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醉酒
夜间细雨连绵,到清晨才拨云见日,似是为迎接元日的到来,将大小街巷都仔细清洗了一番。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火树银花,豫州南,在被炸毁的粮仓附近,经过几日的紧赶慢赶,搭建出了几间简陋的避难所,数以百计的伤民被安置在此处,并有侍卫按时分发口粮。
裴晏静立于一旁,绣着云纹的墨色锦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远看身形萧然,一双玄青色眸子光华内敛,淡淡扫过避难所中有条不紊的百姓。
身旁,苏县丞感叹道:“这些天真是多亏了王爷,又是亲自监工,又是派人搬送粮食,不然真不知还有多少人要饿死冻死。”
裴晏略微颔首,“县丞言重了,此事原本就是本王的责任。”
“王爷此言差矣,若非王爷来豫州调查此案,那批黑火不知还要在粮仓中藏匿到什么时候,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啊!”
这一个月来,裴晏的辛劳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今日是除夕,也照旧来这里查看伤民的情况,还吩咐侍卫准备了饺子,让他这个豫州县丞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这头热腾腾的饺子还没出锅,香味已经飘到了几里开外,避难所中难得也有了些过年的氛围。
裴晏想到母亲还独自一人待在长安,眼中轻闪了几下,道:“今日除夕,县丞还是早些回府中陪陪家人吧。”
苏县丞正有此意,拱了拱手道:“如此,下官便先行离开了。”
饺子出锅后,人群跟着骚动起来,侍卫先给裴晏盛了一碗,却被他婉言拒绝。
侍卫转身将饺子给了身后一直巴巴看着自己的小男孩,后者面露喜色,立刻飞奔回避难所,小心翼翼端给了受伤不能下地的父母。
裴晏看在眼里,眉间微动。
自父亲走后,母亲便得了一种连闫大夫都瞧不好的病,整日精神恍惚,严重时连他这个儿子都认不出来。
他发誓要替父报仇,可是当年之事被人做得滴水不漏,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终于查到了线索,到头来……
思及此,裴晏眼中微黯,目光从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上移开。
苏县丞走后没多久,沈翊也来了,见裴晏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便想着从背后给他一个惊吓,看看一向冷静自持的祁郡王出糗是什么模样。
然而裴晏自小习武,敏锐过人,他的手才堪堪抬起,人便已经转过身来,一记凌厉的眼神让人脊背发凉。
“……”沈翊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襟领,“衣服皱了。”
幼稚。
裴晏是真不想同他计较。
沈翊今日带了把新折扇,在裴晏面前炫耀了好一阵子,说是特意花了高价请豫州最有名的画师给画的。
炫耀完了还不忘问一句:“怎么样,是不是跟我的气质特别般配?”
裴晏对他的扇子提不起半点兴趣,只觉得耳边甚是聒噪。
“再画几只蝉上去就更般配了。”
不知滔滔不绝了多久,沈翊终于不再说他那扇子了,转而感叹起来,“以往在长安过年,尽是些繁文缛节之事,稍有不对的地方还要被我爹骂,真是吃也吃不痛快,玩也玩不痛快,今年好了,终于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裴晏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又是约了哪家的姑娘共度良宵,第二天再以自己有断袖之癖将人给吓跑。
“再过几日便要回长安了,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
“我像那种惹是生非的人吗?”
“难道不像吗?”
“……”沈翊撇了撇嘴,竟然有些无从反驳,“王爷呢,可有什么打算?”
“没有。”
干脆利落。
沈翊腹诽他是个无趣之人,嘴上却拐弯抹角,“这眼下案子也查完了,难民也安置好了,一连操劳了这么多日,王爷就一点也不想找个地方快活快活?那满香楼的青衣姑娘可漂亮了,不过嘛,比起王爷的小媳妇还是差了一大截……”
感受到对方扫来一道不悦的目光,沈翊轻咳了两声,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还是圆圆姑娘更好看一些。之前一直不知道圆圆姑娘的身份,时间长了,还真把她当成王爷未过门的小媳妇了,现在想来,等王爷娶了越阳郡主,可就是她的姐夫了,啧啧,这关系还真是复杂。”
说罢,趁着裴晏还没张口骂他,连忙转移了话题,“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有要紧事告诉王爷。”
“哦?”裴晏趁机反讽,“还有比你那扇子更要紧的?”
