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君生我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端午龙舟之赛正式开始，顿时敲锣打鼓，人声喧哗。彷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两侧脸颊也火辣辣地疼。可是，好像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郎旭和千语都站在我的身边。于是我问千语，能否陪我先回去？她看了看郎旭。
郎旭走到前面去，应该是找苏公公询问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说，万岁爷让他先送我和千语回去。谢天谢地！于是我们从热闹的人群中悄悄地退出来。
千语问我是否要乘轿，我说不必。于是我们一起地慢慢往回走。千语挽着我的胳膊，郎侍卫背着手，走在我们身边。
今天的事，似乎还是有些沉重，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沉。早晨那种欢快旖旎的感觉不见了。
千语见我一路沉默着，便问我，是不是脸疼。我摇了摇头。
我想起来什么，便问郎旭，
“郎侍卫，您知道刚才躺在地上不幸殉职的那位侍卫是谁吗？”
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回答，“属下不是特别清楚。应该是廉亲王府的人。”
“您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的名姓吗？”我又问他。
千语问我，“阿诺你要做什么？你认得他吗？”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他的父母家人现在肯定很伤心。他看上去还那么年轻。”
千语紧了紧我的手臂，默默没有说话。
郎旭过了一会儿说，“属下会帮阿诺姑娘打听清楚。”
又走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心情压抑。我想，也许跟他们两人说说也无妨。我真的希望有人能够听我说一说，憋在心里很难受。
于是，我便张口到，“如果我能预料到今日之事，如果我平时在布库室练剑之时，能稍微想到向郎侍卫你们展示一下今日之急救法，又或者我们的马能跑得再快一些，我们能早到片刻，也许他就不用死。”
千语拽了我的臂膀一下，“阿诺，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能预料到今日之事？这件事与你完全不相干的啊。”
我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并没有责怪我自己。我只是觉得遗憾，可惜。那位侍卫还那么年轻。如果我们能稍微早到一会儿，情况也许会有不同。他也是某个人的儿子，他也许是某个人的丈夫，他也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就差那么一小会儿。”
我看着天空，长出一口气。
我看着郎旭和千语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神，勉强笑了笑说，
“你们别觉得我是滥好人，我也没有那么好心肠。我此刻正在深深地恨着熹妃娘娘呢。我只是觉得，你知道吗，如果那个侍卫是得了重病，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了他，那肯定也就算了，我也不会强求。可是我们明明也许可以的。差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连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他是我的兄弟呢？如果他是我的爱人呢？他的家人今天早晨跟他分别之时，肯定料不到会就此阴阳永隔，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你们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千语着急地摇了摇我的手臂，
“阿诺，你又钻牛角尖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何况，你还救回了廉亲王的阿哥。如果不是你，今天岂不是更加糟糕得多！”
我低下了头不语。然后我看着她和郎旭说，
“我刚才跟你们说的这几句话，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万岁爷？”
他们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我笑笑说，“我对千语已经说过了，我判了她无罪了。你们二人是共犯同“罪”，所以，统统无罪释放。”
千语拽着我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郎旭说，“属下惭愧，但万岁爷问话，属下不得不答。”
