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衔玉记
清晨的后山学堂，齐平平提着书箧跟在沈辞后面，沈辞昂头阔步一脚跨入门，见到首排端坐一位清隽少年。
沈辞扬声：“师兄，你这么早就到啦？”
宋璟搁下手中的书卷抬头，恰巧轩窗外有风徐来，少年发带飘逸，满室的晨曦清辉朗朗入怀，淡然冲他颔首：“早。”
仙门弟子多是少年入山修行，所以玄清派特设了学堂，以安排适龄弟子学习诗书礼乐。不仅掌门及各个长老会亲自上阵授课，还会定期请外界的仙师名仕进山讲学，可以说很注重孩子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了。
堂上坐了不少人，大都是太玄峰的熟面孔，他们班儿是毕业班了，今年再修几节课便可结束课业。
宋璟后桌的位置还空着，沈辞果断占位，平平从书箧取出课本笔墨放上桌，两眼前后梭巡，“公子，为什么要坐他后面呀？”
沈辞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语重心长道：“平平啊，我同你说，从前我与师兄多有误会，现今误会解除，决意要好好相处，你明白吗？”
平平脸色精彩纷呈，看沈辞语气不似作假，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相处？呵！沈小王爷何时学会与人为善了？”熟悉的声音一出，原本嘈杂的学堂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移向门口，来者正是单郁。
宋璟致礼，“单师兄。”
沈辞挑眉：“单师兄，你来学堂做什么？”依照单郁的年龄，早不需要上学堂。
单郁道：“怀宵师叔外出，吩咐我来管早课。”说罢眼睛环顾一圈，目光所及，堂上弟子立刻装模作样地拿起书本，连平平也就近找了空座猫过去。
早课将即，学堂最后一波踩点的弟子陆续进门，单郁虽对沈辞没好脸色，也不会在这里发作，巡了一圈便出门离开，堂内弟子们还没松气，就听见门廊处单郁的厉喝声扬起——有个倒霉弟子迟到让单郁撞见了。
归功于修仙对身体的改造，沈辞五感通达，比现世敏锐不少，听见那个迟到的弟子声音很耳熟。
沈辞伸出食指，戳了戳宋璟后背，悄声道：“师兄。”
宋璟未动，专心看书。
沈辞转而拽了拽宋璟的发带，再道：“师兄。”
宋璟无法，神色不悦地侧头看他，沈辞窃窃道：“门外那人忒倒霉了，你听出是谁没有？”
“没有。”宋璟言罢转回。
沈辞再次伸手，又拽了拽宋璟的发带，轻轻道：“师兄。”
他拽的力道不轻不重，不至令发带松散，却会令人不自觉悬心冠发是否会扯歪，非常之欠。宋璟肩膀起伏，压了口气转身，未等沈辞说话，率先将他手里攥着的发带抽走。
沈辞道：“师兄别恼嘛，我是看你看书那么认真，想问师兄看的什么书？”
宋璟甩手将书塞给沈辞：“给你，别吵。”
低头一看手里，原来是本《道德经》，“噗……”沈辞捧腹憋笑。
门廊处单郁的脚步声走远，而另一位身形黑瘦的男弟子入门，两撇浓眉精神抖擞，“哟！沈师弟，宋师弟，你们回来啦。”
“洪师兄！”原来是洪真，一见到他便不由想起太玄峰上洪真浑身浴血的样子，沈辞忍不住道：“你没受伤吧？”
洪真挠挠头，不太好意思：“没啥事，让你见笑了啊。”
“那渺渺呢？”沈辞记挂着那位去湖边洗帕子的师妹。
洪真道：“她也没事啊，大伙醒来后都被各自的师长领回去了，林师妹历练结束，第二日归家探亲去了，还没回来。”
早课无聊，沈辞与洪真几人插科打诨混过去，正课来了一位老学究，据称是书法大家，难能才被请上太素山小住，老学究每日只露面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学生自己留堂练习。
连着三天都是在学书法，这几天老学究只要一走，堂上纪律便散了，弟子们吵闹嬉戏，难为宋璟在这种环境下还能静心练字，仿若周遭布了一层屏障，隔绝外界一切嘈杂。
