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本非同族
哪吒自小便知道,李靖一直将他看作祸害。
殷夫人怀他三年六栽,又逢丑时,犯一千七百杀戒,出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母亲的笑容,而是所谓父亲泛着寒光的剑刃。
李靖要杀他,但他是谁?
灵珠子转世,肃清乱世的第一把刀,他早在灵胎中就开了灵智,李靖算什么?
他将自己名义上的爹推开三丈远,三昧真火游窜纵横。
从此他被太乙真人带走,去西昆仑学习仙术。
七年转瞬,再回陈塘关之时,父子间早已了无亲情。
直到如今,他杀入东海,李靖勃然大怒,手执三叉戟,扬言要将逆子逐出家门。
他的母亲殷夫人替他求情,虽然他与殷夫人也是自小分离,可她也未曾苛待过他,甚至常让金吒木吒照应着他。
为母一腔爱子之心,却被李靖一掌拂开。
哪吒眼中闪烁着怒意,火尖枪已现于手中:“李靖,你敢再动母亲一分试试!”
“好啊!”李靖连说三声好,额间青筋暴起,“生子如你,不要也罢!祸星降世,得你这般乖张残虐不服管教之子,如今连一句父亲也叫不出来了是么?”
那柄三叉戟挑在哪吒眉心,灵力皆萦绕于上,李靖怒道:“谁给你的胆子?罔顾军令,不顾军威,挑唆金吒木吒与你私下东海!”
哪吒顾着师父嘱咐他要妥善行事,虽猩红着一双眼,硬是掐着火尖枪没有动作,只把骨节掐得发白。
将军府乱作一团,金吒木吒也来劝。
金吒是事先与哪吒通了气的,只叫哪吒堂前少说话,别顶嘴,余下的他会处理好。
哪吒一双手都快掐出血了,听见金吒跪在堂前,将东海之事一桩一件悉数禀报了,李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那日降下的甘霖亦可为证,龙宫已破,雨水乃东海九公主所降。”
李靖脸上的神色又冷了几分:“她没死?”
金吒一顿:“敖泠既降于陈塘关,也随龙王离开了。”
“那她身上的定魂珠呢?”李靖追问道。
金吒心中咯噔了一下,状似无意地瞥了哪吒一眼,却见哪吒一张脸已是浸满寒霜,踌躇道:“已被龙王拿回去了”
“胡闹!”李靖大怒,“既破了东海,又岂能将这等法宝再落入敖广手中?”
行军用兵之道,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既然要灭东海,便不能让龙族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定魂珠被敖广拿走,若是向天庭状告陈塘关,又该如何。
哪吒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瞧着李靖只觉得讽刺。
要求和的也是他,要赶尽杀绝的也是他。
但究竟是真为了斩草除根,还是觊觎那颗定魂珠呢?
李靖一顿,定定看着哪吒,压下心中的怒火,思忖片刻:“哪吒,敖广在逃,难保不会告上天庭。只有彻底诛杀水族,才能彻底绝了祸根,护住陈塘关。”
哪吒一挑眉角,漫不经心:“一个敖广而已,父亲何须忧心?”
李靖隐忍不发:“哪吒,此事并非儿戏,不可轻视”
就是如此。
次次说他是逆子是祸害,次次又求他,将他当作陈塘关的挡箭牌。
哪吒神色未变,没有说话,李靖便知道他是默认了,犹自松了口气。
一场闹剧闹了半日,众人散去,只留了金吒木吒哪吒三兄弟在堂前。
金吒欲言又止,眼中俱是复杂:“龙女如今是与你一同在乾元山?”
