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茫茫人海
在一次偶然的闲聊中,我与程小乙发现,我们竟然是未出五服的堂姐弟。
我知道,这一点听起来,会让人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感觉。这件事是直到我们互相认识了两三年之后,有一次在一起聊天,被我们不经意地察觉了出来。当时我们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是啊,当时的我感叹,茫茫人海之中,竟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存在!
当然,如今我完全不这么想了。我想,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上天,他执意要将我的人生如此安排吧。所以我对这样的惊喜与意外,已经不觉得诧异,很可以心情平静地坦然受之。
我与程小乙的祖籍相同。有一回,我们聊起了父母家乡的事。聊起了黄梅戏曲,和老家的一些风土人情。我无意中说起了我父亲向我口述过的陈氏祠堂。程小乙说,他虽然随母亲姓,但是他父母的姓,其实发音上十分类似。我才知道,他父亲原来也姓陈。
陈这一姓氏家族,在我们的原籍,似乎颇为壮大,人数众多。因为又提到了取名一事,我便说起我父亲那一辈,所取的名字是按照家谱制定的字训而来的。众多堂兄弟之间,名字中间的那个字相同,这也作为同一家族中不同辈分的特殊记号。当然,因为传统原因,这一点仅局限于男娃的名字,对女孩子不做要求。依照字训也行,不依照也行。然后我与程小乙就诧异地发现,我们彼此的父亲不但姓氏相同,连名字也极为相似。他们都姓陈,而且都是按照“先昭义问”这四个字中的昭字辈来取的名字。也就是说,程小乙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名字都叫做“陈昭某”。
诧异之余,我们兴奋地对了对各自家族中其他人物的姓名,试图寻找两个家族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但是却一无所获。我父母与他父母的家乡,是在相距一百多里的两座城市。但是,当我们后来各自询问了自己的父亲之后,最终还是发现,我和程小乙同学确实拥有共同的家族起源。原来,程小乙的曾祖父与我的曾祖父,竟然是拜同一个祠堂的同族堂兄弟。
原来,在还不算太久远的过去,我们是有着颇为密切的血缘关系的。
这个发现,也让我有些伤感。曾经是亲密的一母同胞,也不过在短短数代之后,如今便已失去了所有的音讯与踪迹。彼此之间,“纵使相逢亦不识”。直到多年之后,在遥远的异岛他乡,才在无意闲聊中发现,我们之间这种基因与血缘上的密切联系。让人感叹。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当时的我们都有一些神奇而亲切的感受。
沉默了很久之后,程小乙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他说,”陈医生,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不太理睬其他同事,但是却会对我时时关照了。这一定是因为,我的母亲曾经托梦给你,让你记得照顾你的弟弟。”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感动。
从那以后,程小乙开始正式地称呼我为姐,并不避讳其他同事。
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意识到,程小乙的名字,其读音蕴含着陈氏家谱字训所排到的我们这个辈分的字。所以他是对的,他父母为他取名时,绝对不是完全不假思索的状态。这一点发现,又让我为他高兴了一些。
虽然我自己本人,对我父母并未按照字训为我取名,其实并不在意。
是的,我曾经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一诺千金的人。
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与程小乙同学的这层远房亲戚关系,我也曾很明白地告诉了应臻。
此人当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三代以外的旁系血亲可以结婚啊,婚姻法又没禁止。况且,他缠着你,也未必就是为了要和你结婚。”
我被这个人的话,当场气得面红耳赤。
我十分后悔,自己竟然会将这件郑重的事,说给这个无聊之人听。
当时,应某人又接着说,“谁知道姓程的小子是不是变态,特意去查到了咱爸的名字,然后故意胡编乱造一通?他以为这样,他就能与你沾亲带故,一辈子不离不弃了?”
