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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情障


谷云间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表情掩在熹微日光夹缝中的灰霭里。

        他垂着眸子看着殷梳,一直看着她渐渐抵抗不住迷雾而脱力跌落。

        他在最后一刻才抬起手,躬下身垫住她坠下的头,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他探了探殷梳的脉,然后转身走回桌旁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殷梳之前交给他的那对衔玉银耳珰,和一只造型古朴的木匣。

        他的手指好似带着千思万绪悬在两件物什上来回流连着,但最终只吐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捏紧了手指攥成拳头后决然转身。

        他弯腰将殷梳从地上抱了起来,带着几分自我奚弄地在她耳边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待你,不会有下一次了,莫要怪我。”

        他沿着幽深曲折的回廊往药庐深处走去,天地间静得出奇,偌大的药庐中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着。

        他一直走到了他自己休息的屋前,屋内书架已经被推开,露出后面一条大门洞开的暗道。

        踏入暗道后他停顿了一瞬,伸手拍了拍身边凸出的砖墙,暗门在他身后合上,书架也回到原位,屋内归于齐整恍若无事发生过。

        狭窄的走道两旁悬着几盏油灯,堪堪能将暗道照亮。谷云间目不斜视地径直走着,走过之处,油灯在他身后熄灭。

        暗道甬长,大概走了一盏茶时间,暗道尽头豁然开朗有一间密室,里面灯火通明,布局摆设竟与药室别无二致。

        谷云间走了进去,将殷梳放在了榻上。

        他不习惯照顾人,笨手笨脚地将殷梳摆放下去,将她的手脚调整成他觉得舒适的角度。

        仔细检查了一下殷梳的身体状况后,他再次确定,当下已经是非常适宜解毒的时机。

        他回过身,再次确认案几上准备好的药材和器具齐全,又拿起展开的医书细细读了起来。

        不由人乃当世第一毒,至阴至邪,一旦沾上便如附骨之疽不可摆脱。

        但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解的毒,只有为解毒付不起的代价。

        谷云间放下医书,踱了两步坐到榻边静静注视着殷梳的睡颜。

        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认真地看过殷梳,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之间总是隔着重重误会与偏见。

        “我的确,样样都远不如兄长。”趁着殷梳昏睡不醒,他终于第一次能平心静气地认真对着她自说自话,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又补充道:“也不如须少侠。”

        “如果我不是这般气量狭小,我就不会在你们喜宴之前自私离开,导致湮春楼有机会趁虚而入。”

        “如果我在见到兄长遇害后像他一样始终信任你,没有将你弃而不顾,你就不会又落入湮春楼的掌控,再饱受折磨。”

        “如果这次再相逢后,我不是那样固执又怯懦,就不会对你那样刻薄,还优柔寡断地害得你想起那些沉疴旧事。”

        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仿佛要一次性把这些年没有说出来的真心话和歪曲的真实心意一次性补全。

        但是将心中的话倾倒后,他没有获得释然的解脱,反而被心中的大石压得愈发恹恹难平。

        在过去他行差踏错的那么多个环节,他都曾有机会改变故事的结局。殷梳只是一枚被人操控身不由己的棋子,真正是他的冷漠和傲慢杀死了这场阴谋里的最后一丝生机。

        “原来我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惹你厌恶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没有沉湎于往事太久,此刻反而露出了稍显轻松的神色,低喃:“这样也好,这样我离开后你也不会难过。”

        他起身在香炉中燃起准备好的药香,又取了摆在案台上的银针和刮刀在他们二人的胳膊上下比划了起来。光洁可鉴的银色弯刀不过巴掌大小,吹毛断发的锋刃闪着寒光。

        不由人无“药”可解,自他两年前发现这种邪毒存在开始深研时便知晓这一点,但他这几年一直没有放弃过研究解毒方法,便真的让他发现了想要解毒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比如可以换去中毒者通身的毒血,直接釜底抽薪。

        之前他有偷偷尝试为殷梳换上了一点他的血,真的成功短暂压制了她体内的毒性。

        一切准备就绪后,谷云间最后又看了一眼殷梳。

        “殷盟主应该把他手里那部分伽华圣典的残卷给你了吧,解毒之后,这世上再无人可以控制你。我相信你一定查明真相,为我们两个世家讨回一个公道。”

