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兄妹谈心
永光三十六年九月初五,将士们于天空亮起的第一缕光下凯旋,马蹄声如鞭炮,响彻整个盛京,接踵而至的是百姓们的欢呼,这是只有在节日里才能看见的热闹。
回来的将士会绕盛京转上一圈,各家百姓会献上早早备好的厚礼迎接他们的归来,将军府也不例外。
这天洛子慕一家早早就站在门口等候,不管男女都穿着红衣,门口也挂着红灯笼,这是府中的规矩,为的是冲走将士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杀气。
将军府是游街的最后一站,等到队伍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洛北天很好瞧见,就在军队的头一个,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他的盔甲走之前还是完好的,如今已经破烂不堪,满是红黑相间的污渍,脸上也多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疤痕,即便这样也减不了他的俊朗,至于眼里残留的戾气,在瞧见秋慕阳的一瞬间就被宠溺的笑意给消灭得片甲不留。
洛子慕被这笑容吓得一个激灵,悄悄对洛子阳说:“还是娘厉害,能让凶猛的老虎变成温顺的猫,你瞧瞧爹那模样,谁能信这是人们口中的‘阎罗王’?”
“你第一次见呢?”洛子阳笑道:“等爹参见完皇上回府,肯定又会跟娘在屋里待到盛宴开始。”
“小别胜新婚嘛。”
猥琐的笑声在兄妹二人间响起,只看军队缓缓走向皇宫,鼎沸的人声也随之归于平静,只留下叫卖的吆喝还徘徊在盛京的上空,此起彼伏。
“你带我出去走走吧。”洛子慕见洛子阳想要拒绝,又说:“我已经很久没出过府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觉得自己是府上的罪人被囚禁在此了。”
“胡说什么呢。”洛子阳皱眉道:“你是洛家的大小姐,什么罪人不罪人的?我只是怕……”
洛子阳没有再说下去,但即便没说,洛子慕也知道他在怕什么——
十二年前,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是盛京最热闹的时刻,街上大大小小的灯笼勾勒出整个盛京,红光映照夜空,如同百八十的太阳散落在人间,熠熠生辉,就连洛子慕这种不喜热闹的人也被这般盛京吸引住,想一睹盛世。
但一向不管他们的洛北天破天荒地下了死令不让他们出去。侍卫严加看管,就连府中墙角的狗洞都有人专门看守,为的就是防止他们偷偷跑出去。
年轻气盛的少年又怎会因这小小的困难而乖巧的待在家中?洛子阳偷溜进洛子慕的房间,趁侍卫换班的空隙悄咪咪地溜了出去。
这本应该是欢庆的一天,烟花盛开在天空的每一处,与星河交相辉映,照亮黑暗的天。盛景之下,是劫匪进城。
惨叫与炮声融为一体,消散在忽亮忽暗的天空。
护城河已成血泊,浓重的血腥弥漫在护城河畔,惨死的尸体一个又一个堆积在桥岸,热闹被哭嚎替代,劫匪在烟火下开怀大笑,没有人敢上前阻拦,因为他们有刀,沾满鲜血的刀。
等到官兵赶到,劫匪已经把掳走的小孩一个一个地塞进马车,足足二十辆,在挑衅般的口哨声里,他们去往的不是人贩的集市,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附带一碗名曰“生死”的蛊。
这种蛊一旦发作,心口处会出现黑色的细线,当细线蔓延至全身,中蛊者就会出现假死的状态。挺不过去的就死了,挺过去的会跟正常人无异,但在听到某种用特制笛子吹奏的笛声之后,就会成为吹笛者忠诚的仆人,一切行动皆由笛声控制。这类人被称为“忠仆”。
也有一部分人会对笛声免疫,这类人被称为“血脉”。他们意识由自己控制,但若是周围的蛊虫太多就会出现蛊毒发作的样子,痛苦万分。而他们的血对那些“忠仆”就像吸毒的人看见毒品一般,一旦吸食过之后就再不能成为正常人。
他们会极度渴望“血脉”的血液,只要闻到味道就会癫狂,随着吸入次数的增加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最后沦为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战斗机器,再也恢复不了原状。
放在现代,就是丧尸。
当时跟他们一起被抓的有百余名小孩,大多都在五六岁的年纪,最后活下来的加上洛子慕跟洛子阳不过十几人。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会被送到一个名叫“卞城”的地方。那里不在任何一个国家的版图之上,是百年前因为战乱而被遗忘的小城。
就在洛子慕以为上天又开始不待见自己时,突遭土匪劫道。为了护住他们这群已经种下生死蛊的小孩,那些人不得不与土匪们厮杀。
混乱的场面是逃跑最好的时机。