和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法交流。自己的想法龌龊,也就将别人想象得不堪。
所以,在应臻面前,我从此再也没说过任何与程小乙有关的事。任凭他隔三岔五,对我冷嘲热讽。
不过,他虽然嘴上说得可恶,在现实中,似乎也没有真的找过程小乙什么麻烦。
有一次,我在医院走廊里遇到了程小乙,和他闲聊几句。应臻恰好从我们身边走过,带着他们组的那帮人。我一抬头,正好看到了他的侧脸。他一脸冷漠,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那神态就好像,我和程小乙是路边的蚂蚁们,他这棵大树可以随时抬脚从我们的身上碾过去。亏得程小乙当时还朝他点头微笑,恨不得喊某人一声姐夫的样子。
是啊,应某人这样一个MICU重症监护室风头正健的组长,从专业上,似乎确实有足够的“资历”去碾压程小乙同学。如今大概也可以碾压我自己本人。只不过,他从省立医院直接空降过来,加上之前的海外培训经历,确实比我们占了太多的便宜。
走捷径的人而已,也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不是吗。
听程小乙说,他因为他母亲身体健康的缘故,从小便立志成为亲手照顾患者的医护人员。
目前,他在神经科ICU做一名主管护士。
而我第一次有幸“关照”到程小乙同学,便是多年前我有一次去神经科ICU会诊,一进门,正好看到当时还是实习护士的他,被护士长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我当时还以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扎着马尾辫,站在那里低着头。脸上红红的,好像很难堪的样子。护士站里,还有几位其他的女同事,聚在一起,有点儿窃窃私语的感觉。也有人在轻声地笑。我想着,小女孩子脸皮薄,怕她当场哭起来,当着来来往往的患者家属,可能会不太好收场。实习女同学么,毕竟不像我这样人的脸皮,早已经练得在工作中刀枪不入了。我走过去,打断了那位护士长,说我需要带着这位同学进病房,帮我给患者翻身做体检。
当我们走进病房,程小乙开口对患者说话,我才惊觉,他竟然是一个男孩子。他的神情拘谨,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看我,也没说谢谢我帮他解围。当然,我也没在意。
回想起来,这算是我曾给过程小乙的为数不多的一点照拂,算是解了他当时的困窘吧。
一转眼,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后来知道,他毕业后就留了下来,一直留在神经科ICU工作,没挪过窝。他的工作经验因此很丰富,照顾中风和脑外科的患者很有见地,渐渐地成为了业务骨干。
我对他还是有印象,毕竟扎马尾的男护士不多。于是逐渐地,我们还是熟稔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见到面我也会主动向他问候一句。他也渐渐有所回应。后来又知道了我们原来是同乡,更加亲切了一些。如果在食堂里遇到,我们就会坐在一起吃饭。
坦白说,在内心里,我也感觉,程小乙长得确实有一点儿像个女孩子,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在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就好像是,他还是感应到了他父母的热切期望,所以在外形上,最终还是长成了稍微有一些柔和的模样。
但是这种感觉,我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向他吐露一分一毫。
我想,他也许也听到过其他人类似的议论吧。比如,应某人就经常用“你那个唇红齿白的小老乡“来指代程小乙同学。
后来,程小乙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胡子拉碴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人。而他总是显得有些心思重重,略显忧郁的样子。那些议论,也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程小乙有一位同校女友,一个圆脸的可爱女孩。几年前,他带着女友来,我们三人一起吃过一次饭。后来,那个女孩要回她父母所在的城市去,程小乙便没有再向我经常提起她。偶尔的时候,他会说上一句,他最近去看过那个叫做真真的女孩。
日月如梭,时间过得飞一般的快。
我和他们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有出过那场车祸。我还不认识应臻。一切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都还尚未发生。
都还属于我的史前文明。
我沉默地想着,没再说话。
顺利进了医院,我与程小乙挥手道别。我到了办公室,拿到了今天的会诊单。开头两位,就是他们神经科ICU叫的心脏科会诊。我换好了工作服,拿上听诊器,启步到他们那里去。
一进神经科ICU,我就看到几位护士围着程小乙,好像是在要求着什么。我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位女护士说,“八床实在是太难伺候了,都炒掉我们好几个人了。不过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还真的以为自己通了天了。程,你今天不能再将他排给我!”
还有一位护士接着说,“他的情况早就比较稳定了。现在不过是要等外边请来的专家做手术而已,完全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啊。在这里白占着ICU的床位,对其他患者也太不公平了。程,你今天必须要跟他的主治医生要求,将他转到普通病房去,让他烦别人去吧!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忙了,伺候不了这样的少爷。”
八床,我心里稍微顿了一下,因为八床也在我的会诊名单上。看来也许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案例。我的心里略微有一些焦躁,因为后面还有一长串早晨需要看的案例。
我深吸气,努力平静了下来。
程小乙向我点了点头,我也朝他扬了一下手中的会诊单。他问我看哪几床,我说要看八床和九床。他回答说,这两床在同一个负压舱。他想了想又说,他陪我一起进去。我说好。于是我们戴好正压通气面罩和一应用具,打开了病房舱门,侧身闪了进去。一名实习护士也跟着我们,一起进了病房。
我来之前,稍微看了一下他们的基本情况。我打算先从比较容易的九床开始问起。
于是,我拖了一个圆凳到九床前,坐了下来。我回头向程小乙与那位实习同学致意,他们都摆手说自己不用坐。
我正准备作自我介绍,八床在这时突然抬起了身子试图坐起来,他快速摸索到面前桌上的一件东西,朝着我凳子的地方一挥手狠狠地砸了过来,摔到凳脚上轰地一响,惊得我一跳。程小乙正好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双手将八床那人的手臂牢牢地按住。
实习生也在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程护士长!”
然后,程小乙一言不发地与八床“搏斗”。很快,他就将八床的双臂扣到了床侧的软限制环内。那人拼命抬起手臂试图挣扎,但是被限制环拉住了双侧手臂,几乎动弹不得。
程小乙顺手将两床之间的床帘拉好,然后快步走回到我的身旁站立。
我此时已经退到了离八床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有些心慌手抖。在那物件快速向我飞来的一瞬间,我想起了早上我父母的嘱咐,与宝贝儿天真的睡颜。我的心禁不住地怦怦跳,有些庆幸我没有被八床掷来的物件打中。
我尽力稳住了颤颤巍巍的声调,对八床说,
“先生,我知道您现在看不见,心里面一定很烦乱。还请您不要挣扎,这都是为了您自己的安全。过半小时我们就给您松开。您若是再继续这样挣扎,只会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给您松开,我们也不希望这么做。请您尽量平静下来,好吗?您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们。”
我这么说的时候,八床又试图抬了抬手臂未果。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呼吸着。
过了很久,他似乎情绪有些平复了下来。
这时,我听到他冷冷地开口说,
“你们准备就这样,把我饿死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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