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四十九
又等了半刻钟,桑湛终于让我们进去。一踏入洞口,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我顿时便有点紧张。
肩膀被人捏住,羽幸生贴近我耳边道:“若你觉得如昨晚那般热,我叫他们出去便是。”
我真想反手再给他一巴掌。
紫铜炉此刻全力开工,吞云吐雾,炉身上的八卦图形竟不受局限,如浮游般缓缓旋转,于山洞石壁上投出硕大而不断变幻的图影。
炉鼎下方膛口口打开,对准一个半丈大小的如镜银盘。桑湛对我道:“等会儿胶人会于此处成形,小的会对其施咒,待胶人开口讲话,娘娘记得要一一作答,只要你是第一个答话的人,胶人便会对你认主。”
话毕,一声巨响,八卦图形停止转动,轰然归位,同时一股金黄通透的液体从方口中流出,于盘中汇集。
那液体并不四散,而是如铸像般,缓缓浇注出两只小脚,然后是短短粗粗的双腿,肥滚滚的小肚子,最后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
我看得出神,身后羽幸生却皱了眉:“怎么是个小孩?”
待液体流尽,桑湛便伸手点在那小胶人的眉心,口中低声念念有词。随着金黄色褪去,胶人的身体也逐渐清晰,显现出人类的肤质血色来。
还真是个小孩,一个粉雕玉琢,虎头虎脑的小男童。他不过两三岁的模样,闭著眼睛,长长睫毛如鸦翅,红红小嘴轻动:
“我是谁?”
小奶音在山洞中荡起回声,麦芽糖般清脆甜腻。
我心都化了,赶紧应声:“我叫你小青团,好吗?”
小青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是谁?”
这一问令我愣住——我是谁?
“姐姐,你不好奇自己的前生吗?曾经的自己是谁,父母何人,又有怎样的姻缘际遇?”
阿娟那日的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
还记得我答得洒脱:“不想,不好奇。”
彼时我一心觉得,在完成司命交付的任务后,我的今生才算开始,方能真正由自己做主。所有的希冀都在前方,哪有兴趣回头左顾右盼?
然而此刻我却无法轻轻松松说:我是夏绥绥。心中某角,竟隐隐亦想问我是谁,我真正的过往是怎样那般。
目光不由地投向身后静静伫立的羽幸生。
我想问,若他知道我真实的来处,是否会如昨夜所说,依旧钟情于我。
“你是谁?为何不答我?”
胶人久等不得我的回应,神情略显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要抽泣起来。
“我……我是阿娘。”
小脸立刻雨过天晴,欢欢喜喜继续问:“阿娘要小青团做什么?”
我歪头想了想:“小青团跟在阿娘身边,保护阿娘好吗?”
“好啊!”
小青团说完,就睁开了眼睛,一双葡萄般的黑瞳滴溜溜地往向我。
“阿娘!”他张开白胖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了我怀里,身上还带着暖暖的桃花香。
我:!!!阿娘立刻去给你缝小衣服小鞋子!阿娘的糕点都分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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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湛说,收得的这批桃胶最老也不过半月而已,数量更是少,所以只能炼制出小青团这样的奶娃娃。
倒十分合我的意。
胶人是可以隐形的,但小青团似乎还未掌握这办法,他成日粘在我身旁,开心了难过了困了饿了,软绵绵的身子就在我怀中蹭啊蹭,带着实实在在的奶香温热。
去哪儿我都要带着他,小孩儿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对一花一草都好奇,让我对这半个多月来看腻的山山水水亦有了新的体验。
然而羽幸生就不那么痛快了。小青团活泼好动,什么都要拨弄一番,过境之处无不狼藉满地。把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炊房掀了个底朝天不说,连之前精心描绘的腌菜坛子都给砸破了两只罐盖。
小青团做错事,只管往我身后钻,小嘴喃喃道:“阿娘……阿娘……”
糯软的声音正中我的死穴,立刻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小青团不怕啊,阿娘护着你,谁都不能伤害阿娘的小青团!”
说着还要用眼神狠狠地剐一旁怒气冲天的羽幸生:和小孩计较,至于么?
小青团诞生那日,我如获至宝般,晚膳时都要他坐在膝上,自己喂给他吃。
无奈小孩不会讲假话,我忙着陪他玩,便留羽幸生一人下厨烹饪,于是乎那顿饭口味便有些不稳。
他尝了口腰果鸡丁,小脸霎时皱成一团,整口都吐了出来,还伸着舌头“咿咿呀呀”表示不满。
羽幸生瞬即垮了脸:“莫非就这般难吃了?”
我赶紧给小青团喂了几口白饭,以免他祸从嘴出,自己又夹了好几筷子鸡丁吃下:“小孩子就是嘴刁些,他这初尝五谷滋味,有些不适应很正常吧?”
“你就替他辩吧,”羽幸生瓮声瓮气道,“诶你吃慢点。”
我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又迅速扒拉掉了半碗白饭——这家伙肯定是误放了朝天椒,难怪小青团先前那模样,能咽得下才有鬼!
