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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这人生啊,就是一场奔跑(3)


  二十三

  再说范老井,在家养好了伤,就在家里头歇着。鹿场呢,就由范德忠管。范德忠一把手,干活利索。铡草喂鹿,用刀用一只手铡,续草呢?用脚。一刀一刀,不比用手续的差。两只手的时候,范德忠是个利索人,一只手了,范德忠还是个利索人。有两回,范德忠看见了那只瘸腿狼,在鹿场周围绕。范德忠没理睬它。他知道,狼也不会理他。狼是来找范老井的,范老井欠着人家狼命呢!这样一来,范德忠就更不敢让老爹来鹿场了,干脆,自己住进了鹿场里。

  老爷子经折腾。狼口底下活了,孙教授来了,还唱了评剧,这不成精了吗?老爷子好喝两口儿,顿顿不离酒,老爷子也好吹两口。啥?吹两口?对,吹牛。比如说有人问他打狼的事儿,他说着说着就成了武松打虎了。范少山对爷爷笑:“怪不得俺爱吹牛,原来是从您老这来的。”除了喝两口,吹两口,老爷子不讨人嫌,不给人添乱。没事儿,自己个转悠。也不是瞎转悠,有事儿,他在找一块石碑呢!啥石碑?老了,康熙年间的,上面刻着白羊峪人的祖

  训呢。

  白羊峪的祖训?对了。前头不是说到金谷子吗?康熙皇上发现的,引入了白羊峪。那块石碑,就那时候立的。有了御田金谷子,种金谷子的村庄得民风淳朴吧?种金谷子的人得老实忠厚吧?可偏偏就出事儿了。就在金谷子成熟的时候,金谷子被盗了!这可是皇上吃的东西啊!这还了得?赶紧追查。原来是白羊峪人伙同外村人,里应外合干的。走黑市,卖高价,很快就被法办了。这时候,白羊峪人种金谷子,吃香了,虽没有成皇粮,可拿着朝廷补贴呢。这下可应了“远嫖近赌”了。有了钱,就在村子里赌,就跑到外面嫖,输了钱,就偷,就抢,就砍树,一时间,白羊峪乌烟瘴气。新来的里正,就要正风纪。里正是啥?就像如今的村长。里正不是村里选的德高望重之人吗?咋还外边来的?种皇粮的村庄,体制跟一般村能一样吗?本来人家就是管金谷子来的,老族长非得推人家当里正,压压邪气。也赶上看谷子的好说话,就当了里正。秋收,里正进宫送金谷子,巧了,见到了皇上。他认识皇上,皇上不认识他。按理说,皇上从他身边走过去,也正常。他跪倒,也就只能听皇上和太监的脚步声了。可皇上的脚步停住了。皇上从他的辫子上摘下一小瓣谷穗芽儿,说:“今年收成好吧?”里正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因为他不确定皇上是不是在问他。太监过来踹他一脚:“皇上问你话呢?”里正这才敢说话。那回,皇上心情不赖,像蓝天上飘着的那朵云。皇上问了金谷子,还问了村民、村风。里正一开始有点结结巴巴,后来嘴皮子就溜了。又扑通跪倒,求皇上赐《白羊峪村训》。皇上给你个小小的破山村写村训?你疯了吧?人家皇上整天多少事儿啊?从天下大事儿,到后宫女人,哪桩哪件不操心啊?太监不干了,还要上去踹两脚。皇上却说:“我写。”皇上真的写了,用汉白玉大理石刻了,戳在了白羊峪银杏树下。这下,真的把邪气镇住了。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啊?就这样,白羊峪的村风变了,就跟春风吹了的嫩柳,绿了,发芽了。

  这石碑上到底刻了啥字啊?范老井见过,但不识字儿。可早就背过了,刻在心里了。《白羊峪村训》:“长城脚下,白羊峪村,三十二家,村旁四方,葱绿燕山,百树护村,做善积福,毁木霸地,做恶招祸,天地有眼,会有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厚德养灵,福为善庆,子孙万代,永远传承。”康熙的墨宝,就真真地矗立在小小的白羊峪了。这碑一立就是几百年,白羊峪几辈辈人传下来了,都记住了。可后来的一天,没了,找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四五十年过去了,范老井忽然想起了那块石碑,神神道道地要把它找回来。

  说实话,这么多年,都有人找这块石碑。国家、省市文物部门的没少来,连半个字都没看见。人家专家说:“那可是国家文物啊!康熙皇上写过家训,写过国训,为一个村写过村训的,只有白羊峪。”可石碑去哪儿了呢?谁也不知道。挺大的一块石头,咋说没就没了呢?你还能跑得出白羊峪吗?范老井就满村子找,边找边念叨:“善为美,勤为宝,俭为德,和为贵。”看遍了每家的石头,都不是。

  范老井想鹿了,那天早上,他去了鹿场。有些日子了,没看到鹿,心就悬着,非得看它们一眼,跟它们说句话,才踏实。雾散尽了,鹿场里一派祥和,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鹿们好像听懂了,踢踢踏踏地奔跑,向范老井点头致意。山风不那么硬了,山上挑着春日里少有的暖阳。柳絮在鹿鸣声里从容地落着。范老井竟被纯粹温和的世界给融化了,他懒散地躺着,有气无力地吸着烟袋。那只瘸腿狼远远地望着他。范老井是个猎人,能闻不出狼的气味吗?他看着那朵白云,吧唧一口烟,喊:“爷们儿,过来吃俺呀?”来了,脚步近了。是范德忠。范德忠说:“爹,你闹哪样?”

