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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朝朝暮暮


  金蛇郎君在黑暗的山洞之中,日夜思恋他的爱人温仪之时,曾经说过那著名的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是他们两人被迫分离之后,他无奈之下自欺欺人的感概。

  而能够常常见面的恋人们,自然会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会不期盼在每一个朝朝暮暮,都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人呢?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雍正爷他竟然也是与我一样的想法。

  这也许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古人,时不时都要拽上一句文理不通的诗词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如果被别人听到了,一定会因此笑话我。不过,中华文化的魅力正是在于,无论你有多少的人生感慨,似乎都可以在那些流传千古的动人诗句中,寻觅到属于你自己的知音。

  正如当年男同学们喜欢吟诵的那一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应该是年轻的他们最为向往的一种境界吧?好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还有心上人相依相伴。如果他们在往后的岁月中,可以有幸不去体会后面更戳心的那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那又该是多么完美!

  此刻我所想见的人,都在乾清宫宫门以内,所以,我很愉快地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避免不必要的争端。除了心中偶尔挂念起年贵妃,不知道她身体现在如何,腹中孩子是否活泼如常。

  雍正爷曾经下过口谕,未经这位爷的许可,后宫不得传唤于我。我当然以此作为护身符,同时老老实实地呆在乾清宫内。于是偶尔的时候,千语就受我所托,去给年贵妃请安。

  有一日,千语回来之后,跟我说,宝亲王在路上遇到她,问我为何不再去御花园?

  去御花园找他的额娘去领耳光吗?我暂时还不想再有那样获赠免费胭脂的机会。

  我知道,那日我将弘旺阿哥错认是他,而他在旁边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许会有所触动。也许会认为他眼中的我这个狐媚畜生,应该也没有那么的蛇蝎心肠。所以他当时才会叫止了他的额娘。

  小孩子常常都是有一些极端的。也许因为额娘偶然的一句抱怨,立即将对方视如蛇蝎,过后再因为偶然的一件事,又会立即觉得对方原来是个好人。他们对待一个人的判断,很少是全面和客观的。宝亲王他看不到我既有他应该恨我之处,又有他应该秉持公允之心自我加以判断的地方。所以,这个年纪,对待人世间的看法,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达摩东来,只是要寻一个不受人惑之人”。我不是倚老卖老,我如今自己也还在迷惑之中。但十一二岁的人,自然是比我更为糊涂。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么,我毕竟多吃了十几年的咸盐。也没有太大关系就是了,有他那个厉害的皇阿玛可以教他啊。

  是啊,他的皇阿玛,是个很厉害的人。

  不过转念想想,宝亲王肩上确实负担沉重,可能逼着他也做不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雍正爷一定是担心溺爱了孩子,会让他不成器。所以,从我的观察来看,雍正爷是奉行康熙爷对他的那一套的,对宝亲王似乎比对其他阿哥们都更为严苛一些。他很少对宝亲王露出什么笑脸,常常是唬着脸,很冷淡的样子。

  我有时想,这两年来,宝亲王弘历的遭遇,也算是一个比较剧烈的变化了。他从自己祖父的赞许和疼爱之中,一下子来到了一个这么严寒的世界,一定没有带够御寒的衣物吧。我想,在雍正爷看来,不管什么事情,宝亲王做得好都是应该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更不能有骄矜二字。所以宝亲王竟然常常得到雍正爷的训诫,比其他兄弟们所得的加起来都多。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么。

  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虽然成年之后,母亲后来经常对我说,我父亲对我,比对我的两个哥哥要好多了。但是当时的我仍然觉得,经常受到来自我父亲的无情打压。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天我无意中轻轻唱起一首歌,可能当时脚步略嫌轻快了一些,走路时微微垫了一下脚。父亲见到,竟然唬下脸评论到,“陈诺,我发现你最近非常有骄娇之气!”

  他是指我当时刚刚考过一次成绩尚为理想的考试。他看到我如此做派,于是立即做出那样的评价。

  大人们从来不知道,自己随便的一句话,会有多么地伤人心。尤其是我当时真的就是随便唱歌,显得有点欢快了而已。那一时间所感受到的委屈,难以描述。我当时哑口无言。

  你看,我现在还记得去叙说这件小事,可见当时是真的伤了心。

  因为我是姑娘家,父亲并不象教训小子们那样打骂我。他只是经常向我强调,响鼓不用重敲这六个字,同时再时不时地敲打敲打我。

  比如,他会说,“哼,如今看你,也不过是指望萝卜是白菜!”