沈辞在座上百无聊赖，握笔画鸭，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嗯？学究又回来了？
不对，听着脚步声轻盈若水，来的应该是位姑娘，沈辞抬头探去，猜对了，进门的是一位身穿鹅黄纱裙的少女。
“诶！”沈辞讶道：“林师妹？”
“沈师兄好。”来者面容娇赧，娉娉袅袅，正是太玄峰分别的林渺渺。
沈辞面露笑脸，“你怎么这么就快回来了？”
日前一问才知，林渺渺原来是白帝城将军府林帅之女，家世显赫，幼年因为体弱才送来太素山修行，拜在怀宵长老门下。
“我今早刚到。”林渺渺穿着一身常服襦裙，而非玄清派弟子校服，“祝贺二位师兄入太玄阁，还有，谢过沈师兄和宋师兄在太玄峰出手相助。”
宋璟暂停动作，朝林渺渺轻轻点头，“不必客气。”回完复又执笔。
林渺渺对沈辞道：“沈师兄，你可饿了，我归家一趟，带了些点心来与大家分享。”
沈辞眼睛一亮，“点心？”
林渺渺带了两摞大食盒回山，皆是白帝城老字号出品，她自己一人不好拿，托洪真去搬，说话间洪真和一名男弟子已经登门。弟子们平时下山一趟不容易，基本没机会吃到外界商铺酒楼的食物，就连沈辞想吃，都得平平私下使银子让专人送来，其他弟子哪里有沈辞这般阔绰，林渺渺刚开口招呼，弟子们已经纷纷伸手向食盒。
这姑娘很友好嘛，回家还知道带特产分同学。
林渺渺拿出一个由帕子包裹着的物品，“沈师兄，这是单独给你的。”
“什么东西？”
“宫里的桃花酪，听太后娘娘说你从小便喜欢吃，这次回家赶上秋祭，皇家赐食百官，里边便有这道桃花酪，所以我想着……带来给你。”拆开素帕还有一层油纸，里面包着一块粉粉糯糯的糕点，渺渺低眉，语气担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坏了。”
沈辞立即拈起一块放进嘴里，舌尖尝到一股软糯的奶味裹挟桃花香，入口即化，满嘴清甜可口，“唔，没坏，这也太麻烦你了。”
林渺渺眉眼含羞，浅笑道：“你我是表亲，又同在山中修行，本该相互照应的。”
表亲？沈辞始料未及。
“沈师兄，你不知道这桩事？”
“呃，我……”系统咋没告诉我还有个表妹？
然而林渺渺露出一副了然神情，“想必是太后娘娘没告诉你，林家祖上与太后娘娘的母家曾有沾亲，只是早已出了五服，盖因同在羽朝，两家这才有了往来，沈师兄不知道也属常理，是我唐突了……”后边声音越说越小。
“喔……记得记得！”甭管其他，沈辞赶紧装出恍然的模样，“是有这么一桩事，方才你一提我便想起来，这么说……我应该称你为表妹了？”
林渺渺转现喜色，“嗯……那你们先吃，我回去更衣了。”
沈辞笑眯眯目送她离开，嘿嘿，白捡一个漂亮表妹。
“沈师弟，这东西食盒里为什么没有？”洪真忽然从后背冒出来，盯着沈辞手里的桃花酪，“给我尝尝。”
“去去！没你的份。”
沈辞眼疾手快躲开洪真的黑手，洪真紧跟不舍，沈辞连连后退，两人绕到宋璟的桌位追躲，绕没两圈，宋璟落笔动作凝滞……
笔尖墨汁滴落，沈辞眼尾正好扫见宣纸上笔法遒劲的楷书染上一滴墨渍，糟糕……然这一分神，被洪真抢到桃花酪，眼看就要下嘴，沈辞想也不想抬腿一踹，洪真下盘不稳，桃花酪从手中跌落，沈辞紧紧盯住去接，没注意手边卷起宋璟桌上的什么物件！
“哐当——”
一时间笔墨横飞，眼睛来不及看，便听堂上有女弟子的惊叫声……
桃花酪最终没能救下，掉在地面变了形，与之同样狼藉的是宋璟上一刻还干净齐整的桌面，而沈辞嘴巴微张，目光停留在宋璟身上。
宋璟白净的面皮溅上墨点，往下脖颈处，大片墨汁染黑衣襟，并且还在不停晕染……
“额……师兄……”
宋璟抬眸，面若冰霜。
【主角亲密值-150。】
洪真道：“对不住，宋师弟，我跟沈师弟玩闹没注意分寸。”
沈辞赶紧拿袖子想为宋璟擦脸。
“啪——”
未料手刚挨近，就被宋璟挥手打掉，沉着脸低喝沈辞：“你走开！”
【主角亲密值-600。】
沈辞呆住：“你……”
堂上鸦雀无声。
宋璟平素不苟言笑，从未见他表露过怒态，大家一时被骇住，眼下沈辞既不能动手补过，又不能甩头离开，这种情况最是尴尬，尴尬之余，心中又不免气恼，满堂众目睽睽，见证了沈辞被呵斥，宋璟这不是当众下人脸面吗？