  这些天,范德忠守着鹿场,就有人上山来买鹿。范德忠没有他老爹的话儿,不敢卖。依他的心思,别说卖鹿,他还想把整个鹿场都卖了。老爹老了,哪还有精气神养鹿啊?俺自己个也不年轻,扛不住啊!范德忠跟范老井提起卖鹿的事儿。范老井说:“鹿还小,等等。”范德忠说:“您老了,拉扯不了了。”范老井说:“能拉扯。再说了,你也能搭把手。”范德忠说:“爹,俺就剩一只手了。”范老井说:“俺知道,你不易,还得照顾家,还得下地。就俺自己个,顾得过来。”范德忠说:“爹,还有狼啊!”范老井说:“俺有枪。”范德忠说:“爹,别打了。”范老井说:“好,那就不用枪,赤手空拳,这才公平。”范德忠说:“爹,你就非得打狼?”范老井噌地坐了起来,指着远处的狼说:“它吃了俺的鹿,那是俺的朋友,他还要吃小雪和黑桃,那是俺的亲人。你说,俺能放过它吗?”远处的狼没动,还看着他。范德忠说:“那俺看着鹿场,您就别来了。狼不吃鹿,不吃俺,专吃你。”范老井说:“冤有头,债有主。狼讲理,它吃俺就对了。可俺不能因为它要吃俺,俺就尿了,俺就不敢来鹿场了。俺这辈子没让人笑话过,还能让狼笑话俺?万一俺让狼啃了,你们别打狼,这就了了。”

  礼拜天,小雪和黑桃也来鹿场了。孩子们忘性大,记吃不记打。前些日子差点儿让狼拆了,如今忘得差不多了,整天嘻嘻哈哈的。范老井说:“有些事儿,小时候忘了,等老的时候,你才能记起来。”小雪会甜话人,专捡大人爱听的话说。她跟太爷爷说:“太爷爷,俺们校长夸你了。”范老井一听泰奶奶夸他,高兴,赶忙问夸啥了。小雪说:“夸你是大英雄。”范老井嘿嘿乐了,撅得胡子老高。范德忠不让小雪、黑桃来,怕狼把她俩伤了。小雪说:“狼瘸了,跑不过俺们了。”

  范老井老了,日头一照,暖和,就犯困。小雪就说:“太爷爷,你困啦?”

  黑桃说:“太爷爷伤还没好透,让太爷爷多歇会儿吧!”范老井斜靠着身子,眯眯瞪瞪。喊了一声:“去把圈里的鹿轰起来,不跑不动的,跟猪有啥两样?”黑桃去轰鹿群。鹿们站起身,乖乖地躲着。黑桃又拿棍子赶,鹿群还是没跑起来。范老井爷爷笑了,嘬嘬牙花子,高声说:“这些鹿啊,跟人一个德行,越待越懒啊,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没隔几天,山梁又起雾了。雾把绿树染成苍褐色。鹿场里的棚子、草垛和槽子在滴水,雾水和鹿粪搅和着,泥泥水水,范老井脚下一滑,摔了。范德忠将老爷子搀到屋子里。范德忠没好气地说:“你老就在家里歇着,别跑了。养鹿累,你也不让人省心。”范老井横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啥,没说出来。转身又去看鹿,有两头已经长大了。他跟范德忠说:“把那两头大的,卖了吧。给小雪和黑桃一人添一件衣裳,剩下的钱给了少山,让他置办开山的炸药。”范老井说完,扛着猎枪走了。他想去林子里采点儿药,泡水喝。摔了一跤,腿有点儿疼。采着采着,一抬头,他看见了狼。一只狼,一只瘸腿的孤狼,一只他熟悉的狼。狼在雾里,人也在雾里。范老井看着狼,把猎枪咣当扔了,笑着说:“老伙计,来吧。”狼静静地看着他,又看看丢在草地上的枪,转身,一瘸一瘸地走了。

  范老井想起泰奶奶说过的话:“俺黑羊峪也有狼。可俺的村庄走到这份上,狼可能不是最坏的了,猎人该歇一歇了。”

