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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白云无心


  我强笑道,“多谢贝勒爷告知。民女知道了。”

  然后我微微半蹲着行礼,拉着铃兰的手,往前走去。铃兰回头去看了两次,微微咬着她的下唇。

  等我们走得远了,铃兰轻声来问我,“格格,您一定很伤心吧?”

  我吸了一口气,叹道,“确实有一种心事被人道破的尴尬,也略微有一些屈辱的感觉。但也还好,谈不上有多伤心。”我朝她轻松地笑笑。

  她还是担忧地看着我。

  我转而拍了拍她的小手道,“比起这位贝勒爷对我说什么,我更关心的是你。铃兰,我这两日对你疾言厉色,你该不会心里难受吧?”

  小丫头眼圈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手揉了揉眼睛。

  我轻轻搂住了她,然后柔声对她说,

  “我知道,铃兰是为了我好。铃兰只需知道,你吟诵的那首诗,是我真心所想。你帮我,向那个方向努力,就可以了。”

  铃兰惊惧地顿住,仰头看我说,

  “格格,您难道真的打算,青灯古佛相伴一生?铃兰,铃兰不愿格格那样。”

  她紧张地看着我的双眼。她的眼中一下子蓄满了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轻轻地帮她擦了,又流下来。

  我摇着头,笑着对她说,

  “傻丫头。入佛门之人,需得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你看你家格格是这样的人吗?”

  铃兰擦了泪,犹豫地说,“格格你初见贵人,就举止倔强,大声为铃兰辩解。昨日间又说,自己腿跛,是那不全之人。昨夜还说,人还是不要成婚为好。方才又说,自己不通棋艺。贝勒爷亲自去搬了椅子来,你也不领情。如此种种,才引得贝勒爷那样不客气地说话,而您竟然也不伤心。这不就是无欲无求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铃兰你不懂,我的这些行为,也可以被人解读为,所谓欲擒故纵的把戏。心里可有求得很呢。”

  铃兰默默停下了脚步。然后她惊喜地说,

  “格格你的意思是说,贝勒爷他其实是想求娶你的?他刚才那样说,心里面是反着来?他是你所说的,那什么,欲-擒-,哎呀,铃兰说不来。”

  一时之间,她羞红了脸。

  我拉住她的手,又叹了口气。我确实不该与她这样年纪的孩子,讨论这样的话题。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

  “铃兰,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不要去管这位尊贵的贝勒爷心里怎么想了。无论他怎么想,你只管记住一点,你家格格我,都不愿意。”

  我坚定的神情,可能还是吓着了铃兰。她愣了片刻,着急地说,

  “那,那可如何是好?显然亲王大人与福晋,就是皇上和娘娘,可都是希望你们俩好。”

  我一惊,急道,“何以见得?”

  铃兰被我吓得再次一愣,住了口。她有点不敢再说话的样子。

  我举起双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摇了摇。

  她终于慢吞吞的说,

  “那个,昨日爬山的时候,贝勒爷抱了格格起身。王爷与娘娘看见,也并未出言阻止。那一幕,在场的侍人们也都看见了。铃兰也懂,男女授受不亲。铃兰觉得,大家定都在心内默认了格格你,将来会嫁给贝勒爷的了。但是,贝勒爷方才那样说话,铃兰是真心为格格着急。格格,您下次能不能把态度放软和点,让您坐就坐,脸上时时带着些笑,兴许贝勒爷他能下得了台,你们也就好了?”

  后半段,铃兰的话音又急促了起来。

  她急切地说,“况且,也不用贝勒爷亲自去求娶格格。只要将来万岁爷他老人家赐婚的时候,贝勒爷不拒绝就可以了啊。贝勒爷不敢忤逆万岁爷的吧?”