我笑了笑。“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善意的谎言吧？”
“善意的谎言？”千语问我。
“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对万岁爷说谎。善意的谎言这一策略其实可能也行不通。但是你们可以换个说法啊。比如，如果万岁爷想起来问你们，我这一路对你们说了什么？我是说如果。那你就说，阿诺姑娘心神不宁，说话有一点颠三倒四。她说，那个殉职的侍卫看上去好年轻，很可惜。这样一句就够了。不用把我说的每个字都告诉万岁爷，占用他的宝贵时间。好吗？”
千余点点头。我看向郎旭，最终他也点点头。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乾清宫内。许姑姑迎上来，她看到我的脸，惊叫了一下，
“阿诺，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肿得这么高？”
我拿手掌微微碰了一下两侧脸颊，确实很烫。
我笑道，“省了买胭脂的银子了。”
看到许姑姑和千语同时看着我，我只好又说，“没事，我不疼。”
许姑姑问我们，出了什么事。千语简略地选取重点跟她说了。
许姑姑说，“怎么阿诺救了人，还要被熹妃娘娘责罚？”
我一笑回答，“她嫉妒本姑娘青春貌美，早就想给阿诺两下子了。她上次还说要把我的爪子给剁了呢。”
许姑姑吓了一跳。我突然发现，这么说好像非常不妥。我连忙对他们说，
“这句话请各位当作没听到，如果万岁爷问起，请一个字也不要跟万岁爷说。”
我用眼神“威逼”着许姑姑和千语，也看向郎旭。
郎旭抱拳说，“阿诺姑娘，这都怪属下弄错了。属下离开的时候，宝亲王和弘旺阿哥都躺在那里昏迷不醒，所以属下以为宝亲王遇险。”
我回答他说，“谢谢您弄错了，今天才能够最后化险为夷。”
他和千语知道我是指，当时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救两个人。也许我们一齐想到了殉职的那个侍卫，大家一时无言。
我想了想，又对郎旭说，“郎侍卫，今天阿诺冒昧了，情急之下直呼了您的名字多次，还对您大呼小叫来着。”
郎旭抱拳为礼说，“阿诺姑娘折煞属下了。”
千语也说，“阿诺你快不要道歉了。当时那个情况，我都吓死了。阿诺你今天好厉害！你的阿玛兄长真的是这么救人的吗？”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许姑姑说，
“熹妃娘娘罚我，其实是一个误会。我看到弘旺阿哥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时，我还以为是宝亲王，他们长得很像，我一时没有分清。所以过程中，我多次提到了宝亲王的名号。这可能真的不太吉利，因此熹妃娘娘气恼。”
许姑姑点了点头说，“但是那也不能直接就上手啊。姑娘家的，这要是落了疤怎么办？”
会落疤吗？我一下惊跳起来，向我的寝室跑去。
千语在后面喊我，我边跑边说，“我去照照镜子，肿成什么样了。”
我朝镜子里看看，其实也没什么。没破皮。两个脸蛋儿都红红的，确实可以不用涂胭脂了。就是显得有点胖乎乎的，好像不秀气了。看来我确实需要控制体重，以后长胖了，那就是这副尊容了。我朝镜子里做了个鬼脸。
静下来，我坐在床沿，过了一会儿，我又不由地有点难过。
但是，事实已经发生，难过懊恼也没有用。我只能衷心地希望我的祈祷和祝福能有用。
午饭后我决定好好睡一觉，这一天的体力消耗还是很大的。
我睡了长长的一觉，感觉有点魇住了一般，有种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感觉。
午睡起来，天已经快黑了，雍正爷他们还没回来。是啊，这一天他们还有晚宴，还不知道会弄到几点。
我回到房间，闲坐无聊，脸上似乎也越来越痛，便去拿出吉他琴，拨动琴弦打发时间。
一首老歌，慢慢地从琴弦里流淌了出来，我静静地回忆着歌词，轻轻地唱着。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惊鸿一般短暂，象夏花一样绚烂。”
我衷心地祝福你，在另外一个世界，拥有精彩的人生。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眼泪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我用手指轻轻抹去那些咸味的泪珠。
突然有人来拍我的房门，砰，砰，砰，三下，沉静的，缓慢的。
我走过去，一边开门，一边说，“许姑姑你找我？”
我抬头一看，雍正爷正站在门口。他侧身看着我。
我连忙背过身去，将眼泪擦干净，然后笑着对他说，
“万岁爷，您回来啦？”
他抬脚走进我的寝室。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寝室，我突然感觉有点拘谨。吉他琴放在桌子上，他走过去，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然后他看着我说，
“你在做什么？”
我笑笑说，“阿诺给万岁爷请安。阿诺没在做什么。只是偶然想起一只家乡的民谣，随便弹唱一下。阿诺五音不全，就是随便瞎唱。”
他又拨动了一下琴弦。
“你很喜欢贵妃送你的这只琴？”
“是的，这琴制造于万岁爷您的生辰那一年，是贵妃娘娘的心头挚爱。阿诺也很喜欢她。”