沈辞也急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大不了我赔你一件衣裳……”
“怎么回事！”大门口忽然扬起怒喝声。
众人目光转移，一位身形瘦长、横眉蓄鬤的长者进门，“一个个干杵着在做什么？”来人正是玄清派的怀宵长老，怀宵注意到风暴中心，奇道：“遇白，你怎么撒了一身墨？”
门廊上，洪真、沈辞、宋璟三人被叫出去。
洪真一脸倒霉相，沈辞瘪嘴垂头，宋璟面无别色。
怀宵长老顶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在三人面前来回走，率先拿洪真开刀：“又是你闯祸！单师兄就是太放纵你了，若将你提来我门下教几日，看你还不学乖！”
怀宵俗名林霄，不止是林渺渺的师父，亦是其四叔。林家儿郎世代从军，不慎出了个迂腐书生，八岁拜入太素山，到如今成了负责玄清派风纪礼教的怀宵长老，平素作风好比教导主任，弟子们见到他都得绕道走。
洪真赶紧分散火力：“师叔，宋师弟身上的墨是沈师弟洒的。”
沈辞瞪圆眼睛抬头，正好对上怀宵审视的目光。
怀宵喝道：“说到你！老夫打量你入门两载，一身纨绔陋习还是没变！”
沈辞假装受训，惭愧地垂下脑袋，一句没辩解。怀宵训了一通，对方没给回应，很快撒完火气，最后看向宋璟，“至于遇白你……”语气斗转和善，“回去换身衣裳吧。”
宋璟点头：“是。”
这就没了？
眼看怀宵开始放人走，沈辞和洪真怀揣希冀。
洪真道：“师叔，那我俩……”
沈辞道：“就先回去了？”
怀宵的两条眉毛连同胡须一道竖起来，“想去哪儿！？今日之过要罚，你们俩个都去给我清扫山门！”
沈辞：“……”扫山门？这不太符合我的人设啊喂。
俩倒霉催灰溜溜去了山门，幸而这个时辰还没到弟子们活动的时间，山门处无人出入，不用担心被围观的窘迫。
洪真道：“沈师弟，我跟你讲，直接拿笤帚往两边推，把落叶怼旁边去，很快就能糊弄完了。”
“喔，你很有经验嘛。”
沈辞心不在焉扫着落叶，惦记宋璟在学堂里对他动肝火之事。
平时见宋璟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对自己倒是不留情面，沈辞忿忿，偏偏……这次矛盾激化全赖自己没分寸，今后宋璟会不会就不搭理他了？那他游戏还怎么继续？不对，宋璟就没主动理过他……诶，不是滋味。
“嘿！”扫到一半，洪真冲沈辞使眼色，“宋师弟来了。”
“……嗯？！”
沈辞连忙转身，长阶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宋璟黑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沈辞这一抬头，两人不偏不倚对上视线。
“呃……哼！”沈辞怄着气，登即脖子一扭，假模假样扫着地。
宋璟一阶一阶顺着石梯而下，最终停在沈辞身后。
沈辞只得转身，拉着脸看宋璟：“你来干嘛？”
“怀宵师叔令我来监察。”此时宋璟已换好衣裳，重新变得人模人样，说话时神态如常。
“哼，检查你靠边站，别挡我的道。”
宋璟动身，走向斗门处取了笤帚，自顾扫起落叶。
沈辞愣了一下，“你不用……”
宋璟手中动作未停，“我一人旁观也无用，多个人手能更快一些。”
此举在沈辞眼里无异于是在示好，宋璟这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沈辞心情顿时飞扬起来。
行叭，既然宋璟都给台阶下了，小爷我也不是计较的人，沈辞手边卖力挥动笤帚，一面扫一面靠近宋璟，“那个……师兄。”
宋璟侧目，沈辞琢磨着找话题，“这两日我专研游心师祖的心法，颇有收获，师兄何时有闲暇，咱们探讨探讨？”
宋璟停顿思索，“扫完山门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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