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展君白独自开车来到一间门脸精致洋气的酒吧前,将钥匙交给泊车小弟,缓步走了进去。
吧台里站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手里把玩着一根雪茄,看着酒吧内的纸醉金迷,眼里闪过阵阵冷意。
“老板,老规矩。”展君白走近吧台,敲了敲桌面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然后抬起手腕看表,露出翡翠色的表盘。
“好,您请。”
展君白是这家酒吧的常客,无须服务生领路,径直往内堂包厢走去。
吧台内的女人点燃了雪茄,一边跟着往包厢走,一边交代服务生:“2号贵宾包厢,一支哈瓦那,一杯威士忌。”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2号贵宾包厢,面对面坐下,彼此打量了一番。
女人抽了口烟,喷出来的烟雾使得她精致的面容忽隐忽现,率先开了口:“想不到三爷居然这么年轻,依我看,叫三少爷更合适。”
展君白并不介意她的吞云吐雾,浅笑道:“不过一个称呼,合不合适都不打紧。不过江夫人如此热情,可见‘蛇娘子’也不妥帖。”
“那是三爷还没见过我的手段。”
展君白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也懒得废话,单刀直入问道:“我找你来所为何事,你也清楚。不如说说你的打算?”
女人不屑一顾,自顾自喝了一口酒,慵懒道:“不过就是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能和我江胜男作对的人,还没出生呢!”
“江夫人,虽然我们是合伙人,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个想法是对江月楼的侮辱。要想有胜算,我建议你不要轻敌。”对于她的态度,展君白略略皱眉,忍不住提醒几句。
“我江胜男不爱玩虚的,事实说话。等我赢了,别忘了你的允诺。”
“当然。”展君白举起了酒杯,“那我就提前预祝江夫人,一击必中。”
江胜男亦举起酒杯,两人遥遥相敬,同时饮下杯中酒。
正事谈完,江胜男和展君白说起了闲话:“一走十几年,再回来,物是人非啊。”
“可有要拜访的故人?”
江胜男哂笑一声:“乱葬岗有什么好去的。”
“江夫人说话真是风趣。”展君白起身,不欲在此久留,“等夫人的好消息。”
“对了,给我的资料里是不是少了些东西?这个江月楼,十六岁之前的过往是空白的。”江胜男问道。
“他十六岁被白金波收养,带入警署,陪着白金波从一个科长做到今天的署长。至于他之前的历史,恐怕除了白金波,无人知道了。”
江胜男不死心,仍在追问:“那照片呢?给我的资料里,也没有他的照片。”
展君白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大概是手下疏忽了,我改天让人给你送过来。”
江胜男点头,没注意他转身后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就在展君白拉开包厢门准备离开时,江胜男忽然又开了口:“三爷,帮我打听个人。”
展君白回头看向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江胜男眼神复杂,似乎鼓足勇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康盛安。”
“盛世安康,好名字,我会留意的。”展君白说完,开门径自离去。
包厢里只剩下江胜男一个人,她松弛下来,将雪茄扔到一边,狠狠灌了一口酒,情绪异常低落。
不知道她的安儿还活不活在这个世上。
江月楼放假七天,孙永仁和宋戎也跟着无所事事,这会齐聚江月楼家里。
孙永仁歪在沙发上,有一颗没一颗地往嘴里扔花生吃。江月楼和宋戎坐在沙发上聊着天。
“科长,赵小姐嫁给了展委员的事,您知道吗?”
