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初入乾元
乾元山金光洞,是玉虚十二仙之中“太乙真人”的修行道场。
此处绝壁耸立,云霄滚滚,日光顺着诡洞漏出微光,将云雾照作金光弥漫。惊鸟绕峭崖,掠过一声长鸣,万丈尘寰皆在下。
哪吒抱着敖泠,看似走得很稳,但步伐越来越急促,到底暴露了他此刻的急躁。
终至洞前,太乙真人早已察觉,手持拂尘,立于微光之下。
“弟子哪吒,特来拜见师父,请师父施手相救。”
哪吒稳稳抱着她,还是低下身子向太乙真人见礼,正错过了太乙眼中露出的一丝惊异。
“进来说吧。”
他只看了敖泠一眼,便知她伤得极重,肩上与腰间的伤口自不用说,体内的灵珠都隐隐有了崩裂之意。
这可是能救哪吒的伴生灵珠,不能有什么闪失。
“你施血给她。”
太乙真人沉吟,但这毕竟是对家之女,怕哪吒不愿,他又解释道:“她的龙元将碎,走火入魔,唯有你的血于她是上等补药。”
双生灵珠,自是相伴相生,互补互利。
却见哪吒二话不说,以灵气为刃,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温热滚烫的鲜血几乎是喷薄而出,他将手臂递至她唇边,微微掐住她的下巴给她灌了进去。
伤口太深,鲜血太重,余下的顺着他的手腕和敖泠的唇角,缓缓流下,颇是血腥。
太乙真人无语凝噎:“你倒也不用”
整这么大的阵仗。
敖泠的脸还是极为苍白,半分不见转醒,太乙衣袖一转,轻抬拂尘,拢了一道法术罩住了她的全身。
漫漫金光没入她的心口,太乙真人略略一眼,瞧着徒弟的混天绫都给她拿去包扎止血了,不由一叹。
自从将此等阐教法宝传给哪吒后,他这个做师父的都没能碰过几次混天绫的边角。
哪吒此徒,说张扬也张扬,说内敛也内敛,法宝皆掩于袖下,平常鲜少示人,每每都只一句:“仙家灵物,只用以斩妖除魔,寻常时候何必拿出显摆示人呢?”
如今堂堂皇皇挂在人家的身上,料想是极在乎她了。
他端是一派仙风道骨,语气偏有些迟疑。
“你不可对她”
话还未尽,哪吒便急不可耐问他:“师父,她何时能醒?”
太乙真人迎着哪吒焦急的目光,神色渐渐复杂:“她伤得如此重,哪里是一朝一夕能见好的,每日三时替她哺血,为师也会替她护法,何时能醒,只凭造化了。”
况且龙女眉宇间尽是挣扎之态,显然是不愿清醒的。
龙族暴虐,上古之时四海龙族易子相食,亲族相交之事,太乙真人也早有耳闻。
雌龙在族中地位低微,能平安长大的本也没有多少,就算能长大的,也免不了被磋磨得失了锐气。
海域十万里,水族势大复杂,盘根错节,归顺天庭后受昊天庇护,拥海称王,只手遮天,难怪他一直没能探查到伴生灵珠的踪迹。
也是造化弄人了,伴生灵珠偏偏投生去了东海之下。
“是弟子太过心急了。”哪吒垂眸敛目。
“此去东海,虽有师门密旨在前,但我一贯是望你妥帖行事的。可你贸然只身杀入龙宫,你父亲定心有不忿,此举鲁莽了。”太乙抿唇看他,语重心长。
谁的徒弟谁心疼,昆仑山的密旨下来,要拉哪吒做最先锋,讨伐东海,这是个极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太乙是一万个不愿意。
但师命难违,他只能先行唤了哪吒来商讨,几番劝君诸事需稳,却也抵不过徒弟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
他也知道,哪吒坐镇陈塘关,早对东海深恶痛绝,等了十多年要报龙族之仇,何人能拦。
如今既已到了这地步,太乙只能嘱咐道:“如今陈塘关诸事未毕,东海杀劫,昊天难免不会降下惩罚,你还是需上心些,多去其中周旋一番。”
但他也知道,哪吒哪里懂什么周旋,最后还是得他出马的。
只想教他收收心,日后行事不可鲁莽。
哪吒还是垂目答应。
既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也用阐教密术护住了龙女的心脉,太乙真人没有多留,施施然又离开了。
石洞中只剩了哪吒和昏迷的敖泠二人,一时难免有些静谧。
哪吒心里很复杂。
如敖泠所猜测,在定魂珠破碎的那一刻,哪吒确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幻境真貌。
当年他看到的是敖泠最真实的记忆。
九龙夺权,触目惊心,囚困深渊,杀其取宝,桩桩件件是龙族密辛。
只是因为龙族秘术,在幻境消逝的那一刻,他将那些悉数忘了。
后来一别五年,九湾河重逢,他在久违的龙宫幻境里,又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还是饱受摧残的龙族弃子?
