从地上摸了颗石子儿就朝桑湛丢去,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缩回了头。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桑公公这话,送给他自己亦是不错。”
见我展颜,羽幸生松了口气:“你笑了,我就让他骂骂算了。否则你再哭下去,我就只能照搬那些言情本子里的办法了。”
我正想问他什么办法,忽然想起之前在去往旧江海城的马车上,他突然出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上来……
忽然有点遗憾,惋惜自己笑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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