  家乡这句土话的意思是,抱着殷切的希望,结果发现不过尔尔。听完之后,我心中就常常升起一种强烈的念头,我就要做个萝卜给你看!

  父亲的这种嘲讽式教育看似是“成功”的,他最终将他的小女儿送进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读书。可是,我后来有时候感慨,这种教育对我的印记之深,我花了很多年都无法抹平。

  有了所谓的“成绩”,我从来不敢骄傲。我怕骄娇之后,便会迎来失败。

  我怕最后才发现,我自己不过真的就是一颗白菜。(小乐语:小乐就是颗白菜。不过好像当白菜也当得自得其乐。)

  我常常对宝亲王是抱有一些同情之心的。可是,话说回来,雍正爷要怎么去教育他的爱子,又怎能容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人置喙!他肯定会觉得,你自己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他说的,“你知道?朕看你一直以来,都糊涂得很。”

  所以我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不表露出来什么。即使我有一定的第一手经验。

  隔了几天,宝亲王来给雍正爷请安。

  我本来以为,给额娘阿玛,必须日日请安两次,就像我在此地家中时那样。我也知道,皇家大约不会如此。雍正爷没那么多时间,让他的那些大小萝卜头儿们每天排着队来请安。但是,我之前也没有估算到,会这么稀少。有些阿哥,一个月都见不到雍正爷一面。宝亲王大约每十天左右,来请圣躬安一次。公主格格就不用说了,大约只是在年节之时相见吧。年幼的那些皇子公主们,还可以在雍正爷偶然去看宫妃娘娘时,多见上一面。还常常是跟着不是自己额娘的宫妃们住在一起。皇家的骨肉亲情,实在淡漠!

  我当时正在偏厅做编织的活计。听到了苏公公喊起,宝亲王觐见的声音。然后听到宝亲王入屋请安。现在我已经能够认识他的声音了。

  父子二人。一个问,老爸您最近安吗?另一个回,安。你自己呢?儿子说,也安。谢老爸牵挂。父亲又说,既然都安,那就早点滚回去学习吧,不要整天瞎混,浪费时间!

  这就完了?

  我和千语与这位爷之间的平常对话,都比这寥寥数语要长。

  我站起来,不知道我敢不敢去干涉一下。

  隔壁宝亲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儿臣想,面谢御前女官瓜尔佳.成诺。”

  我心里一跳。

  雍正爷没有做出立即的回复。

  我等在那里,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雍正爷说,

  “苏培盛,你去看看,她在隔壁盹着了没有。”

  竟然嘲笑我在这里睡觉!姑娘我辛辛苦苦地在为您织围巾手套呢!

  我放下毛线团子,走向偏厅的门口,苏公公出现在那里,将我带入大厅。其实我心中也踌躇,宝亲王要面谢我,我该如何反应?我又没真的救他,只是当时认错了人,在抢救弘旺的过程中,疾声呼喊他的名字而已。他感念我有救他的心意,被感动了,就非要当着他阿玛的面来抒情一番?

  等我走到御书房内,我已经下了决心,实话实说。

  我向他们父子二人行礼。

  雍正爷叫我起来,然后说道,“朕的宝亲王懂事了,感念你当日救命之恩,要来面谢你。”

  宝亲王听他阿玛这么说,一时有些尴尬,好像不知如何接口。

  我微微一笑,对宝亲王说,

  “奴才听说,君子不市恩,做好事不求回报,但受人滴水之恩,却会涌泉相报。奴才感念宝亲王的心意。连奴才没有做过的事,都能得到您的感谢,这实在是君子之道。奴才也受之有愧。”

  宝亲王闻言愣了一下,然后面色微红地说,

  “日前,本王还为难了女官,与君子之道并不相符。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哇,这竟然是一个满诚实的小孩么。敢作敢当啊!我突然有了些佩服他的感觉。

  我看了看雍正爷,他的眼中也带有一丝笑意。

  不过,我不可能对宝亲王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他处罚一个奴才,能有什么错。他竟然能对一个奴才说出“过意不去”这四个字,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将来他会成长为一代盛世仁君。