  范老井把猎枪给了范少山,让他交给上面。上面禁猎禁枪,警察来过白羊峪,范老井把枪藏了起来,没交。风头过去了,再没人提了。范老井笑着说:“这叫缴枪不杀。”范少山说:“爷爷,你真的不打猎啦?”范老井说:“就剩一条瘸腿狼了,也吃不了鹿了,留它一命吧。人啊,不能赶尽杀绝。”把猎枪递给范少山前,范老井还用袖子擦了擦枪托。范老井说:“老伙计,咱俩分开了。三十多年了,还有点儿舍不得。”范老井叹一声,转身,撅嗒撅嗒走了。三十多年了,枪就像长在了范老井的肩膀上,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范老井走在街上,肩膀上空荡荡的。范老井有点儿不像范老

  井了。

  白羊峪的范老井,一个猎人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泰奶奶病了。浑身没劲儿,躺在炕上,起不来。范老井去看她,泰奶奶强撑着,坐起来。吃力地笑笑。说:“俺头发乱,老井你没笑话俺吧?”范老井心头一热,说:“不乱,不乱,你总是那么好看。”范老井想给泰奶奶把头梳好,看见纂儿罩破了,就回鹿场他的小屋去找。前头说过,纂儿罩那物件已经淘换不到了,是范老井当年特意留下来,送给泰奶奶的。上回他送泰奶奶两个,都破了。范老井就想着小屋的别处是不是还有。范老井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个小红口袋,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他回到学校,给泰奶奶梳好头,戴好纂儿罩。泰奶奶照照镜子,笑笑:“老井,你有心了。”范老井不说话,眼前浮现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高跟鞋哒哒踏响了泰家大院的石板,哒哒,哒哒。泰奶奶,你就是永远的泰奶奶。

  范老井扶着泰奶奶去了教室。礼拜天,校园里空荡荡的。一帮麻雀落在操场上,啄着散落的花草种子,没有学生,欧阳老师也去了镇上买东西。一切都很安静,只有范德忠和泰奶奶在走,他俩的身影也在走。阳光很好,时间仿佛凝固了。走进教室,泰奶奶走向棺材。日头透过窗子,落在棺材上,鲜亮鲜亮。泰奶奶扶住了棺材板,摸着,脸上笑靥绽放了。她说:“老井,打开。”范老井掀开棺盖,现出淡红色的木质,细细密密的纹理,一股松树的香气扑鼻。这是上等的红松啊。泰奶奶扶着范老井的手,迈进了棺材里,躺下了。泰奶奶说:“还是躺在这儿,最舒服。”范老井站在棺外看着,看着看着,眼里就有两条浑浊的蚯蚓爬了下来。范老井说:“泰奶奶,不到时候,老天爷都不收你。好好活着吧,你还不到一百岁呢!”泰奶奶说:“老井啊,你不知道俺心里头苦啊?男人没了,儿子没了,儿媳没了,闺女没了……老天爷啊,你把一个现世的老太婆留在世上干啥呀?”范老井说:“泰奶奶,你还有重孙女啊!”泰奶奶说:“黑桃已经交给少山了。这些日子俺也见了,他对黑桃就像自己个的亲闺女。把重孙女托付给他,俺能合上眼了,两腿一蹬,舒舒服服地走了。”范老井陪着泰奶奶唠嗑,从白天唠到傍晚。一个棺材里,一个棺材外,一个老爷子,一个老奶奶。这中间,范老井拿来了鹿血,让泰奶奶喝了,又用鹿茸炖了鸡汤,给泰奶奶吃。泰奶奶全身暖了,有劲儿了,爬出了棺材,到办公室备课去了。

  范老井坐在办公室门口,点着烟袋锅,一个劲儿地吧唧着。

  泰奶奶念叨,孙子孙媳的一张合影找不到了,可能是丢在黑羊峪了。范老井想着照片是泰奶奶的念想,就去了黑羊峪。这时候的黑羊峪已经没有人家了,都搬走了,到处是破败的房子,破烂的家具,散散落落着。一只鸡没被主人带走,在街头溜达。范老井叹一声:“一个叫黑羊峪的地方,说没就没了。”范老井去了泰奶奶家,在屋子里翻来倒去,终于找到了一张照片,是一张男女合影,年轻啊,都笑着。这就是泰奶奶的孙子、孙媳,黑桃的爹娘了。年纪轻轻,也说没就没了。这人世间啊,就是个血盆大口,一不留神儿,一口就把你给吞了。范老井把照片擦干净,揣在兜里,往外走。忽然,他愣住了。厢房屋子的炕上,卧着那只狼,那只瘸腿的狼,那只和他交过手的狼。他看着狼,狼也看着他。看得出,村里还有散落的鸡,狼的日子混得不错。范老井说:“老伙计,俺的枪没了,上交政府了。你想吃俺就吃俺,别嫌味儿重。你若是不想吃俺,俺想跟你做个朋友。中不?”狼走了出来,从范老井身边走了过去,卧在了日头下,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

  范老井说:“愿你和俺都好好的。俺走啦。”

  范老井走了。

  老狼喷着气,突然站了起来,目送着范老井的身影远去

  走着走着,范老井抹了一把眼泪,念叨着:“俺流的哪门子

  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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