此刻好像都不怎么重要了。
他承认他对她是动了恻隐之心,从九湾河再见的第一眼起。
他将她放在身边,次次说要杀她,次次皆心软。
最后一次甚至将她放回了东海。
那天他想的是,这样不屈不饶的小妖女,非要真吃点苦头才知道服软。既然这么想回东海,便让你回去,让你亲眼看着东海是怎么将你抛弃的。
后来他在东海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又莫名泛起了一丝悔意。
她好像伤得很深,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上。
他从没有将她作弄成那样。
也从没见过她那么绝望的神情,就算是被他识破了诡计,被他强行按在地上,要她低头,她都是一副生动鲜活的模样,好像下一刻就会张牙舞爪地将他反咬一口。
哪吒知道,她峭拔高傲,生性刚毅,就算时逢绝境,也不愿中道而止。
她和他很像,一样骄傲,一样不驯,一样不折伦常。
何时有那样万念俱灰的样子。
如今她躺在石床上,脸色苍白,呼吸都是微弱的,她原本就长了一张娇柔的脸,阖目抿唇,更显得蛾鬓弱柳,好像谁都能顷刻间要了她的命。
一别才多少天。
仙人之洞,微光而明,哪吒点了一盏灯,守了她一夜。
出乎太乙真人和哪吒的预料,翌日清晨,敖泠便醒了。
哪吒修行多年,稍有动静便能得知,也顺着她略有急促的呼吸声,睁开了双眼。
她仍躺着,眼里平静无波,只有呼吸有些发抖。
哪吒下意识去替她抚过鬓发,她垂眸不语,没有丝毫动作。
他看了看天色,又以灵力为刃,割开手腕,这次倒是变出了一个木碗,将血流进碗里,再递到她的唇边。
敖泠仍是没说话,哪吒只得提醒一句:“喝了。”
她不愿意喝,微微将脸别开了。
哪吒心里有些别扭,自己放自己的血,还要凑到她面前捧着给她喝,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人血对龙族而言香甜诱人,她从前还央求他要喝的。
于是他微冷了声:“要我喂你?”
她终于哑着嗓子:“我不需要。”
哪吒眉心跳动,想她小姑娘家如今又闹得什么别扭,心中还没想到对策,手指已经覆上她干裂的唇瓣。
“你若不喝,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嘴对嘴喂如何?”
这话说得极像在翠屏山时,他逼她坦白供词,故意亲她,故意逼她,将她的嘴唇都咬破了。
敖泠脸上总算有了一丝不自然,就着他的手将一碗血饮尽了。
哪吒满意地将碗具撤下,见她嘴角还有一抹鲜血,在白净的脸上显得有些靡艳,也顺手替她擦了。
敖泠没有看他,安静地躺着没说话,也没什么勃勃生气。
虽然哪吒施了净身诀,将她一身的血污都清理了,但她的鬓发还是很散乱,发链与发丝缠在一处,有些狼狈憔悴。
哪吒心意一动,手中显出一把梨木梳子来,将她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细细梳理起来。
他很有耐心,发丝结成股的地方,也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绕开,银链很长,拧在了一起,他也要一点点将其拆出来,修长好看的指尖挽着她乌黑的发,动作是他从未有的轻柔。
他从小便跟着太乙真人学艺,一直是自行照顾起居,梳头这种事他早已做过千百遍,得心应手,却是第一次替别人梳妆。
敖泠的头发很长,像海藻一样柔顺,铺落在床榻上,煞是好看。
可他不会梳女子的发髻,最后只能将混天绫缩成合适的大小,替她将发尾拢紧扎好。
乌发红绫,与她相得益彰。
敖泠总算瞧着他。
他脸上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被他轻抚过的发丝还带着温热的触感,与她如今的心如死灰是完全不同的温度。
她和他不同。
他如今是陈塘关的少年奇才,屠恶龙,卫家乡,而她如今是东海的摒弃之人,众亲离,无所归。
从梦中挣扎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甚至在想,为什么她没有死呢?