“听说了。”
“她一向心高气傲,居然肯嫁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人做妾,只怕此举是故意针对您而来的。她把哥哥的死归咎到您身上,对您敌意很大,您当心些。”
江月楼颇不以为然:“一个娇小姐翻不出什么浪花。不过这个展天青,我有些看不透。”
孙永仁停下扔花生,凑过来听江月楼继续说:“一个在外逍遥惯了的军阀头子,肯放弃自由来景城做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副委员长,总觉得不对劲。”
“听说是和他们司令政见不合,带着嫡系部队出走了,才来景城投奔侄子。”孙永仁连忙八卦起来。
江月楼摇头:“没那么简单。包括赵璟明的死,我也觉得太顺了。”
孙永仁又扔了一粒花生入口,劝道:“头儿,就像署长说的,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其实事情剖开了说,哪有那么复杂。三爷的案子已经结案了,真凶伏法,咱们高高兴兴放假就是了,别自己为难自己。”
“不想了。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这事现在想也想不明白,江月楼长出了一口气,索性将这些烦心事抛到一边。
说到吃,孙永仁来了精神,当即欢呼道:“头儿,天这么冷,涮火锅怎么样?”
宋戎眼中闪过一丝雀跃,但整个人还是沉稳的,只附和了一句挺好。
涮火锅就是要人多才热闹,江月楼想了想,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支锅买菜,我去叫陈医生一起。”
他脚程很快,没一会就到了陈余之门前,才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吃火锅?怎么这么好的兴致?”陈余之得知他的来意,不觉有些意外。
江月楼瞧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啊,正好放假无事可做,一起吧?”
陈余之关上门,欣然接受了邀请,两个人往江月楼家方向走去。经过巷子时,陈余之看着长椅,想起那日江月楼和楚然在一起的画面,连忙拉住了他。
“不着急,在这坐会儿?”
江月楼以为他有事要说,便点了点头。
谁知,陈余之竟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楚然怎么样?”
江月楼愣了一下,耿直地回答:“够聪明。”
陈余之对他的反应有些无语:“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对她的感觉怎么样?”
江月楼还是没领会陈余之话里的意思,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感觉?就长得还不错,做事果断,人品也不错……”
陈余之放弃旁敲侧击,决定单刀直入:“那你喜欢她吗?”
江月楼彻底呆住了,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后门巷子外,楚然正好要拐进来,听到陈余之这句问话,立刻撤回去,挨在墙边偷听,心砰砰直跳。她忐忑又期待地等着江月楼的回答。
“怎么可能?我当她是朋友。”江月楼下意识否认。
楚然期待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脸色暗了几分,垂下头非常失落。
陈余之仿佛能想象到楚然的失落,忍不住劝道:“楚然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只是,我不喜欢。”江月楼认真地看着陈余之。“而且,一个身处乱世的警察,朝不保夕,是没有权利去喜欢任何人的。这对她不公平。”
陈余之完全明白他所处的危险环境,也只好尊重他的决定。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拒绝的话已经被楚然听见了。此刻正背靠着墙,死死咬着下唇,努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她觉得委屈、不甘,探出头望向江月楼的背影,看着看着又忽然释然,哭着展露出一个笑容。
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暗恋,还要继续吗?她转身往来时的路离去,心情已经平复,在心里问自己。
她理解江月楼的想法,但还是为那句“不喜欢”而感到悲伤。
乱世中,谁知道下一刻会怎样。而这一刻的喜欢就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楚然抹干了泪珠,脸上漾起浅浅的笑意。一阵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头发,但内心却变得越发坚定。
她喜欢他,无须他知道,也无须他同情,更无须他勉强。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便什么都好。
收拾好心情,楚然准备拦辆黄包车回公寓,却听见背后传来汽车喇叭的鸣声。她不自觉回头看去,只见展君白坐在驾驶室内,正对她点头微笑。
“这位美丽的小姐,展某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吗?”
楚然刚想拒绝,展君白已经周到地下了车,并将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单手挡在门框上,殷勤地为她服务。
他的举动非常绅士,让楚然不好拒绝,只好道了声谢,弯腰坐了进去。
汽车在街道上缓缓而行,楚然虽然能想通,但心情依然不佳,一直偏头看着窗外,保持沉默。
展君白看出了她的异样,于是一转车头,将她带去了马场。
他注视着一脸惊讶的楚然,微笑着说:“我曾经有一匹小马驹,精心养了多年,如今终于长成了骏马,非常温顺,你要不要试试?”