  “宝亲王说笑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宝亲王事母至孝,奴才感佩不已”。

  宝亲王闻言,面露尴尬。

  哎呀,糟糕,我真是没脑子。这不是明摆着抬高我自己去贬低他额娘么!我心中懊恼。想来如果我想与那田文镜大人当同门修行,恐怕很快会被扫地出门。

  于是我急急做些补救,

  “世人宣扬那些孝子贤孙,却不知父母之心,往往比之更甚。奴才当日口呼宝亲王之名,冒犯了宝亲王,多有得罪。只是在那一刻,宝亲王的名号确实有起死回生之效。”

  雍正爷看向我,宝亲王也面露疑惑。

  “因为,奴才当时错以为是宝亲王您遇了险,奴才一想到万岁爷与熹妃娘娘当时的心境,便觉得有了无穷的力气。”

  也是因为我以为那是宝亲王,知道他的命运,所以才有了无穷的底气吧。我对弘旺的历史却不熟悉。除了史书上记载他后来被迫改成的那个可怜的名字,我并不知其所终。

  “所谓关心则乱。奴才毕竟不认识廉亲王的家人,所以当时的误解,确实给了奴才心中更多的动力。奴才当时在心中感念着万岁爷与熹妃娘娘,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了踏进田大人一派的大门,我也不管慈禧太后会怎么想了。盗用一下,见谅见谅。

  雍正爷和宝亲王听了,一时没有发声。

  苏公公见我眼光看到他,又一次向我微微竖了一下大拇指。我也朝他微微一笑。

  雍正爷平静地说,

  “这样的胡话,今日说了就算了。改日廉亲王夫妇来谢恩,不要又在那儿胡说八道。”

  我甩给他一句,“那是自然,奴才又不是傻瓜。”

  宝亲王似乎还是愣在了那里。他也许不适应,我这样与他皇阿玛顶嘴吧。或许,他甚至会觉得有些嫉妒我?我的心里,又涌起了一种同情。

  于是我主动说,“奴才送宝亲王出去。”

  雍正爷许可之后,我便陪同宝亲王走出了御书房。

  一路无话。

  到了乾清宫门外,宝亲王停下来看了看我。满人嗜武,此时的他,比我只是稍矮了半头。

  “你平时也是这么能言善辩么?”

  果然,他并没有象在雍正爷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对我充满了希望和解的善意。

  不过他敢作敢当的勇气,还是让我有了几分激赏。于是我对他说,

  “宝亲王认为奴才能言善辩,那您这是要认输了?”

  他横眼看我。

  “不知道宝亲王有没有兴趣,接受奴才的一个挑战?”

  我装作不客气地问他。

  这小孩果然上当,冷哼道,“什么挑战?”他眼中彷佛在说,小爷会怕你一个奴才?

  “宝亲王您看到了,奴才与万岁爷是有问有答。一句话的长度,能顶得上万岁爷和您之间说的五句话。”

  我看他面色阴霾,也不敢太逗他,赶紧把话说完。

  “宝亲王下次请安之时,如果能跟万岁爷说上十句话。说话的字数,奴才在隔壁给您数着,如果能超过,超过五十个字,那就算您达成了挑战。您敢不敢应战?”

  他气哼哼地说,“本王定会奉陪!”

  “你又如何应战?”

  “奴才自然也是当日说上五十个字!绝不会撒谎。”我转念想想,我用这个标准对这个小子,好像有点不太公平。于是我加了一句,“奴才这五十个字,都会说的是御前女官的工作,绝对不会是私事,以示公允。你可以之后请苏公公评判,奴才是否作了弊。”

  “如果本王与你都达成目标,那又如何?”

  “十日之后,挑战升级,一百字。再十日之后,两百字。”

  我突然发现,好像不能如此升级下去。一天以内向雍正爷说上两百字的话,有些不太现实。他哪有那个时间听我和宝亲王两人一起胡扯。关键是他给予宝亲王请安的时间也不会那么长。

  管他呢,不是我要去烦恼的事。

  我接着说,“两百字之日,即为奴才与宝亲王,决战于紫禁之巅。“

  他听完这话,一甩袖子走了。边走边说。

  “本王绝对不会输给你这个奴才!”

  我想,他是客气了,没有在奴才之前,加上一个狗字。

  我微微一笑,走回乾清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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