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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重演


冬天的水刺骨冰寒,被漫过的一瞬间,元鸢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尚是孩童的她被人丢入水中,按着脑袋直至快要淹死。

        同样的绝望与无助再度卷土重来,一点点想要将她吞噬殆尽。

        肺腑中的空气快要被抽干,喉咙处传撕裂般疼痛,她想张口呼吸,却只有冰冷的池水灌入口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拽着她的身体不断下沉。

        就在元鸢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突然,一双结实而有力的臂膀从她腰间环过,替她挣开了那只无形的手,拖着她一点点往上,直至离开水面。

        元鸢努力睁眼,视线却模糊一片,意识混沌间,只觉得眼前人的面庞竟与八年前救她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她唇瓣微动,似乎有话想说,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裴晏眼睁睁看着怀中人陷入昏迷,眼底是前所未有的阴冷。元鸢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衣服,纤细的身体伏在他的胸前微微发抖,唇齿紧闭,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苏锦儿原以为乡野来的丫头定是会水的,没想到竟险些闹出条人命,更没想到裴晏会正好出现在此处。

        她吓白了脸,踉跄着退了几步,声音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不会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王爷……王爷你要相信我啊!”

        裴晏冷冷抬眼,目光凌厉,几乎能将人削下一层皮来。

        “别让本王再看见你,否则……”

        裴晏周身散发着慑人的寒气,后半句话即便是不说,也足以让苏锦儿吓破了胆。

        怀中人浑身冰冷,所幸还有微弱的呼吸,裴晏不再耽搁,抱着元鸢大步离去。

        墨衣带起细小的风擦面而过,裴晏冰冷的话语在脑中久久回响,苏锦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最后瘫坐在地上,再起不能。

        听闻动静,华菱还以为是元鸢回来了,出来门口迎着,却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二人。

        愣了愣,连忙福下身子:“华菱见过王爷。”

        罢了,又担忧地看了一眼他怀里之人,“李姑娘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湿透了?还有王爷您也……”

        裴晏将元鸢放在软榻上,“马上叫闫大夫过来。”

        “是!”华菱不敢有一丝耽搁,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跑去找闫大夫了。

        裴晏垂眼看着榻上的人儿,小脸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发丝粘湿贴在额前,看上去无比虚弱。

        分明已经没了意识,手中却还攥着他的衣角。

        倏地,一阵剧痛从肩胛骨上传来,裴晏眼底闪过痛苦之色,又很快被他强压了下去,想将元鸢的手拿开,才发现衣服被她攥得死死的。

        似乎察觉到他要离开,元鸢迷迷糊糊间喊着他的名字,“裴晏……”

        裴晏愣了一瞬,一向冷漠如他,却在面对榻上人的低声喃喃,不由得放缓了语气。

        “我在。”

        得到回应后,元鸢的眉头皱得更紧,像是做了噩梦一般,拽着他的衣角央求:“求你……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想回去……求你……”

        “……”裴晏眼底掀起细小波澜,心中竟也有些动容,半晌后,轻声道了个“好”字。

        她到底是谁,身上又究竟发生过什么……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华菱请来了闫大夫,闫大夫替元鸢瞧过,道:“这姑娘只是身子骨虚弱,暂时晕了过去,约莫到晚上就能醒过来了。待会儿我开一副驱寒的药,只要醒后按时服用,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闫大夫原是宫中太医院的御医,行医数十载,医术高明,只是脾气出了名的古怪。

        两年前离开了太医院,到各处游山玩水,听闻裴晏要来豫州,便随着一道来了。

        裴晏从小到大的毛病基本都是闫大夫给诊治的,既然闫大夫说没事,他自然也放下了心。

        闫大夫生性洒脱,最不喜欢同官宦之人打交道,也不肯住在县丞府上,收拾好药箱就要回郊外雪庐。

        临走时竟发现裴晏也浑身湿透,他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颤抖着伸出手指,“你又是怎么回事?啊?也掉那水里头了?老夫已经嘱咐过你多少次,你身上的旧伤还未痊愈,万万不可再引寒入体,你、你……你真是想气死老夫啊你!”

        裴晏没有吭声,即便浑身多处开始作痛,身子站得笔直,任由对方一通数落。

        见他这副模样,闫大夫实在没有半分好气,“那你便自己忍着吧!下次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老夫!”