“可是我不会骑马。”
展君白没有回答,而是吩咐女驯马师带着楚然去换骑装,然后亲自扶着她坐到马上,自己甘愿拉着缰绳,牵着她缓缓前行。
骑马对于楚然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一玩就有些上瘾,尤其是马儿跑起来时,那种忘却一切烦恼的感觉,对于刚刚失恋的她来说就像一场及时雨,来得太过酣畅淋漓。
以至于展君白送她回到公寓楼下时,她心情舒畅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可是,就在她准备下车时,被展君白拉住了胳膊。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又强硬地碰触她,脸上还带着笑,问道:“不知是否有荣幸一直像今天这样为楚小姐排忧解难?”
楚然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
她和展君白之间也有过太多的巧合,好像总是能够巧遇他,然后不忍拒绝他绅士的行为,一次又一次上了他的车。
报社里的同事现在对她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甚至社长有时也会开玩笑说她是展司长的女朋友,可怠慢不得。
她解释过无数次,可惜毫无效果。
现在想来,原来这些都是展君白刻意而为,徐徐图之,慢慢进驻她的生活范围。
“展司长,你是在追求我吗?”楚然不想再逃避,选择直白地问出来。
展君白依旧是那副浅笑的神情,点了点头,“我以为我做得已经很明显了,看来还是不够,楚小姐还没感受到展某的用心。”
“不,展司长一向做得很好,不管是事业还是生活。是我还不够好,想要趁着大好年华努力做出一番事业,完成自己的梦想。恋爱婚姻这些事,暂时不在我考虑范围,可能要让展司长失望了。”
楚然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因为不想恋爱,而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爱她的人。
展君白松开了楚然的手臂,有些失望地耸了耸肩。
“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楚小姐还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那展某只好等一等了,先在楚小姐这里排个队,可好?”
楚然十分感激他安排的马场之旅,此时也不好再度回绝,便对他灿然一笑,转身下了车。
她走在公寓的台阶上,心想着,这一天过得真精彩,刚失恋就有人追求,只可惜,为什么追求她的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呢?
她心心念念的江月楼却没有这些烦恼,和陈余之等人正涮着羊肉,好不热闹。
餐桌上支着古铜色的火锅,锅里的汤汁沸腾着,鲜美的肉类和蔬菜在里面翻滚。
宋戎和陈余之都是斯文人,吃东西颇为规矩。江月楼对吃没有过多欲望,也很少动筷子。唯有孙永仁大快朵颐,一边挑着肉吃,一边感慨道:“不上班的日子就是舒服,什么时候景城天天无鸦片,我老孙顿顿吃肉的好日子就到了。”
“没追求。”江月楼笑骂了一句,眼中却隐隐闪烁着一丝期待。
孙永仁嬉皮笑脸,狡辩:“我一俗人,就这么点小追求,吃得好穿得暖,取个漂亮的姑娘就满足了。”
陈余之捧着一碗热汤,笑道:“尘世里的小幸福,也很好。”
“陈医生,那你呢?”宋戎问。
江月楼闻言看向陈余之,也想知道他心底的愿望。
陈余之笑了笑:“能救一人是一人。”
“没啦?”孙永仁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被呛了一下。
陈余之连忙递了杯水过去,点了点头。
“到底是医者仁心。不过你这追求和我们头儿还真像,他要景城无烟,你要悬壶济世,我看找个画师给你俩画张像,贴在城门楼子上当守护神算了。”孙永仁咽下食物,啧啧感叹。
江月楼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佯装生气:“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宋戎却难得附和孙永仁:“画像就算了,科长家不是有相机吗?”