        “还有一件事情……”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那件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你清醒的时候面对着你告诉你,我把东西放在你房间的桌上了,到时候你一看便知,你就允许我最后自私再这么一次吧。”

        说完,他手起刀落划开了两人的手臂并启动了装置,然后背靠着木榻坐在了地上。

        换血开始了。

        密室外,红日当空。

        一道人影无声无息靠近了殷梳所住的厢房。

        来人立在屋外侧耳静听了一会,确认屋内无人后迅速推门入内。

        来人环顾四周,立即发现了桌上的耳坠和木匣。来人稍一迟疑,继而心念一动,朝圆桌走了过来。

        稍费脑筋后,来人便找到了关窍,用玉珰解开了木匣的机关,取出藏在里面泛黄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一声轻笑后,来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素白的手指在火焰上轻轻一扬,信笺瞬间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密室中的换血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谷云间已经是面如金纸,浑身冷汗淋漓。他面前放了一个妥善密封的坛子,殷梳身上流着不由人的毒血换下来后将被封存在内。

        他露出了一个奇异而满足的笑容,用最后一丝力气触发了密室中的最后一个机关。

        这间密室建在药室地下,换血完成后,他身后殷梳躺着的木榻会直接和药室里的木榻上下交换,同时密室里所有其余的机关将自动销毁,任何人都不会再找到这间密室。

        “这是我按照兄长留下的机关术布置的,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破解。”谷云间无声地喟叹,“以后若是你来拜祭兄长,我可以厚颜蹭一口香火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这一句过后,密室内再无人声。

        良久,密室中响起齿轮滚动的声音,木榻逐渐上升,带着殷梳回到了阳光明媚的世间。

        殷梳在鸟雀啁鸣中悠悠转醒。

        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一时想不起自己怎么就躺在药室里。

        她坐在塌边晃了晃头,找寻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就在这时须纵酒如同一阵风一般冲了进来。

        “小梳!”

        “敛怀!”

        殷梳忙问他:“我怎么在药室呀,我记得我明明在我自己房里,二哥来找我,然后……”

        然后她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她困惑而苦恼地锤了锤头。

        须纵酒满脸喜色,他迫不及待地握住殷梳的脉搏,激动道:“你好了!”

        殷梳不明就里,须纵酒说了好几次她才恍惚明白过来,她尝试运功感受了一下内息,惊奇地发现体内的不由人毒素竟然完全寻不到踪迹。

        “这是怎么回事?”她又喜又奇。

        须纵酒忙解释道:“今日清晨,谷兄来找我和我说已经找到了解毒之法,决定着手为你解毒。但是他叮嘱我不得打扰,我便留在屋中调息运功,直到差不多到他说的时辰了便过来找你。”

        殷梳想了想,觉得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又问:“那他人呢?”

        “谷兄说,解毒之后他便了却一桩心事。如今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他就不在药庐逗留了,他大概已经离开。”

        殷梳始料不及,忙问:“他走了?这么着急?”

        须纵酒也觉得有些过于仓促,他在心里觉得谷云间这一举措有些不合常理。但他也不好过多揣测谷云间的意图,便只能点头回答殷梳说:“谷兄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这一路过来也没有看见他,只看到那几个小药童在收拾东西,好像也准备离开了。”

        殷梳闻言忙拉着须纵酒要往外跑,边跑边说道:“我们快去找找二哥,他应该不会走这么快吧!他帮我解了毒,我怎么也应该当面感谢他才是,而且从前的那些事情,二哥这些年压在心里肯定不好受,我们得当面说开,他也才能真正过去。”

        他们一路跑到前厅,刚好碰到几个小药童在收拾行囊。

        “你们药师呢?”殷梳心急如焚。

        几个小药童对视一眼,端正地回答:“药师应该已经走了。”

        “真的走了?”殷梳有些失望地四处环视。

        小药童点点头,解释道:“药师之前就交待我们要我们这几日收拾行李离开此处去他交待好的地方,他先行离开,云游结束再去找我们。”

        殷梳呐呐:“他竟然一声不响地不辞而别了……”

        她有些莫名怅然地抬首远望,今日天高云淡,一行大雁从低空掠过,的确是个适宜远行的宜人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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