        闫大夫走后,裴晏终于是有些撑不住了,华菱将屋内的炭盆给点上,见他面色不太好,上前劝道:“王爷,这天这么冷,您还是快些回去换衣服吧,李姑娘这边我会好好照顾的。”

        裴晏担心自己再像上次一样突然晕倒,见元鸢呼吸已经逐渐平稳下来,便离开了房间。

        傍晚时分,元鸢终于醒了过来。

        天色已晚,房中点着几盏灯烛,被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忽明忽暗。

        许是受噩梦影响,分明是霜寒入骨的腊月,她却出了满身细汗。

        她梦到了被人捉回江宁侯府,爹爹将她幽禁在房中,重新算了良辰吉日,最后把她绑着送去了江南。

        幸好只是一场梦。

        元鸢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四肢却比想象中疲软,广袖不经意从床边案台上扫过,打翻了一只琉璃茶盏。

        闻此动静,华菱匆忙进屋,“李姑娘,你醒了,那位闫大夫可真是料事如神,哦不,是医术高明。”

        元鸢脑袋有些隐隐作痛,她不知道华菱口中说的闫大夫是何人,只记得自己白日里从偏厅出来后,被苏锦儿推进了池塘。

        后来,有一人跳入水中救了她,她费了好大劲也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记得身量高大,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像极了……

        她不太敢确认,犹豫了片刻,向华菱问道:“是……王爷救我的吗?”

        华菱道:“可不吗,王爷为了救姑娘,自个儿也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姑娘迷迷糊糊间还一直拉着王爷的袖子,害得王爷守了姑娘好久才回去换衣服呢。”

        竟然真的是他。

        元鸢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裴晏平日里看上去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居然会在这寒冬腊月跳进水中救她。

        她还以为他根本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华菱将提前煎好的汤药端到她面前,“先喝药吧,小心烫。”

        生苦的味道直冲鼻腔,元鸢皱了皱眉头,而后一饮而尽。

        华菱一面收了碗,一面又说起白日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那个闫大夫是何来头,居然对着王爷便是一顿数落,而且王爷就那么听着,连声都没吭一声,简直是……闻所未闻。”

        元鸢又仔细思索了片刻,想起太医院里确实有过一位姓闫的大夫,医术最为精湛,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太医院,听说就连皇太后重病时,也到处找不到他。

        想到这,她不禁觉得奇怪:“闫大夫为何要数落王爷?”

        “唔……好像说王爷身上旧伤未愈,不能受凉之类的吧。”

        旧伤……

        这让元鸢又想起了八年前的事来。

        八年前的花朝节,宫中照例举办赏花宴,柳氏没有带三个姐姐,而是带她一人前去参加。

        刚及八岁的她,还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养母的疼爱,哪知柳氏却趁宴会间隙将她带到无人之地,狠心将她推入湖中,还用手按着她的脑袋,想要将她淹死,事后再对别人说是她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幸亏有一人及时路过,不但吓跑了柳氏,还跳入湖中将她救了出来。

        那人便是尚未加冠的裴晏。

        被救后,她想要答谢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一路悄悄地跟着他,一直跟进了屋里。

        裴晏进了屋便开始换衣服,敏锐如他,很快察觉到有人跟了进来,将脱了一半的上衣迅速穿回。

        但元鸢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他不算白皙的皮肤上,留着一道道新旧不一的伤疤,像是蜿蜒丛生的干枯树皮,触目惊心。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知道了裴晏身上有胎记的事。

        再后来,西戎入侵,黔州战事吃紧,裴晏又跟随裴大将军带领十万大军驰援南方,一去就是三四年时间。

        裴晏骁勇善战,屡立奇功,回京后被封为祁郡王,又在不久前接手了三法司,在朝中有着不可小觑的权势。

        在这八年中,元鸢再未与他有过接触,只偶尔在宫中远远望见一道挺拔的背影,或是听元清澜讲述自己未来丈夫有多么优异。

        一个是天潢贵胄的郡王,一个是受人冷落的庶女,她自知与他身份悬殊,况且八年过去了,她已出落成了少女模样,即便站在裴晏面前,他也认她不出。

        这段记忆原本已经被元鸢埋在心底,但就在今日,八年前的一幕重新上演,让她不禁又想起了曾经跳入水中救她的青雉少年。

        经此一事,她对裴晏有了些许改观,印象中那个冷冰冰的人,也多了一些记忆中少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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