“拍照更好,一文一武,双护法。”
江月楼再踹过去,孙永仁已经预感到了,提前把脚提了起来,避开攻击。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因为展天青对玉堂春实在不友好,未免展君白为难,也避免自己冲动行事,玉堂春搬回了天韵园。但他没想到,很快又和展天青碰上了面。
白金波做东请展天青和展君白吃饭听戏,美其名曰为展军长接风。
他们一如既往地坐在天字号包厢内,倒是又给玉堂春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藏在假山后,目光冰冷地拿出手枪,按照展君白所教的方式,子弹上膛,拉开保险,视线同枪口和展天青的身影合为一体,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可惜,他还是差了点火候,那颗子弹并没有打中展天青的要害部位,仅仅伤了肩膀而已。
包厢里的人迅速反应,展君白关了窗,断绝他再补枪的机会,并持枪追了出来。
他连忙沿着假山小路快速逃离,见身后的人越追越紧,赶紧扔掉了手上的枪。
袁紫宁远远看到这一幕,联想起刚才的枪声,脸色突然一变。
没一会,邱名带着几个警卫押着袁紫宁回到了包厢,同时向展君白递上了一把枪,“是您送玉老板的那把。”
被压着跪在地上的袁紫宁马上抬起头来,喊道:“跟师哥没关系!这枪是我从他房间偷出来的。”
展天青捂着伤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恨不得立刻拔枪把她打死,却被展君白拦住。
“你为什么这么做?”
袁紫宁冷笑起来:“记得屠门镇吗,展军长?杀了那么多人,晚上没人回来找你吗?”
她的话让展天青恼羞成怒,毫不犹豫直接开枪,子弹直射她的心窝,在疾步赶来的玉堂春面前倒地死去。
玉堂春得知袁紫宁替他顶了罪名,立刻赶来承担责任,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紧紧抱着她逐渐变冷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人死了,暗杀事件也不再追究,玉堂春依然安全。
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园子里,耳边还恍惚能听见袁紫宁叫他师哥的声音。
突然,一把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猛一抬头,看见展君白站在对面,将那把枪又推回到他面前。
“这次,枪可收好了。”
他低着头,轻声问:“展军长没怪罪么?”
“他那里我自会解决,你不必担心。”
“那你怪我吗?”
“你又不是凶手,我怪你做什么?别自责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二叔当年埋下的隐患,紫宁不过是想讨回公道而已。”
玉堂春内心又是一阵刺痛,喃喃地问:“你觉得,她错了吗?”
展君白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认为为家人复仇是错事,这是一件需要勇气、破釜沉舟的事。”
玉堂春有些意外:“那你认为是展军长错了?”
展君白依然摇摇头:“我也不觉得二叔有错。他想要成立一支军队,需要立威,的确做了些狠事。但放眼古今,欲成大事者,有几个手段是干净的呢?”
玉堂春面色发冷,愤愤地盯着他:“那展司长跟随军长的时候,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你是怎么了,今天一直揪着这个话题。”
“我不想有一天,被刺杀的人,换成您。”
展君白笑了起来:“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
玉堂春以为,展君白此话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处事正派,没有染过鲜血,稍稍松口气,冲他浅浅一笑。
“你还是考虑搬回展公馆吧,二叔有他自己的房子,以后没人会为难你了。”展君白忽然提议道。
可玉堂春仍有忧虑:“展军长本就对我不满,再加上刺杀的事情,我要真搬去了,怕是惹他不快,还是算了。”
“他又不常去,谁知道你在展公馆?无妨。”
玉堂春见他坚持,半开起了玩笑:“听起来怎么像金屋藏娇。”
展君白大笑出声,立刻纠正他的措辞:“这叫能来同宿否,对床听雨眠。”
玉堂春也笑了起来,似被他说动,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跟随展君白又回到了展公馆。
他需要更谨慎地计划复仇,也需要展君白这层关系和展天青接触,他再不会那般鲁莽,连累其他人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了。
时间的车轮不紧不慢地滚过。
楚然已将少女情怀收藏在心底,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跑新闻。
她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处巷子口时,没有防备,被巷子内突然跑出来的姑娘撞上,两人同时摔倒在地。
楚然被摔得晕头转向,捂着头望了过去,只见那姑娘比她摔得还要厉害,手臂被石子划开一道口子,正淌着鲜血。
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完全没顾上自己的伤,而是一个劲回头看,似乎害怕什么人会突然出现。
“你没事吧?”楚然连忙爬起来,赶过去扶她。
小姑娘根本顾不上回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往巷子内看了一眼,用力将楚然的自行车扶了起来。
“姐姐,带我走吧!”