洛子慕抓住还在发愣的洛子阳使出吃奶的劲疯狂地奔向自由,可腿短是硬伤,还没跑多远就被追了上来。
她可以跑,可还在发愣的洛子阳不行。情急之下洛子慕在洛子阳耳边吼了声“哥哥,快走”后就直接把洛子阳推进了河里。
河流湍急,带走了洛子阳,也浇醒了他的大脑,在最后的意识里,洛子阳只看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被人按在地上,倔强地看着远去的他。
听秋慕阳讲,他们找到洛子阳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没了神,回去也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三年,才慢慢走了出来。
可愧疚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时间一久,长成心魔。
洛子慕没回来之前洛子阳会偶尔发狂,见人就打,嘴中还喊着还我妹妹;洛子慕回来之后,洛子阳要找她的时候她必须在半刻之内出现,想要出府也必须在洛子阳的陪同之下才能出府,否则就会发疯,这也是洛北天到现在都不带他上战场的原因。
除此之外,洛子阳也听不得洛子慕喊他哥哥,想来是因为当时洛子慕的一句“哥哥快走”让他有了心理阴影。
毕竟那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喊洛子阳哥哥,谁也没想到会是在那样的情景之下喊出来。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如此吧。
“洛子阳,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府中,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你身边的。你迟早要娶妻,另辟府邸,我也会嫁人,住进他人的宅子,到时候难道你还要让我每天在你眼前吗?又或者我想要出门还得知会你一声?你应该向前看了。”
洛子阳阴沉着脸沉默着,他看向街边的尽头,没有了军队的长街只剩下冷清,偶尔路过的小摊贩也收敛了以往的大嗓门,小心翼翼地快步走过这条街,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惹了这片区域哪家的贵人生气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慕慕……我原谅不了自己。”
“如果换作是你,你一定也会做跟我一样的选择。”
洛子阳听完,只是摇了摇头,想了很久,才对她笑道:“也确实很久没有出门了,走吧,带你出去走走。”
“……”
盛京的繁华更多地表现在外在,要说热闹显然不如云秦的太古城那般人声鼎沸。
毕竟是在天子眼跟前的城市,达官贵人又数不胜数,普通的平民百姓自然是活得小心翼翼,各种摊贩除了家中有些背景的,大多都是在城门口附近摆摊。
小时候洛子慕经常跟洛子阳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们来这边玩。山楂糕,糖葫芦,莲花酥,古代能吃的小零食其实不太多,但样样味道都是无可挑剔。
如今再来,多了许多馄饨,面食的摊位,甚至耍猴卖艺的人。洛子慕他们来的正巧,有幸碰到了真正的胸口碎大石,那可是真正的青石板,一掌下去,直接碎成了两半,精彩得很。
“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来这里逛。”洛子阳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一人买了一根,继续说道:“别的小孩看到糖葫芦都是走不动道,你倒好,看都不看一眼。”
“我不怎么爱吃甜的。”
洛子阳笑道:“那时候我哪儿知道呢。你小时候不爱说话,总是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人很难接近,每次出来还都是我硬拉着你出来的呢。有时候我都在想你究竟是不是跟我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不然怎么两人的性格差这么大。”
能不大吗?我死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洛子慕腹诽道。她轻轻咬了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其实不错,山楂能尝出来是刚摘下来的,特别新鲜,但她还是吃不太惯甜食。
“不过你现在可比以前可爱多了,有时候有什么想要的还会跟我撒撒娇。”洛子阳见洛子慕满脸嫌弃地看着糖葫芦后,无奈地从她手中拿了过来又递给她一包腰果:“慕慕,可以跟我讲讲这些年你再外面是怎么过的吗?”