哪吒颔首,对两个兄弟他从不虚与委蛇,又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有了离开之意:“既已无事,我便先走了。”
金吒心中已是了然,叹了一声,点头应允。
这个弟弟终究是动了真感情了,足足三日,迟不肯归。
这三日,金吒也是故意留守东海的,将军府的亲信不断来报,李靖每日催促他回陈塘关,但想到哪吒不在,若被李靖察觉是去替龙女疗伤,定会更加愤怒。
若归降东海,自然奉还定魂珠于东海,但既破东海,这定魂珠就必须交到李靖手里。
可哪吒绝不会同意。
哪吒回到乾元山的时候,天色已晚。
夜风微凉,金光洞前的峭崖上有星光披露,月辉洒在少女娇弱的身躯上,渡下一层清冷微光。
但她着了一袭猎猎明艳的红衣,衬得她肤白如雪,几分绮靡,几分娇媚。
她从未穿过这样的颜色,可这样鲜明的颜色又莫名与她很相宜,整个人妍丽容光,明媚又灿烂。
那是他的衣裳,他常来乾元山小住,金光洞里便留了几套换洗衣物。
哪吒下意识捂着腰间的乾坤袋,里头放的是今日在陈塘关替她挑的裙子。
他知道她惯常爱着青色,选的也是她喜欢的款式。
她在龙宫穿了也是一身青碧色的纱裙,但等到出东海时,身上全是伤,衣裙也被刀枪划了无数口子,破烂不堪。
寻常的修复咒复原不了鲛纱织就的衣料,前几日他都守着她,今日下山前他便有打算去给她买几身新衣裳。
他知道她惯常爱着青色,选的也是她喜欢的款式。
可他如今心中突然起了说不明道不清的心思,突然不想将新衣裳给她了。
他的红衣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显得她更是娇小瘦弱。
乌黛的青丝上还束着他的混天绫。
都是他的,好像她也是他的小姑娘了。
哪吒垂眸,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指尖的暖意顺着贴近的距离传递过去。
“夜风露重,怎么出来了?”
敖泠早已察觉了他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动,手中持着双刺,那两根双刺间流转着一丝流曳的血线,月光清透下,显得格外诡谲。
原本是没有这条血线的,是从前她的哥哥们用这双刺,刺透了她的身体。
仙家法宝,蚕食了她的血肉,偏生了三分灵性。
又阴差阳错成了她自己的本命法宝。
造化弄人,尽是讽刺。
哪吒自然也看见了,捂着她的手,让尖锐的刺尖戳破了他的手指。
双刺有灵,魇足地吞噬着鲜血,武器周身光华大盛。
敖泠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裂缝:“你做什么”
“这里头不止有你的血,还有我的。”他凑在她耳边,温热的胸膛正抵着她的背,“你还记得吧?”
她第一次用这法宝伤人,伤得不是别人,正是哪吒。
在九湾河前,光怪斑驳的幻境里。
那时端是初生意气,少年风华,从此结了情仇,生了爱恨。
哪吒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将灵气渡到她指尖,顺着双刺而下,激得原本镂冰寒霜的双刺阵阵颤动,最后似落败般失了光芒。
他失笑,又渡了一丝灵力过去,双刺半死不活一般亮了一瞬。
“你这本命法宝真没骨气,这便想两个主人一起认了?”
敖泠偏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瞳像星辰一样,与她大不相同:“你不必如此。”
明明会读心术的是她,可他好似每次都能猜中她的心思。
如今她是确实失意的,难怪她从未给这本命法宝取名字,所谓本命法宝,却是伤过她的利器。
她来到这世上,什么也不是她的,唯有定魂珠与她伴生,却被整个龙宫觊觎。
可哪吒却要以血祭双刺,她和他的鲜血交融于其中,告诉她利器有灵,伤她非本意,是她的宝物,也会是他的宝物。
哪吒像是没听到一般,将那两柄双刃举在月光下,问她:“自己的法宝不该取个名字?”
她不想取,对上哪吒眼睛的那一刻却心思颤动,不禁脱口:“月辉之下,泠泠青光,便以月作名,叫望舒吧。”
哪吒轻笑,想到另一件事,眼眸越发深沉:“你的流刹剑也认我做主人了。”
那柄长剑在他身边待了五年,又是火系灵剑,与其说是敖泠的法器,却与他更投缘些,只不过他不使剑,平常都是温养在灵识里。
法器都是他的了,法器的主人是不是也算他的呢?
这个想法让哪吒心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愉悦,他顺着心意,眼眸中也尽是熠熠生辉的微光。
可敖泠垂着头,声色不动。
半晌,她的声音有些哑,却异常坚定:“李哪吒,我要离开这里。”
她连一声哪吒都不肯叫,唤起来是连名带姓。
一时寂静的只听得到呼啸而过的风声。
敖泠觉得有些凉意,又有滚滚灵气围绕在她身边,替她挡下了所有夜风。
但哪吒的脸色沉了下来,带着风雨欲来时的阴沉晦暗。
敖泠与他对视,眼中没有温情,也没有眷恋。
好似他一直是一厢情愿,是鲛人泪下的缠绵,是东海之后的牵绊。
他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他每每心软,可她从不会为他多走近一步。
她总是那样坚定,要讨好他的时候便是讨好他,要杀他的时候便是真要杀他。
哪吒冷声道:“为何?”