楚然不明所以,好奇地往巷子内看去,只见几个大汉远远追了过来,目标正是身旁的小姑娘。
“快走啊!”小姑娘更加慌张,不停地催促着。
事出紧急,楚然也没多想,本能地把小姑娘当成弱者,连忙上车,示意她坐在后座,在大汉赶来前,飞快地踩动自行车,走街串巷,将大汉们远远抛在身后。
想到小姑娘受了伤,楚然索性骑着车去了余之堂,让陈余之帮她诊治。
“你叫什么名字?那些追你的人是谁?”楚然看着陈余之给她涂药包扎,忍不住将心中疑问问出了口。
小姑娘已经不再恐惧了,反而有种没心没肺地活泼。她撇了撇嘴,回道:“我叫琉璃。我哥嫂把我卖到他家冲喜,还没办事儿,人就死了,非要抓我去陪葬,你说我能不跑嘛。”
陈余之正细心地涂着药水,听到这一句,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楚然也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悲惨的遭遇,接着又问。
谁知琉璃抓着她的衣角死不松手:“你撞了我,你要负责的,我跟你走。”
若是自己一个人住,楚然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但是她有合租室友,尤其是这个室友还有很多规矩,动不动就要闹起来。她实在没办法将琉璃带回去。
琉璃的嘴角耷拉下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我是无处可去了,等他们来抓我好了。”
陈余之已经涂完药水,正收拾药瓶,看楚然的反应就知道她的难处,现在又听琉璃这么说,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开口:“姑娘不介意的话,我这里缺个抓药的帮手。”
琉璃惊喜地看向陈余之,仿佛他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楚然觉得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最后还要陈余之帮她,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不大合适吧?要不我回去和室友商量商量?让她和我挤挤?”
陈余之笑着指向二楼:“余之堂楼上有病床,她可以住得宽松些,不过也看她自己的意思。”
琉璃站起身,在余之堂溜达一圈打量着环境,然后跑到陈余之身边问道:“我留在这里,白天帮忙抓药,晚上帮忙看店,有薪水吗?”
“当然有。”
“那可太好了。”琉璃欢快地笑了起来,那笑颜和陈可盈多有相似,令陈余之一阵恍惚。
她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送走楚然,陈余之坐在分诊台后翻看医书,新上任的小助理琉璃好奇地翻看着药柜里的药材。
江月楼从外面走进来,陈余之还未发现,倒是被机灵的琉璃看到了,连忙欢快地迎了上去,连珠炮般地招呼着:“欢迎光临!先生您哪里不舒服?我们陈大医生学贯古今,中西医均精通,保证药到病除,一身轻松。”
江月楼纳闷地看着她,视线又飘向里头的陈余之,“什么情况?”
陈余之放下医书走了过来,解释道:“楚然救下的,无处可去,留在我这儿帮忙。”
“陈医生,你们认识啊?”琉璃插到两人中间,好奇地打量着江月楼。
“嗯。楼下没什么事了,琉璃,上去休息吧,一会我来打烊。”
“好咧!”琉璃兴高采烈地转身,欢快地跑上了楼。
江月楼听着楼梯上传来的噪声,不满地皱了皱眉:“请这么一尊佛,你还清静得了吗?”
“她笑起来,很像可盈。”陈余之也望向楼梯,不觉有些出神。
楼上探下来琉璃的小脑袋,“可盈是谁?”
陈余之彻底无语了,冲她摆摆手,让她缩回去,这才安静下来。
打烊后,江月楼和陈余之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江月楼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怪怪的,你当心些。”
“你多心了,不过是个小姑娘。”而且是被哥嫂欺负的可怜小姑娘。
“我也说不清,直觉有些不太对,希望是我多心了。”
陈余之只当他有职业病,岔开话题:“到医馆找我有什么事?”
