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面若桃李
我突然记起来，门口的小车上，放着两份托盘。送餐的人只将食物送到了门口，指望医护进来时带入，以节省装备。我看了一眼程小乙，他做了一个手势准备出门去。我想了想，有两份托盘，他一人不好拿，就准备和他一起去。然后我用手示意实习同学，让她留在那里。
九床在我身后喊道，“喂，护士小姐们，还有我呢。我也快饿死了。”
我回头，尽量平稳了语调对他说，
“您是否可以称呼我们为护士们，而不是护士小姐们。正准备也给您出去拿早餐呢。”
九床立即笑着说好。
八床张嘴就是，
“你们这些人，都不长脑子的？这进来出去的，就没想到过这儿是两个大活人，需要吃东西？”
我听了这话，默默看向了程小乙。一般这种时候，他哪里会让我们独自面对“炮火”？今天他有点儿不对劲，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的那个女学生，看看他又看看我，也低下了头。
我想了想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对话，估计还是八床挑事的原因。
于是我向着那位老兄说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请二位海涵了。”
然后我跟着程小乙，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我们就站在门口，没换隔离衣。我伸手去端起了那份标着八床的餐盘。程小乙一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他朝我低声说，“姐，刚才对不住。这个八床是个刺儿头，前两天就让我滚蛋了，以后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他已经炒了我们好几个人，所以我刚才就没出声，怕他大吵大闹。”
果然如此。我也低声说，“没事。待会儿怎么办？让你那个学生给他喂饭？”
程小乙说，“还是我来吧。再让这个二世祖一下子给呼噜到地上了，更麻烦。”
他说得对。这么紧张的日程，还要来应付这样缠人的情况。我叹了一口气。
程小乙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姐，待会儿我还要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开口跟八床说些话。对不起，我知道你忙。”
我点了点头说，当然。
他从我手里，拿走了八床的餐盘。我想了想也对，于是我端起剩下那盘。他用脚踢踢门，实习同学乖巧地过来打开了舱门，我们一起回到了房间里。
我们将食物设置到床桌，调整到两人的面前。调整床，将俩人都坐好了位置。
我想了想，气氛还是缓和一些比较好。于是我朝他们说，
“好了，两位小朋友，谢天谢地饭来了。现在阿姨们要给你们喂饭了。”
九床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转身对他说，“这位小朋友年纪大些，今天可以自己吃了。”
他点了点头说，“诚然。谢谢老师。”
八床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看了一眼程小乙，他正站在八床的另外一侧，手持碗勺。
我绕过床，站到了程小乙身边。然后我对八床说，
“先生，刚才我只是开玩笑，希望您不会太介意。我们两个人，我这儿有位同事，他要给您喂饭，我呢，要照看着您的双手，不要乱动。您如果不喜欢吃，可以随时发声示意。但如果您故意含着食物往地上、或者我们俩人身上吐，或者您的手突然挣扎，将面前的东西呼噜开，那我可以向您保证，您今天早晨可以先不吃饭。平静一下情绪，对您的健康更有利。”
我笑吟吟地对他说。
实习同学听到我的话，抿着嘴，再次低下了头。
八床一边大勺挖着早餐往嘴里送，一边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兄弟，咱们两个大男人，还是遵守这些护士小阿----们的指示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做不了好汉呐。”
实习同学立即上前趋近了两步，帮九床打开了一些饮料盒子和吸管，制止了这位仁兄再说话“捣乱”。
八床沉默地靠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无言地张开了嘴。程小乙迅速将手中的那勺麦片粥，狠狠地递到了他的口中。这位老兄在嘴里含了一会儿，默默咽了下去。然后又张开了嘴。
他们俩人极有默契，你一勺，我一口，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将满满一大碗麦片粥瞬间就快舀完了。
我在旁边几乎看笑了。我想想，自己刚才那番话毕竟不太友好，气氛还是和缓一些比较好。
于是我称赞道，“要是我女儿将来吃饭能有这么乖，该有多好。”
程小乙听了这话，回头朝我一笑。我被他灿烂的笑容惊艳了，有点呆在那里。那种感觉，象是看到一个绝世美女，贴了一些假的胡须在脸上。就像是，像是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如果程小乙此刻剃掉了胡子的话。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程小乙给我的感觉了。林大美人，是的，哈哈。
绝美风姿，英武不凡。
我朝程小乙开心地笑了笑。
九床又开口了，“护士大姐，没想到您看着这么面嫩，都有小孩啦？孩子几岁啦？”
我正准备开口回答，八床仰头对我说，
“您这位同事太野蛮，对患者服务态度粗暴。程护士长，是吧？请您自己来给我喂饭。”
说完，他将身体向后一靠，一脸挑衅的样子。
我心里突了一下。看来此人软硬不吃，果然是名副其实的二世祖。
我看见程小乙闭着嘴，将手中勺子又往八床的脸上送，连忙按住了他的胳膊。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不知不觉已经8点半多了。半早上都快过去了，我还没有正式开始问诊，心里确实有些着急了起来。
于是我朝八床说，“我可以给您喂饭，但是，您需要边吃边回答一些问题。”
然后我又朝九床说，“您也要同声回答。对不起，危急情况，顾不上你们二位之间的隐私权了。不过，我也不会问特别敏感的问题。”
九床笑着说，“什么特别敏感的问题？是不是性生活史？”