  我越听铃兰的话,越觉得心惊。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我还以为我出言感谢了弘旺阿哥的伸手相助之情,这件事就算是有了着落,不会再造成什么后果。是的,他抱我起身去坐藤椅,我们确实有过了身体接触。这一点,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就算我心内再如何不愿意,我能违抗得了皇命吗。

  我捉起了铃兰的手,狠心对她说,

  “铃兰,如果有一天,我求你,帮我照顾我娘,你能答应吗?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

  铃兰愣愣地看着我,轻声说,

  “格格,铃兰永远也不离开你。格格去哪里,铃兰便去哪里。这是我答应了姨奶奶的。我娘也答应了姨奶奶。格格,你不知道,姨奶奶对我们家,也有贝勒爷口中说的,活命之恩。”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此刻自己无法再说些什么。

  于是我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

  进院门之前,我对铃兰说,“铃兰,我心中有我娘和你,又如何能六根清净?”

  她转头看我,忽然就喜笑颜开了起来。

  我也朝她牵动嘴角,尽量温柔地笑了笑。

  那天晚些时候,“雍亲王”与福晋一起,回到了碧海山庄。许姑姑来我院中告知,有一位御医同来,说要来给我看脚。问我能否去福晋院中一趟,御医不便直接前来我的院中。

  满人女子裹脚一事,早年间为朝廷明令禁止。虽说近些年来,此事慢慢放得开了,有些不再提。但若真摆到台面上,恐怕会给瓜尔佳大人招惹事端。于是,我立即向许姑姑推辞,说自己不愿意看御医。许姑姑听了这话,说她不敢做主,让我自己随她去回福晋。

  我怪自己糊涂,为何前一晚福晋提到去请御医来,我不能立即发声说不必了。只是当时那种景象,又如何记得能及时出声。所以,怪自己也是白怪。

  于是我跟着许姑姑,走到福晋的院中,当庭跪下。

  我请许姑姑代我进去禀告,说我不愿面见御医。

  福晋立时走了出来。她劝我说,不可讳病忌医。我说没有,因是旧伤,休息了一夜已经完全复原。铃兰口中的所谓用断骨走路一说乃是为我求怜,夸大了事实,我也替她告罪。落马当年,确实曾经折断过足骨。现如今很多年过去了,骨伤必然已经愈合,只是行路长了才会跛腿。如今即便有幸能接受御医妙手诊治,也是于事无补了。还请王爷福晋与御医大人,见谅我的任性妄为。

  福晋劝说,不如还是让章太医瞧瞧,他老人家经验丰富。或许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助益的法子。比如说,制备一种特殊的鞋子,穿着走路便不会脚疼。或者稍有帮助也好。

  我诚恳地谢了谢她。然后我低声说,想来我平日也不用走太多的路。我实在是不愿意让陌生男人看见自己的足。

  她听了此话,顿了顿,叹了口气,然后回转到屋内去了。

  我复又跪了下来。

  过了些时候,许姑姑便出来,让铃兰扶我回去。

  自那日起,我便尽量呆在了自己的小院。我在每日巳时去福晋的院里请安。下午我也不再陪伴福晋与诺如郡主,去河滩和后园玩耍。我推说自己当日爬山时,脚疼出丑,近些日子希望能养一养,还请福晋与郡主多加谅解。许姑姑的回话是,福晋听了也没说什么,只让我有空时还到花园走走,莫要太拘束了自己。到了夜间掌灯时分,我便早早上床歇息,有时候也不等府内分饭。我让铃兰到时自去取饭,不用管我太多。我一日静坐不动,确实也不知腹内饥饿。她若带了点心来也可,我睡醒了,若腹内饥饿,也可自行取用。铃兰便也照办了。

  我知道,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又是寄人篱下,本不该如此,摆出一派泼皮无赖的姿态。只是,无论我如何小心翼翼,抑或是如何挣扎,也不能逃脱被这两位贵人“赐婚”的命运,我何不索性就地躺倒,听之任之呢。我确实也觉得累了。

  随便什么时候,“赐婚”的诏书一到,我便收拾行装,从一个院子里,搬到另外一个院子里,继续苟活下去,如此而已。

  是的,现在,我想活下去。我不能让我娘受我牵连。照顾我娘一事,看来我也指望不了铃兰。我更不能让她,“格格去哪里,铃兰便去哪里”。思及此,只觉得麻木和痛,一片混沌。也不知道是痛得麻木了,还是麻木得不再能感受到痛的尖利。