江月楼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语气轻快起来:“我好像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说说,有什么体现?”
“比如说,之前看到一些跟童年环境相似的场景,我的情绪很容易变得不受控制。但现在,我在心里努力的说服自己,情况会好很多。”
陈余之观察着他的述说时的神情,确实不似之前那般抵触和紧张,为他开心起来:“保持下去,期待痊愈。你可是我第一个治疗的心理病人。”
江月楼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
街道不远处,楚然与他们迎面走了过来。
她看到两人,愣了下,但已经无处躲避。
陈余之用余光扫了眼江月楼,担心他会让楚然尴尬。江月楼看着楚然,因为之前和陈余之的那番话,也有些不自在。
还是陈余之率先打破沉默,对楚然问道:“这么晚才下班?”
楚然努力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嗯,采访刚结束。”
提到采访,江月楼和楚然忽然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上次江月楼接受采访的画面。
那一天,江月楼直白地问楚然,“你是喜欢我吗?”
楚然回答:“当然没有。”
想到这里,江月楼忽然出手,拉住楚然胳膊走向一侧。“我有话问你。”
陈余之目送着两人走远,不觉露出担忧的神情。
江月楼拉着楚然走出一段距离,再次单刀直入地问:“你喜欢我?”
楚然故作镇定,直视他的眼睛,笑着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还是那个答案。”
她看到他明显松口气,心里不觉更加难过。
“怎么,怕我缠着你?”
“你不是那种人。”
“不早了,我该走了,再见。”楚然快要招架不住了,眼眶又微微红了起来,连忙找借口离开。
她郑重其事地跟江月楼告别,又冲不远处的陈余之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江月楼走回陈余之身边,对他说:“你之前跟我聊的那几句话,我一直梗在心里,现在总算能松口气了,她对我无感。”
陈余之一阵无语:“你……就这么直接问了?”
“不然呢?”江月楼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陈余之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再看楚然从容离去的背影,好似并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楚然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琉璃在余之堂待了一段时日,一直手脚勤快,热情活泼,病人们都很喜欢和她闲聊几句,仿佛病痛都减轻了不少。
陈余之等人也习惯了她的存在,真把她当成妹妹一般对待。
这日,陈余之刚帮一位病人针灸完,一边下楼一边交代着:“针灸后注意保暖,尤其是脚部,寒从脚起。”
病人点头,恭敬地回答:“好,谢谢陈医生,我明天老时间再来。”
琉璃见病人要走,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过来送客。
陈余之走回分诊台写病历,正要告诉琉璃准备打烊,就见她急急忙忙冲了回来,后头紧跟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一脸气急败坏,指着躲到陈余之身后的琉璃大骂:“好你个小蹄子,往哪跑!”
陈余之连忙拦住他们,“你是她什么人!”
男人瞪着眼,怒吼:“我是她哥哥!”
“陈医生救我,他们又要卖我!”琉璃紧紧抓着陈余之的衣摆,痛哭不止。
陈余之一手护着她,强硬地横在三人中间就是不肯让开,“有你这么做哥哥的吗?”
“碍着你什么事了?怎么,你看上她了?行啊,拿钱买。”琉璃哥一副无赖相,摊开了手。
“你要多少钱?”
琉璃扯住陈余之往后拖,哭喊着:“不能给,他们是要去吸大烟的!”