看来这个九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看着倒是一副斯文模样。
我又看了一眼时钟。再继续跟他们这么攀扯下去，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程小乙可能意识到了我的焦急情绪，他让开了身子，将手中的碗勺递给了我。
我从头开始，将ROS十二项问题一条一条朝这两位大哥问了起来。同时，我将手中的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往八床嘴里送，他不回答，我就不送。
九床倒是很配合，什么问题都回答得飞快。
当然，九床口里的所谓“敏感问题”，到最后我也必须要问一遍。
于是我说，“九床，您特别想汇报的敏感问题来了。您有无性生活史，多床伴史，冶游史？我们仨人都是医护，您可以把我们当作是机器人。您的答案，将只用于您私人的医疗记录，不会产生任何法庭记录，或者家庭危机。八床也不会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信息。”
九床的脸，好像一下子变得有些红。
他吞吞吐吐地说，
“大姐大姐，我刚才在跟您开玩笑呢。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我这就写给你。”
他抓起了桌上的笔，匆匆写了几个字。
实习同学将纸条递到了我的面前，上书，“yes，yes，no”，三个大字。
我朝九床笑了笑说，“没问题。今天我们会给您做一个床前心脏彩超。鉴于目前情况，不能给您做心脏应激实验。下午我会打电话给您，告诉您彩超结果。请您注意接听电话。”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您，程护士长。”
我也点了点头。
我又看了看八床，他一脸冷漠地说，
“我拒绝回答。我TMD有权力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吧？”
我微笑说，“没问题，我会假设您的回答是，yes， yes， yes，做好相关检查，以防万一。”
并非是我要故意这样挑衅他，只是他的会诊要求是因为做术前准备，必须按照最安全的可能，将STD等各项检查都做一遍。所以，他的答案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但是我必须告诉他，我们这样的假设。如果真有什么阳性结果，通知他的时候，他不至于大喊大叫，我们为什么要未经他的同意做这些检查，侵犯了他的个人隐私。
八床紧紧抿住了嘴，他握起了两侧的拳头。
我立即又说，“这是为了您自己的安全。您的情况稳定，马上要进行手术，如果有任何潜藏的情况不做检查，万一造成可预防的术后感染，那就非常没有必要，对吗。所以，我们会按照最保险的情况来对待，这是有必要的。如果我刚才的假设，让您心里不痛快，我向您道歉。”
他的邻居，在这时叹了一口气，插嘴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兄弟，咱们没必要为难这些医生护士们，是吧。这些，这些英雄们。这位大姐，她本来可以在家，给她女儿喂饭的。是吧？”
九床最后一句话，稍微有些语带喑哑。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刺痛了一下。
我想起了摇篮里，宝贝儿那张美丽的小脸。
是啊，此刻我是多么想她。
八床又张开了嘴。
我将手中的勺子，轻轻地递了过去。
中午，食堂里还是有很多人吃饭。不过，大家都自觉地隔位就坐，或者坐在桌子的两端。位置就显得紧缺了起来。
我打了饭，一眼看到了独占一桌的程小乙。他就像身上贴着“生人勿近”的标签一般，没位置坐的时候，我就习惯性地寻找他的身影。果然，他一人默默坐在长桌的一端，慢慢嚼着饭。
我走到了他座位的对面，一下子坐了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程小乙就好象是从深梦中惊醒，一瞬间抖掉了他浑身的寂寥与漠然。
他笑着看向我说，“姐，你上午忙完了？没耽误你的事吧？”
我说，“没有。姐别的本事不大，象同时问诊两个人这种发明创造，还是经常能信手拈来的。”
他听笑了一下。
我看了看他的笑容，不知道合不合适说一番话。
想了想，不管了。我掏出手机，点到宝贝儿最颠倒众生的一张笑脸，举起手机给他看。怕他看不清，我就站了起来，弯腰将手机递过去。
他表示看到了，然后问我，
“宝贝儿现在谁在带？”
我回答是我父母。
他说，“应医生和你都这么忙，现在情况又是这样，确实有必要将宝贝儿送到一个稳妥的地方。陈伯伯和阿姨一定很累吧？”
我回答他，“父母恩，难尽述。”
我记起了给他看宝贝儿照片的目的，于是稍微轻声地缓缓吐出，
“你说，如果给宝贝儿的脸蛋上，粘上一些胡须，是不是就不太好看，不太那么，和谐了？”
程小乙停住了筷子，有些疑惑的表情。应该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觉得，好象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解释下去，怕他会误解。于是，我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
程小乙吃完了饭，停下筷子，坐在那里。
我怕他要等我吃完，一起回病区，连忙说，“你先走吧，事情很多，太忙了。”
他点了点头说，姐，那我就不等你了。你注意安全。
然后他站起来，将他的餐盘带走了。
餐厅的一角，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阵哄笑声。
我抬眼看去，应臻正与一群人，有说有笑。应该是他科里的那帮人，有男有女，一眼扫去，好象有一两个生面孔。
看到我看向他们那一桌，应某人从空中接收到了我的视线。他有些懒洋洋地低下了头，继续和他身边的人说笑着。
我突然感到很生气。挨那么近，他不在乎是不是被传染，我可不想宝贝儿没有父母陪伴成长。
于是我放下了餐盘，直通通地走了过去。
一路上，我都在用指甲刺自己的掌心，不停地提醒自己，冷静一点，这些都是同事，我不能出笑话。
到了桌边，有个面熟的他们科的护士长开口叫道，
“陈主任，您这一脸不高兴地走过来，是不是觉得我们跟你家应医生，挨得太近啦？”
她边说，边将自己的一只手臂，虚虚地浮在了应臻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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