洛子慕有些惊讶,这是从她回来之后洛子阳第一次问她在外面的事情,这可比铁树开花还要稀奇。
“那可能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那就慢慢说。”洛子阳笑得有些苦涩,眼神里的愧疚又从他心底冒出,“可以吗?”
洛子慕动了动嘴,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不想再逼洛子阳去接受当年的事情了。
什么党派之争,什么朝堂纷扰都无所谓了,她只要洛子阳开开心心就好。
可到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那一瞬间产出的念头,故作孩子气的拿回那根被自己嫌弃了很久的糖葫芦,狠狠地咬掉一颗山楂后,才说道:“今个先给你讲讲我的师父。”
“我师父名叫苏云峰,总喜欢自称武功天下第一,其实也就那样,教给我的武功撑死对付对付小毛贼,遇到厉害的就只有逃跑的份。当年我从那群歹人手里逃出来后,差点死在荒山野岭,是师父他刚巧路过救下了我。”
洛子阳听完,说道:“要不让你师父来府上坐一坐?他是你的恩人,也就是洛家的恩人,理应郑重谢谢人家才是。”
“算了吧。师父他懒得很,就只想待在他那个山窝窝里跟师娘卿卿我我。”
“说起我师娘,你应该也听过,她叫云歌。”
“云歌?”洛子阳想了想,惊讶道:“是那个‘医仙’云歌?”
洛子慕点头道:“之前给你把脉的就是我师娘,给你的那些压制你体内蛊毒的药也是师娘炼制的。不过天下人都知师娘的医术能起死回生,殊不知她炼的毒比她的医术更好。但凡中了师娘毒的人,只要是师娘不想解,就只有等死的份,无一例外,那些常知的什么‘化骨散’,‘三息丸’也都是我师娘做出来的。”
“我还有一个师兄和一个师妹。师兄叫林风,说起来,过几日他会来盛京,可以让他在府上住下吗?师兄本来一直跟师父住在山上,前几日被师父赶下山了。他父母双亡,实在没有地方去,所以我想让他住在府上,这样我在府上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当然可以。”洛子阳高兴道:“想住多久都可以,等回去了我就让管家把客房收拾出来。你再问问他有什么需要备的,我让下人们都准备好。”
“他不怎么挑剔,能有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就行了。”洛子慕继续说道:“至于我那个师妹,你知道盛京的春满楼吗?”
洛子阳点头道:“听说那里的饭菜堪比御膳房,想要去吃上一顿还得提前半月预订,否则是没有席位。”
“春满楼里做菜的厨子就是我师妹。我师妹的饭菜做得一绝,不过她最近有些忙,没时间见我,等她闲下来了我就带你们去尝一尝,我那小师妹可是老早就想见你了呢。”
“见我?为何要见我?”
“崇拜你呗。在还不知道我身份的时候,她就整日里在我耳边念叨你,说什么你年纪轻轻就小有作为,日后定能功成名就。不过依着我那师妹的性子,恐怕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才对你这般赞赏。”
“没准就是因为我的功名呢。”
洛子慕笑道:“战场都没去过,文章吧虽说有几篇小有名气的,但比你写得好的可大有人在,你这算哪门子的功名?”
“迟早会有的!”