此话一出,陈余之愕然回头,琉璃哥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豁出去了。
“你肯出钱是不是?好啊,一百块,卖了。”
“不能给……”
琉璃哥恼火,抓住空档一脚踹翻琉璃,嘴里还骂骂咧咧。
他的举动让陈余之愤怒起来,狠狠抓住他的胳膊向一边扭去,严厉说道:“你再动她一指头,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他将琉璃扶起来,安顿在椅子上,然后快步走回分诊台,从钱盒里抽了几张钱递给琉璃哥,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找她麻烦。”
琉璃哥此时眼里只有钱,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一把将钱抢了过去,和老婆两人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景城再现鸦片大烟,陈余之知道事情紧急,顾不上安慰琉璃,嘱咐她快去找江月楼,便跟着冲出了余之堂。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琉璃哥嫂身后,想要探知他们吸大烟的场所。
那是一处不起眼的民居,琉璃哥嫂站在门口警惕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在门上敲了几下,等门打开便迫不及待地进入。
陈余之仔细看了眼门牌号,快速向附近的电话亭走去。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江月楼正巧走在去余之堂的路上,刚走到门口,就见琉璃泪汪汪地向他冲了过来,一边哽咽一边说道:“出事了。”
还未来得及听琉璃讲完事情始末,余之堂内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江月楼笃定是陈余之来电,大步进门接起了电话。
“金华路7号,有人贩卖鸦片,快。”陈余之在电话里急切地对他说。
他神色凝重,挂掉电话后,转手拨给了宋戎,让他召集队伍前往金华路缉毒。
陈余之也就等了近半个时辰,江月楼带着孙永仁、宋戎以及稽查科其他警察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情况怎么样?”江月楼穿着便衣,走向他询问。
他指了指街道对面破旧民居改成的烟馆,“他们进了那间屋子,进门前的暗号是这个。”
陈余之一手张开,一手握拳,按照三短,停顿,两短的顺序,敲了一遍。
“三短、停顿、两短。”江月楼重复了一遍,看见陈余之点头,这才转头吩咐身后的警察:“你带人守在后门,防止有人逃跑,其余人跟我进。”
众人点头跟上。
陈余之忽然拉住他:“我跟你们一起。”
“你跟我们没有配合过,很危险。”江月楼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郑重其事地拜托道:“真要帮我,就在这儿等着。金大成的增援马上到,你要告诉他方位。”
陈余之点了点头,目送着江月楼带人朝着烟馆的方向前进。
他看到,宋戎和孙永仁各带了几人谨慎地分散在烟馆大门两边,而江月楼则站在门前,按照约定的暗号敲门。没一会门开了,众人依次而入,房门重新被关上。
烟馆内灯光昏暗,只看得见眼前的情况,根本看不清其他环境。
开门人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根本不管他们来了多少人,径自往前带路。
江月楼和宋戎对视一眼,示意众人先把武器藏起来,看看情况再说。
就在经过一处房间时,开门人突然一个闪身躲了进去,并将铁门死死关上。
江月楼反应迅速,立刻冲着门锁处开枪,但为时晚矣,门锁虽然遭到枪击却丝毫没有损坏。
“好好享受吧,各位。这是你们死前的最后十分钟了。”开门人如同变脸一般,露出阴森森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着,很快就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不断有烟雾飘了进来,整个屋子烟雾缭绕,将能见度降到了最低。
江月楼快速用手帕捂住口鼻,瓮声道:“这烟有毒,小心。”
众人纷纷捂住口鼻,四散开来寻找出口。
江月楼摸索了一会,发现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茶壶,拿起颠了颠,还有些水,便递给宋戎,让他给兄弟们浇湿手帕,防止毒烟吸入。
宋戎照办,警察们陆续浇湿手帕,捂着口鼻俯下身,躲避毒烟。
茶壶传到孙永仁手上时,他刚要倒水,却发现水已经不多了。他看了看用干手帕捂着口鼻继续找出口的江月楼,连忙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头儿,我帮你浇湿手帕。”
烟雾太浓,江月楼根本没注意到孙永仁刚刚的举动,以为他已经浇湿了自己的,便将手帕递了过去。
仅剩的一点水浸湿了江月楼的手帕,他一接过,又专注地寻找出口去了。
孙永仁放下空空的茶壶,用干手帕捂住口鼻跟随过去。
屋内人影绰绰,咳嗽声一片。
很快,江月楼便发现,窗户被铁条焊死,门也被锁死,他们像是被关进了牢笼,根本无法离开。
“头儿,怎么办?”孙永仁猛烈地咳嗽着,间隙传出几声询问。
门外,陈余之听到枪声,察觉情况不对,立刻朝着烟馆的方向跑去。
他来到烟馆门口,就看见浓烟从门缝冒里出来,急得他一边拍门一边狂喊江月楼的名字。
趴在门边的江月楼隔门听到陈余之的声音,连忙喊道:“走开,这烟有毒!”