沈翊挑了下眉,嘴上依旧不落下风,“对我来说,自然没这扇子重要,但对王爷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多亏昨夜下了场小雨,将云雾冲得不知所踪,到了晚上,空中天月高悬,星斗满天。
南渝原有宵禁的规定,每到一更夜里,宵禁的鼓声响起,便关闭城门与坊市,唯有到了新岁等重大节日,根据皇帝诏书,可解除宵禁七日,允百姓夜游赏玩。
元鸢原本打算今夜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锦州,没想到傍晚时,沈翊邀她一同到院中吃消夜。
她想婉言回绝,对方却总是能抓到她的七寸,一句“圆圆姑娘难道不想和我们王爷一起过年吗”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想到这是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答应了。
元鸢到的时候,裴晏还没有来,她盯着酒盅里的酒愣了一瞬,本想换成茶水,恰逢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墨衣人在身旁落座。
她腰板一僵,话到嘴边噎住。
最近她一直刻意回避着裴晏,算起来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跟他说话了。
知道裴大将军的死因后,她已经不再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了,但碍于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盯着酒盅里的倒影发呆。
宽敞的院中,摆着一桌好酒好菜,坐着一个话唠,两个哑巴。
沈翊一张嘴喋喋不休,即便没人附和自己,也能从天南说到水北。
“对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侧目,好整以暇地看着元鸢,“再过几日便要回京了,圆圆姑娘要带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被突然这么一问,元鸢哽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已经收拾好了。”
不过不是回京的。
“那就好,等圆圆姑娘日后住进了裴府,咱们还是能经常见面的。”
“是、是啊。”元鸢干笑了两声,端起酒盅轻抿一口掩饰尴尬。
沈翊寻来的酒自是琼浆玉液,就是太过辛辣了些,几滴入喉,胃中便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侧过脑袋,想看看裴晏有没有喝酒。
没记错的话,在豫州第一次见面他就晕倒了,后来大夫说是因为太过操劳,外加饮用了烈酒。
正巧裴晏抬眸,二人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满怀,元鸢霎时有些窘迫,唇瓣抿直,低下头又喝了几口。
小半杯下肚,元鸢已经开始头晕了,面颊浮上一抹酡红,清泠月光下煞是好看。
相比之下,沈翊是个千杯不倒的主,一连喝了三四杯依旧清醒得很,“时间不早了,我今晚还约了满香楼的青衣姑娘,就先跟你们喝到这了。”
说罢起座离开,走起路来不见半点歪斜。
偌大的庭院转眼只剩元鸢与裴晏,空气宛如凝固了一般,谁也没有出声打破。
裴晏也喝了许多杯,但既没有醉,也没有旧伤复发,因为沈翊提前将他的酒换成了茶水,倒是元鸢,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一杯尚未见底,人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
眼前景物重影斑驳,酒盅没能拿稳,半杯溅落,打湿了身上的梅花刺绣,霎时,那花似乎更红更娇艳了,就像她此刻面颊上的两片酡红,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裴晏倏然想起一桩事来,迟疑片刻,从怀中掏出了那支琉璃七珠钗。
“有个东西……”
话音还未落,随着一阵浅淡的栀子香气,元鸢摇摇欲坠的身躯倒在了他的怀中,几缕青丝落在他的脖颈,痒痒的,好似有蚂蚁成群爬过。
脖颈上传来湿热的气息,裴晏胸口一紧,呼吸骤然有些沉重,后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嘴边。
夜色沉沉,万籁无声,月光映在一旁的池塘上,每当徐风拂过,便搅弄出一片斑驳碎玉。
元鸢已经喝醉了,脑袋倚靠在裴晏身侧,嫣红的小嘴随着呼吸微微张合,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裴晏身体有些僵硬,一向最为抗拒肢体接触的他,伸手想要将元鸢的脑袋移开。
记忆不自觉回到八年前,那时的元鸢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与现在的模样大不相同。
他不喜欢宴会上的喧闹,便独自找了个清净之处,结果机缘巧合救了她一命。
后来,小姑娘一路跟着他进了房间,还看到了他满身的伤疤。
那是他跟随父亲征战沙场时留下的,太过丑陋以至于一直不敢被他人看到,包括最疼他的母亲。
本以为小姑娘会被吓得不轻,不料她却眨着那双乌木般的眼睛,声音甜糯地说:“大哥哥一定是个大英雄,身上才会有那么多伤疤吧。”
她说这句话时,眼中好像装着一片闪闪发光的星辰,让他直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可没想到八年后再见,他竟丝毫没有再认出她。
裴晏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感受着胸前的娇软,他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无比。
“有个东西……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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