我朝这位爷笑着说。
他又哗啦拨动了一下琴弦，淡淡地说，
“朕不用贵妃娘娘时时去提醒朕的年纪。”
我听到这一句，突然一呆。
他看向我，神色莫名地晦涩难解。
“朕不用任何人提醒，朕的年纪已经足够做你的阿玛。”
我惊慌地开口解释说，“万岁爷您误会了，贵妃娘娘不是这个意思。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他问我。
这么说，他是担心我觉得他老了？
我觉得脸上发烧起来，但是本来就在烧着，所以也并没有烧上加烧。
我用手背抚了一下两侧脸颊。我怕他见我不语，以为我犹豫，连忙急急地说，
“万岁爷不老，万岁爷如果老了，就惹不来这些争风吃醋的事，阿诺今天这脸也就不会这么遭罪了！”
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袭近了我。一瞬间，我就被他腾空抱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下一刻我已经躺倒在自己的小床上，而他俯身看着我，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我的心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在寂静中，我想他一定可以听得到我心跳的声音。在那一刻，我轻轻地闭上了我的眼睛。我感到有一片羽毛，轻柔地在我的唇上印了一下。然后他离开了我。
我睁开眼睛，惊慌地坐起来。
雍正爷看着我，目光晶亮。
他说，“朕说过，朕是一个自私的人。所以朕现在不想要你，也不能给你名分。朕不想让你进后宫。因为那样，朕就不能象如今这样天天能看到你。你明白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阵猛然袭来的强烈的幸福甜蜜感紧紧地包围住了我的全身。
我点点头。
他走出门去。
第二天，我在满怀的幸福中醒来，觉得快乐似乎都要从我的心里满溢出来。
我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像这个早晨那样美丽过。
我觉得镜中的人儿，乌发黑眸，白玉般的面容上，红肿已经消退。熹妃的两掌，只给我的两侧面颊巧妙地增添了淡淡的红色，这种天然的红色，似乎比胭脂更美。
我高兴地笑起来。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我快乐地跑出门去。
在回廊里，我遇到了千语和郎旭，我问他们，万岁爷在哪里？他们说，应该是在进早餐。他们也正要去给万岁爷请安。
于是我们一起去见他。
雍正爷确实是在用餐的地方。我们进去的时候，他看到我，眼神似乎一亮。
等我们都请安之后，他招呼我到他的身旁去。我有些犹豫，我不想让众人回避，但我也怕这位爷随时会说出什么让我不安的言辞。雍正爷可能看出来了，笑着让郎旭千语和周围人回避。
我略带羞涩，但是还是走近了他。他握住了我的手，火热的手掌，裹住了我的双手。
我朝他温柔的笑了笑。
然后我笑着说，“万岁爷，你让他们都回避了，这不合规矩。万一阿诺是个刺客呢？”
他闻言将我的手轻轻一握，我立即开始求饶。
他微微一笑，放开了我的手，轻轻说，
“阿诺今天早晨好美。”
我微微一笑，“昨日偶然拾到美貌胭脂一盒，今日涂了，果然又轻又薄，红香匀透。”
他停了一下，又握住我的手道，
“你还是在怪熹妃娘娘吗？”
“对，我怪她。”
雍正爷看向我。
我解释道，“她应该直接说，她爱万岁爷，思念万岁爷，就说她嫉妒我好了。但是她偏不说，她拐弯抹角地，找着其他的借口，让其他的人来不时挑衅我。所以阿诺怪她不够坦诚。”
雍正爷又一次笑了起来。
那天，等他上朝之后，我拿了纸笔，到御书房的隔壁偏厅，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一些字。郎旭帮我打听到了那个可怜的侍卫的情况。他的家境果然有些艰难，尚未成婚，家中还有父母弱弟。
我想将那天唱的那首歌的来源之处写下，聊表哀思。
考虑到人们的忌讳，我将语句稍微做了一点改变。
等我出去了逛了一圈回来发现，雍正爷已经下了朝。他站在我的桌前，翻看着我写坏了的那些纸稿。他问我这是什么。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他。
于是我说，“万岁爷，昨天殉职的那位侍卫，家境困难。阿诺想写一个挽联送去。”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写的字。问我，想写什么话。
我轻轻说，“来如夏花之绚烂，去如秋叶之静美。”
雍正爷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连忙说，“万岁爷，这不是阿诺想出来的。是阿诺从书上抄来的句子。”
这位爷一掀衣襟后摆坐下，提起我选的那只硬笔狼毫，大手一挥而就。
我将这副字装裱好送给郎旭，请他代为致敬。
不久后的一天，雍正爷告诉我，廉亲王夫妇要携弘旺阿哥，进宫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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