晚膳散步后,小青团便犯了困,我左哄右劝,他才愿意被奂颜带着去洗漱就寝。羽幸生松了好大口气:“总算还能留点清静。”
这时间我们一向是同泡静汤泉,一个养胎一个养身,若旁边多了个孩子,还真的是不方便。
我捏他鼻子:“这才多久,就嫌烦了?那若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出来,你怎么办?”
羽幸生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近:“宫里有乳母照料,还不至于扰着我俩什么。”
心觉好生没趣,他这番言辞,好像对我腹中的孩子全然无期盼一般。
“而且,若是我和你的孩子,我定是时时刻刻爱不释手。”
一句话,令我沉落的心情又雀跃起来——这人实在狡猾,懂得欲扬先抑,如何将一句好听的话说得更钻人心里去。
何止是说话,他做的样,行的事,桩桩件件莫不都是为了钻进我的心里。然而我如今回首彻悟尽是徒劳,早已是花落成泥,月沉湖底,要将一个人从心中剔去,实是比种下时难上百千倍。
昨夜那样累,我以为今晚可以长夜无梦。结果刚阖眼,便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看布置,这显然是某个人的卧房。虽然床帷以金线绣了柔美的六出花图案,却是沉稳内敛的石绿色,加以博山炉里悠悠飘出的檀香香气,可以推测此间房的主人应当是位成熟优雅的贵族妇人。
既然是梦,我的行动举止自然不受自己控制。正要朝那帷帘紧闭的雕花红木床走去,却发现手中多了一根藤木手杖,而那只手也变得削瘦皱枯,俨然是一只老人的手。
石绿色的丝缎被这样沧桑满布的手轻轻撩开,耳中传入一声略带迟疑的呼唤:
“阿……阿娘?”
我努力想看清那锦被簇拥中人的脸,却因房中灯火昏暗,如何都看不清楚,只听见她在唤我阿娘,阿娘,一声比一声激动,渐渐染上难辨悲喜的哭腔。
“阿娘!阿娘!哇嗷——阿!娘!”
怎么这哭喊声越来越真实,且有点奶声奶气?
“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怒气冲天的声音是羽幸生无疑了。
我睁开眼,看见小青团趴在床前,哭得梨花带雨满颊晶莹,而羽幸生在我身侧坐起,正冲跪倒在地的奂颜发难。
奂颜显然也是被人扰了清梦匆匆赶来,身上只着了寝衣:“圣上息怒,小青团毕竟是娘娘的胶人,胶人认主,能找到主人的踪迹,所以他半夜才会寻到这里来,是奴婢看顾不周,惊醒了圣上和娘娘。”
她一边说,一边扯着袖子替小青团擦手。我看他两只小手都是泥,还有刮蹭的伤口,不知路上跌了多少跟头才摸索到了这里,顿时心生不忍,向他张开双臂:“阿娘抱抱,是不是吓着了?”
小青团求之不得地扑进我怀里,一面在我的衣襟上蹭着泪水,一面伸出手朝床尾指去:“阿娘,那里有个怪物一直在发光,还照着阿娘,好吓人呀!”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对面墙上除了那面带手柄的镜子,便是再无他物。
“你是说……那面镜子在发光?”
小青团咬住下唇,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看了眼那面镜子,又赶紧缩进我怀里:“我怕,我要和阿娘睡。”
羽幸生道:“你想赖着和你阿娘一起睡,也不用说这些神叨叨的谎话来骗人。”
小青团从我臂弯里挣出一颗头,气鼓鼓地喊:“我没有骗人!”
我叹了口气,对奂颜道:“你也要休息的,怎么可能整宿盯着他?先回去睡吧,小青团就先留我这儿。”
又转头看羽幸生:“这床这么大,多一个孩子不多的吧?你若想要我安心养胎,今晚便依我安排。”
羽幸生无奈,只得教训小青团:“你可要好好的睡,不要睁开眼睛吵着你阿娘,更不许说什么发光的鬼话,不然我就撵你出去和兔子们搭窝。”
说罢躺下,还不忘竖起脖子来补上一句:“只此一夜啊。”
然而之后的每一夜,小青团都悄么声儿地从奂颜房中开溜,蹑手蹑脚地爬上我们的床。如此折腾了三四日,羽幸生便叫奂颜直接在我们床上哄睡小青团。
“省得半夜跑来,非得让我们醒一趟。”羽幸生说。
我算是看出来,他虽然表面严厉嘴又毒,但心里还是个慈父胚子。又或者是见我如此喜欢小青团,他便爱屋及乌。
这样从早到晚,我几乎都与这小小胶人相伴。有些事,做起来便不那么方便了。
桑湛倒是喜闻乐见,拍手叫好:“有小青团管着,你们这做爹娘的兴致再好,也得发乎情止乎礼。省得成日我们得满山避嫌,林子里山崖边汤泉畔,就没个清静地。”
羽幸生也因此身体恢复地快了些,没过几日便无需晨起入定。但他依旧早早起,带小青团去林子里追兔子爬树,好让我能睡足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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