“是是是,洛子阳大人肯定能功成名就的。”
……
护城河边,这里是当年他们被抓的地方。
那一年的猩红已经被时间给冲刷,只剩桃红柳绿生于河岸两边,掉落的花瓣随水波流动,与天交相辉映,大自然的随手一笔,就是能引无数人赏阅的绝世佳作。
可洛子阳却无力欣赏。
或许在他眼里,他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一晚散发着腥臭,充满死气的红,还有止不住在脑海里回放的哀嚎与尖叫。所以在看到这里的一刹,他已经红了眼,颤抖的身体诉说着他的害怕,他想逃离却被洛子慕死死拉住。
“慕慕。”
他在哀求,眼里泛出的水花让洛子慕的心瞬间软下——可她不能软。
洛子阳已经十八了,在这个时代,他的年纪足以上战场拼杀,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可就因为他的心病,到现在都还待在家里,耍着他的红缨枪。
哪怕是个五岁的小孩,都能看出他的不甘。
“慕慕,我做不到。”他沙哑着嗓子哽咽道:“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我不能让它不去难受,不能让它不去回想当年的事,我做不到,让我走吧,我想回家了。”
洛子慕都不敢相信这是从洛子阳口中说出的话,若是洛北天听到定要给他一巴掌,说上一句“洛家的人哪个像你这样懦弱”。
可她不是洛北天,实在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她只能轻轻抱住洛子阳,安慰道:“洛子阳,你不能再把自己封闭在那个世界了,再这样下去,你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府上,上不了战场,也守护不了天下人的欢颜。”
就在洛子慕放开洛子阳的一刹,洛子慕感觉自己的余光好像一抹黑。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轻扒开洛子阳的衣领——黑线已经遍布洛子阳的左肩,如果洛子慕猜的没错,恐怕洛子阳的上半身已经被黑线侵染。
可怎么会这样,师娘曾经说过,只要洛子阳体内的蛊虫没有被笛声催醒,再加上她配的药,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为什么现在会出现这种东西?
洛子慕找到城中一处小客栈,将洛子阳整个上身的衣服全扒了下来,果然不出她所料,洛子阳整个上身如同染了墨一般,很难再看到肉色。
“这是怎么回事?”
洛子阳缓了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每次这些黑线在我身上蔓延一点,我就会开始犯病。”
她好像知道怎么治洛子阳的心病了。
将他的衣服穿上之后,洛子慕站在窗口,菜贩的吆喝直冲天灵盖,刚从地里挖出的青菜还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有人为了几文钱在那里讨价还价,有人为了吃一个糖葫芦而跟自己的娘亲撒泼打滚,还有人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只求好心人能给她爹一副棺材钱。
看到这些,洛子慕突然说道:“你跟爹娘他们老说这些年让我在外面受苦了,可我不觉得我吃了很多苦。在师父山头上过的那几年,也是逍遥自在,有师妹的饭相伴,时不时还能跟师兄练练武,闲得没事了就下山去看看人间,感受市井烟火气,乐得自在,快活得很。师父和师娘他们把我保护得很好,有时候我还会想,若是没有当年的事,我可能这辈子都体验不到那种恣意快活的生活。”
洛子阳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他尽力在克制刚刚看到护城河时的害怕,哑着嗓子欲言又止了半天也只是说了一句“慕慕”,就这也是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洛子阳,当年之事谁也没有料到,换作是你肯定也会为了让我逃命而牺牲自己,只不过是我反应快了些。”
“慕慕……若那是可料之事呢?”
洛子慕一愣,这么些年她从未这样设想过。如果是可料之事,那时候的洛北天虽然官位不高,但架不住洛家势大,而且她祖父洛云峰还有个先帝亲封的侯爵在身,谁会闲的没事来动洛家的人?
难道是……
洛子慕不敢再往下想,只是满脸质疑地望向洛子阳,半晌才蹦出一句“什么意思”。
“没什么。”
耳边是嘈杂的喧闹,眼前只看到洛子阳的无奈,心事重重的背影配上他那身漆黑的衣服,让他走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好似他肩上有万斤重担,而他又必须要担下来。
当年之事……洛子阳的那句“可料之事”让洛子慕耿耿于心,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洛子阳的随口一说,但当初她回将军府之前就已经把盛京查了个底朝天,朝中官员的关系,近几年发生的大事,就连谁家死了几个人都查得一清二楚,确实没人有这闲工夫来研究蛊虫之事。
“洛子阳。”
她想问清楚究竟什么是可料的,也想问一问洛家是否有什么事在瞒着她。可转念一想,问了又有什么用呢?洛家不会害她,洛子阳也不会害她,就算当年的事是可料的,也必有其中的内情,或许当初洛北天不让他们出去就是因为知道些什么,只不过是那时的他们调皮,没有听话罢了。
所以她只是在洛子阳回头的时候笑了笑说:“洛子阳,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洛子阳一扫之前的阴霾,终于露出了以往灿烂的笑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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