是因为在陈塘关发生的那些事?
他是曾经伤过她,没有顾念她的意愿,可她也曾要杀他,她可比他更狠
而且,在东海时,是他救了她。
“你是陈塘关的救世恩人,是当世屠龙的少年豪杰,你会受万民爱戴,会成为这乱世中最有名气的英雄人物。可我是东海龙族,是人间憎恶的上古精怪,还是被龙宫抛弃的叛徒,我们不该有什么关系。”
敖泠静静看着他,呼出一口气,几乎要把所有好话说尽来给他听,要他放她离开。
她没想过哪吒会真的救下她,她以为他只是恰好撞见她也挥剑向龙宫而已。
毕竟他杀向龙宫,为的是肃清恶祟,报陈塘关之怨,她与龙宫反目成仇,他自然喜闻乐见。
而她也是龙族之一,乘此机会一举拿下不是更妥么?
本是异族,多年恩怨不休,她与哪吒从不是同路人。
若昊天玉帝清算起这笔帐,龙族归入天庭麾下,受天规管束,定不会承认当年对她的所作所为。他们只会虚伪地说她是自说自话,祸害东海。
她会真的成为东海的叛徒,到了那时,哪吒出兵向东海的事,同样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哪吒气笑了,偏偏想用手去捏她的耳垂,就像从前一般,被敖泠偏头躲开。
“敖泠,我想有什么样的关系,就有什么样的关系。”他冷声冰寒。
她不禁抬头看他,见他满目怒意,心中却没什么波澜:“你我为异族,你心中自清楚。”
他如此聪颖的一个人,不会不明白的。
可哪吒不想如她的愿。
“我不清楚。”哪吒深呼吸一口气,忍下心中的怒气翻腾,“以你如今的身体,恐怕还没下山便被西昆仑的精怪吃了,也不必肖想离开。”
他心中有郁气,腕上的乾坤圈顺着心意,又想箍进她的脖子里。
敖泠掐住他的手,冷着声唤他:“李哪吒!”
他手指微顿,怒极反笑:“如此生分,可是忘了当初你叫我哥哥的时候?”
敖泠:“”
趁她这一愣神的功夫,乾坤圈顺着二人相握的手,滑落进她的腕间。
他甚至有闲心,用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圈,乾坤圈顺着她的纤细手腕一绕,箍得更紧了。
哪吒天生是个反骨之人,没有得到过多少爱,自然也不会爱人。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意了她,他首先想到的只有要她乖乖待在他身边。
他初次带她去将军府兵器库时,他让敖泠不要怪他,可敖泠挣开了他的怀抱。
那时他怎么想的?
她会怪他,可能还会恨他。
但都没关系,他会让她听话的。
他眼中戾气更甚,甚至觉得这样都不够,他应该要将她锁起来,和在翠屏山一样,让她离开不了一步。
对了,她从前还说宁死不与陈塘关为伍。
呵,如今她还有何处可去?
就算不与陈塘关一起也没关系,但她一定要和他待在一起。
一只冰凉的手靠近他皱起的眉,带着敖泠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她腕上摇晃的乾坤圈撞入他眼帘。
哪吒微微愣神,却见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替他将眉弯皱起的弧度都揉平了。
“哥哥。”
敖泠叹了一声,语气轻轻的,好似又是当初那个会对他撒娇的小姑娘。
她柔顺的发就在他的唇角下,蹭得他下巴痒痒的,她柔着声:“夜里凉,回去吧。”
那一瞬间,哪吒心中的怒火莫名都被抚平了,是不愿她离开的愤怒也好,是不想她同他生分的不甘也罢,只留下了他耳尖泛起的淡淡赤红。
他撩起敖泠的腿弯,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缓步向洞中走去。
月光皎洁却清寒,哪吒的怀抱却滚热又和煦,敖泠缩在他怀里,只觉得情绪如练,长短不绝。
他们都沉默着,谁也没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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