也许死了,就可以把一切抛下,再无罪恶,再无忧怨。
她很想发泄,可她能对谁发泄。
满心惶恐,满心怨怼,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
哪吒看不出来这些,只是轻声问她:“感觉好些了吗?”
她心中很疼,闭着眼睛装睡,不愿回答。
哪吒无奈,见她此刻还伤得重,忍着没说什么,只替她将被角掖好,温暖的手心蹭过她脸颊,让她好好休息。
太乙真人似有所感,也赶了过来,瞧了她一眼,讳莫如深,只让哪吒出去说话。
金光洞外是一处偌大的高崖,晨光微熹,师徒二人站着,各有心事。
“这小丫头是个心性倔的,与你一样。”太乙斟酌开口,“你可知太相像的二人,是很难和睦相处的。”
她本被梦魇着,太乙料定她总要有几日苦楚,陷在梦境中无法自拔,却不想她如此刚烈,情愿遭了反噬,也要从梦中清醒。
如此心性,与哪吒在一起,终会互伤。
哪吒不明所以,皱了皱眉:“我要与她和睦相处做什么?”
只是她如今受了伤,看着模样可怜,他有些于心不忍而已,才将她带来了乾元山。
不知道师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太乙真人看他像个呆子,顿时有些凝噎:“哪吒,你肩负救世之命,往后要助西岐伐商,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哪吒这才听明白,原是师父也与他大哥一般,认为他喜欢龙女。
他眉头皱得更紧:“我没有。”
回答很是斩钉截铁,太乙真人却看得清楚,但他不愿直接拆穿,免得哪吒真的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往后受了情伤,脱身更难。
“她既然醒了,你便先下山去秉你父亲吧。”
“她可无大碍了?”哪吒不放心。
太乙真人叹了一声,玉虚仙首之一,为仙千载,并不怎么擅长说谎,只能眼神飘忽地答了一声是。
但师徒十七年,哪吒了然道:“等她伤势再平稳些吧。”
言罢,便向太乙真人垂首作揖,犹自回石洞中去了。
敖泠果然又昏迷了过去,秀致的眉微蹙着,方才才喝过他的血,面色红润了些,如今又是惨白一片,小巧的唇紧抿着,血色全无。
哪吒牵了她的手放在掌心,将灵力循循渡去。
如此便过了两日。
太乙真人说不通他,只能作罢。
哪吒日日循着时间给她渡血,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他在她布下的幻境中见过她的哥哥喰肉吸人血,纵有多美味,也不至于像她对他的血这般渴望。
况且也没有人血对龙,食之大补的说法。
就算他灵力高深,也不至于真能如此对症,饮之便能助她痊愈。
他不禁对师父的话有了怀疑,去问师父,师父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敖泠期间也有清醒过几次,他本也想问她一句,可她也仍不愿意说话,又是面色极差,了无生气的模样,哪吒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
直到第三日午时,敖泠才痊愈了不少。
她的气色开始红润,总算是能支起身子,靠在床上待上一会了。
哪吒又替她将头发梳好,便端坐在桌前沉思,手指轻敲桌沿。
他这几日一直未回去,一是因为敖泠尚未脱离危险,二是因为他在东海留了灵识,晓得金吒他们尚在龙宫。
敖广与几个太子跑了,留下虾兵蟹将,老弱病残一片不管不顾,还真是蠹虫之举。
金吒守株待兔三日,也没守到敖广回来,如今正要回陈塘关复命。
他也该回一趟陈塘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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