  如此便相安无事。恍惚不知时日过。

  除了每日早晨,偶尔能见到“雍亲王”福晋,听她说说话之外,我不再见到府内其他的那些贵人们。福晋最近身体似乎也有不适。听许姑姑说,过了头三个月,近来福晋害喜却越发严重了起来,常常头晕目眩,需要躺在床上。不过,福晋还是勉力起来走动,带诺如郡主玩耍。

  我见福晋时,也觉得她比平日苍白消瘦了一些,便也说了一些关心的话。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铃兰有时取饭回来,会告诉我一些她听来的事。那日“雍亲王”与福晋一起回来,神情很是愉悦。据说,那位宫妃当夜就给当今万岁爷添了一位小郡主。又过了几日,铃兰回来说,小贝勒爷房里的霜儿姑娘告诉她,福晋当夜也是出了大力的,为此还得到了太后的赞赏。

  这位福晋,可真妥妥是一位圣人。

  当然,她也得到了她的回报。那位天下最尊贵的人,据我所知,每晚都回碧海山庄。想来每天晚上,他从那尊贵的紫禁城内一脚踏出,便真的就成了多年前的那位雍亲王,大摇大摆地回自己的府上,伴着爱妻骄子,逍遥度日。

  所以,“雍亲王”福晋,她确实用她的雍容大度,得到了后宫人人所期盼的专宠专夜。

  我有时候想,我的阿诺姐姐,若是能活到今天,不知能否争竞得过如此有心机之人?还是会像其他宫妃一样,留在那四方禁城内,守着漫漫长夜暗自垂泪?即便侥幸有了身孕,来祈求一些怜爱之时,也只是被赐予几样残羹冷炙,甚至被威胁着要打入冷宫?

  罢了,天底下总要有人活得幸福和快乐吧。阿诺姐姐毕竟已经去了多年,她能不受今日这般景象的折磨,还被她所爱之人怀念,说成是“人间哪得几度闻”,未尝也不是一种福气。

  如今这位“雍亲王”福晋对我,坦白来说,确实也很不错。就算将来她撺掇那位天下最尊贵之人,将我赐予弘旺阿哥的房里,那不也是对我天大的恩赐吗?

  如若真能如此,瓜尔佳夫妇,应该也会觉得这笔交易很划得来吧?向我这样出身尴尬之人,能成为一位皇帝阿哥的房里人,应该是我能挣来的最好“前程”了吧?瓜尔佳夫人该满意了吗?她会对我娘稍加辞色,派些侍女,为她稍减劳作吗?

  我合掌祝祷。

  但愿娘,能不再那么孤独,那么辛苦。也但愿她,能不再有任何机会跟瓜尔佳大人会面。

  如此想来,被赐给那位小贝勒爷,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随便吧,无论如何,我都得活下去,我也都活得下去。

  既然是活着,也不能完全无所事事。

  我开始给福晋与诺如郡主制作一些衣物。当然,她们不需要。但是,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吧。人,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地活着。我先是绣了一些丝帕。给诺如郡主做了一个棉花充制的小老虎。铃兰拿去给许姑姑之前,我嘱咐她,只可说,是她的手工。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开始给福晋绣一条裙子。坦白说,我并非是给她绣,我在想象中是给我娘绣衣服。我想象着,娘穿上了这条百褶撒花裙,在花丛中轻身曼舞。我想象着娘能回到她十几岁的时光,与那树下吹笛之人,互诉衷肠,痴情相望。

  我绣得很慢,一针一线,都用了一些思量。我的针指功夫,比不上那些专门的绣娘。即便真正用了心思,也只能说是平常。至多穿得出去而已。

  那日清晨,一早便有人来敲院门。铃兰端了洗漱用品进来告诉我,来人说,今天是福晋的生辰,福晋请我们主仆二人去厅内早饭。

  我猛然一慌,怎么没人提前跟我们说。仓促之间,也无法准备寿礼。

  我转而想到,这位福晋的生辰,与阿诺姐姐,是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月份。魂魄来归的说法,本来就不足为信。瓜尔佳夫人在这一点上,倒是看得很透彻。她比瓜尔佳.成岩,还是要老辣了不少。

  铃兰也慌乱地说,之前没人提过,她今天是第一次听说。

  福晋说,什么都不必准备,人去前厅用早餐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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