可是,他根本无法阻止陈余之死命用身体撞门的举动,但都是徒劳而已。
“没用到,你快走。”江月楼看到门轻微震动着,知道陈余之不听他的话,不觉有些灰心。
他身后已经倒下好几个兄弟,孙永仁也剧烈咳嗽着,靠着宋戎的搀扶才勉强站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开启了江月楼等人的生命倒计时。就在这时,金大成的增援赶到,一群警察跟着他冲了过来。
陈余之心急火燎向他招手大喊:“救人,江月楼在里面!”
金大成大步向前,一把揪开陈余之,冲身后的警察下了撞门的命令。
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聚集在门边,几个人一起撞向大门。
“别在门口,让开。”陈余之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生怕一会大门被踹开误伤到江月楼。
金大成也扬声喊了起来:“姓江的,咱俩事儿可还没完呢,你别死啊。”
浓烟中,江月楼的一双眸子也越来越暗,隐约听到陈余之和金大成的喊声,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就快撑不下去了。
几个警察连续不断地撞击好几下后,门终于被撞开,大量烟雾争先恐后地从里面涌了出来。
陈余之毫不犹豫地冲进去救人,甚至比金大成和其他警察的手脚都快。
他跑进烟馆内,一边挥手散去浓烟,一边找寻江月楼所在的位置。没一会就瞧见因吸入过多烟雾,歪在墙边,却强撑着没倒下的江月楼。
他赶紧走了过去,将江月楼架在自己肩上,说道:“我带你走。”
江月楼强迫自己找回一些意识,艰难地借助着陈余之的力量站起来,两人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另一边,孙永仁已经陷入昏迷,手帕飘落在身侧。
宋戎吸了新鲜空气,不似之前那般难受,着急蹲下身去查看孙永仁的状态。他试图拿手帕继续给他捂住口鼻,却在碰到他手帕的一瞬间,愣住了。
手帕是干的,根本抵挡不了多少烟雾。
宋戎有些泪目,连忙将孙永仁扶在身上,奋力往外走。只是孙永仁身材过胖,吸了毒烟的宋戎也没什么力气,一时竟没有拖动。
他坚持一步步拖着,丝毫不放弃,嘴里还吐槽着:“让你平时少吃点……”
就在此时,金大成破开烟雾走了过来,帮着宋戎扶住孙永仁,两人合力将孙永仁拖出烟馆。
陈余之扶着江月楼也走了出去,靠在墙边喘着粗气。江月楼有些虚弱,陈余之也累得筋疲力尽,但彼此支撑着,互相望去,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惜,他们没有挽回孙永仁的生命,经过陈余之抢救,他还是因为吸入太多的毒烟,永远离开了人世。
清醒过来的江月楼想起孙永仁帮他浸湿手帕的举动,深陷自责中。
如果孙永仁用了湿润的手帕,是不是就不会英年早逝?
陈余之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双手抱着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声音嘶哑:“这是一个陷阱。”
“琉璃……”陈余之此时也已经想通了事情的关键,内心同样充满了自责。
事情发生后,余之堂内便再也没有琉璃的身影。
夜色迷蒙,酒吧内更是光影绰约。
江胜男坐在包厢沙发上,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琉璃,似笑非笑地晃动着高脚杯,优雅地仰头,一饮而尽。
“失手的人,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突然敲断高脚杯,根本不给琉璃反应的机会,直接将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琉璃的脖子。
门外是欢快的音乐声,跳着舞的客人传来阵阵欢笑。
琉璃蜷缩在地上,捂着脖子挣扎着,没一会便瞪着一双眼睛,不甘地死去。
江胜男嫌弃地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血迹,拎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冷冷下令:“准备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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