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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圆谎


夜里不知几时雪停,到了清晨,只剩窗沿上还铺着一层银白。

        华菱到房中送膳时,见元鸢正趴在地上,裙曳几欲铺满了小半个房间,眼睛费力地往书架下面瞧。

        “姑娘在找什么?”

        元鸢从地上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轻叹口气,“华菱,你可见过我那支镶了七颗明珠的钗子?”

        记得昨夜分明将东西放进了屉子里,结果今早怎么也找不见了。

        虽然元清澜这些年并非真心待她好,但再不济还是忍痛割爱,将皇上御赐的宝贝送给了她,即便不打算时时穿戴,也不能就这么弄丢了。

        “姑娘也丢东西了?”

        “也?”

        华菱一面将早膳摆上桌,一面解释跟:“最近府里有人手脚不干净,不少人都说丢了东西,姑娘那支钗子瞧着就价值不菲,八成也遭了贼了。”

        遭了贼……

        元鸢秀气的眉头促成一团,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也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原本还盘算着日后穷途末路之时,就去当铺里换成银子,要是真丢了,岂不是连跑路的盘缠都没了?

        早膳规规矩矩摆了一桌,手边银耳粥还冒着热气,可元鸢为钗子的事发愁,左右提不起胃口,半晌后,搁下筷子,“或许是我记错了,我再去外面找找看。”

        说不定是掉在府中什么地方了。

        “哎……姑娘的早膳还没用呢……”华菱追了两步,见她不肯回头,只好随她去了。

        只是府中最近频繁失窃,还没听说哪个人能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的。

        雪将融未融,府苑中池塘上冻,凤凰木上蒙络一层银灰。

        元鸢昨日从华菱口中得知,这里是豫州县丞苏向文在城郊的别院,听说祁郡王要来豫州处理公务,便派人腾了出来。

        地方算不上太大,约莫只有半个江宁侯府,但胜在环境清幽,春时应别有一番雅致。

        元鸢昨夜只出过一趟门,便是去裴晏的房里送药,眼下沿着原路重走,不想迎面碰上了沈翊。

        回廊并不宽敞,想躲已是不及,元鸢只能等人走到跟前,礼貌作揖:“民女见过沈大人。”

        沈翊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襟前有银线勾绘,日光下好似浮动的游丝,玉带束腰,腰间系一价值不菲的玲珑佩,衬得身姿颀长。

        对于这位大理寺少卿,元鸢在长安时就经常听闻坊间谈论他的风流韵事,宫中也远远瞧见过几回,只是一直没打过照面。

        也幸好没打过照面,否则她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沈翊和裴晏可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个风流成性,一个沉稳自持,若非亲眼所见,她真想象不到这二人还有这般交情。

        沈翊瞧见她,手中折扇轻摇,眼中泛出几分笑意,“圆圆姑娘,这么巧,我正派人四处找你呢。”

        元鸢虚心作祟,乍一听还以为对方在唤自己的大名,冷静一想才知,唤的应是“圆圆”二字。

        才认识了两天便直呼姑娘家的小名,不愧是京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

        她有些纳闷:“大人找我做什么?”

        “帮忙。”

        “什么忙?”

        沈翊卖了个关子,只道:“姑娘随我到正堂便知。”

        如此,元鸢也不好继续追问,一路上攥着袖口,心中惴惴不安。

        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介民女,又在豫州人生地不熟,有什么事是她能帮得上的?

        穿过回廊来到正堂,前脚还未踏入,就感到一双冷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时紧张,竟不知先抬哪只脚才好。

        裴晏今日穿着以墨绿为调,袖口与交领处有金线勾绘飞禽,暗金色腰带束着劲瘦的腰身,衬得人身姿英挺,一对狭长眼眸幽深莫测,即便不多露情绪,也叫人觉得十足压迫。

        元鸢想跑不能跑,只能硬挤出个笑容,软着嗓子喊了声“相公”。

        裴晏眼皮一抖,险些将手中茶盅捏出个好歹。

        堂中还有一对相互搀扶的老夫妇,身形佝偻,穿着粗布麻衣,风尘仆仆,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长途跋涉而来,还未来得及歇脚。

        沈翊向她解释道:“圆圆姑娘,这二位从邺城远道而来,说是有要事禀报郡王,但邺城方言太过生涩,能否请姑娘为我们解释一二?”

        听得此言,元鸢笑意凝在脸上,傻住了。

        早知撒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的准备,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要用这么个圆法。

        她连邺城都不曾去过,谈何听懂邺城的方言?

        沈翊见她脸色僵硬,试探地唤了声:“圆圆姑娘?”

        那头裴晏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即便不发一言,也让人觉得如芒在背,好像只要她露出马脚,下一秒就会被赶出府去。

        袖口下的手收紧,她吸了口气,道:“我试试吧……”

        老妇似乎是看出了她愿意帮忙,上前两步,感激地握着她的手,口中冉冉不绝说着什么。

        如听天书的元鸢微微睁大眼睛,本想着能听懂只言片语,再自己编造一番便可,结果却是半个字都听不出来。

        早听闻邺城偏远,方言晦涩,却没想到会晦涩到如此地步。

        老妇说罢,眼尾已经红了大半,几欲潸然泪下,元鸢也想哭,倒不是被对方的话所打动,而是被这天书给难的。

        数双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这位老人家的意思是……多亏了祁郡王之前在邺城查明了私铸铜钱一案,如今邺城百姓安居乐业,不用再受黑心官员的压迫,他们二人这次前来,就是想亲自感谢祁郡王。”

        为私铸铜钱一案道谢?

        裴晏眸色沉了沉,指节轻叩着桌案,似乎有所思忖。

        一通胡编乱造下来,元鸢满手都是细汗,偷瞟一眼裴晏的表情,好在他似乎并未察觉出端倪。

        沈翊三两下收住纸扇,朝二位老人家拱手:“原来如此,麻烦二位跑一趟,这几日就先在府上歇息吧。”转而又对元鸢道,“圆圆姑娘,这次也要多谢你了。”

        大抵是蒙混过关了,元鸢暗自舒了口气。

        之前听元清澜提过,裴晏在邺城是为了查办私铸铜钱一案,她便大胆揣测了这对邺城老夫妇的来意。

        还好,一切勉强解释得通。

        回到房间后,元鸢双腿发软,瘫坐在软榻上,手一下下抚着胸口顺气,华菱见她回来,问:“姑娘找到东西了么?”

        元鸢摇摇头,不但东西没找到,还险些把自个儿给葬送了。

        华菱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安慰道:“只是一支发钗而已,姑娘莫要太伤心了,等日后嫁给了祁郡王,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向郡王开口便是。”

        “……”元鸢无言以对,干脆选择沉默。

        那可是西域秘密进贡的宝贝,即便是裴晏,也不是说弄到手就弄到手的。

        更何况这份荣华富贵她无福消受,也不敢消受,只想在此避过风头,然后马上卷铺盖跑路。

        千思万绪,到嘴边都化作了一声幽叹,元鸢脑中又回想起老人家紧紧握住自己手的模样,愧疚感浮上心头。

        沈翊也曾说过,老人家远道而来是有要事向郡王禀报,可自己却为了不露端倪,在堂上胡编乱造一番,不知会不会误了大事。

        思及此,她向华菱询问:“华菱,你可知祁郡王与沈少卿这几日的行程?”

        “行程?华菱是这苏府上的丫鬟,而非祁郡王或是沈少卿从长安带来的,因此并不了解二位大人。”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这几日郡王总是白天出门,子时夜里才回来,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也是如此。”

        “为何那么晚才回?”

        华菱抿嘴笑了笑,道:“当然是忙着处理政事了,华菱在这苏府已经待了两三个年头,原以为县丞大人整日勤于政务,已经足够辛苦了,但眼下和郡王一比,倒是小巫见了大巫。”

        元鸢有些唏嘘。

        怪不得元清澜曾向她抱怨,说裴晏的心里只有政务,再容不下其他。

        午后小憩罢,元鸢趁裴晏不在府中,揣了宣纸和笔墨,轻手轻脚来到二位老人家的房中。

        老人家见了她,连忙热情相迎,嘴里依旧是听不懂的邺城方言。

        元鸢唯有点头回应,余光瞥见床榻上散开的包袱,里面简单装了几件缝了补丁的衣裳,以及两三个发黄变硬的馒头,鼻头不由得一酸,心中愧疚更重了几分。

        她摊开宣纸,念及老人家可能眼神不好,特意将字写得又大又工整:“对不起,今早我在堂上撒了谎。”

        老夫妇对视一眼,面有疑惑,元鸢耐着性子同他们解释,时而用手比划,时而画图示意。

        两位老人没什么文化,但幸好还识得几个大字,元鸢道过歉后,再度向他们询问来意,并用自己的话在纸上记下,虽说交流起来如同隔着条鸿沟,但勉强能进行下去。

        一来二往,外面天色已晚,元鸢将案前的灯烛点上,烛光摇曳,映照着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不问还好,一问才知自己白日里一番揣测完全落了空,原来二人老人从邺城跋涉至豫州,竟是为了状告一位朝廷命官。

        一位跟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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